《只影千山雪》林玉衡

31、逝者如斯

　　那年是父亲从太子变为皇帝的第二年。次年父皇娶洛家主家的大小姐洛宛如为后，京城红妆十里，锣鼓喧天，热闹非凡。独他在繁琐礼仪之后偷偷回到那座冷宫中，那里的乌鸦挤满了屋顶，檐下的宫灯却再无人添上烛芯。
　　宣帝四年，洛家内乱。他看出帝后之间明显的嫌隙。五年，父皇迎秦家女为妃，专宠。六年，秦妃孕，未足月而滑胎，太医谓之不孕，秦妃大恸。就在那年的某个深夜，他忽然梦中惊醒，冷汗淋漓，心中惶然惴惴，披衣急往母亲寝殿而去，见床边烛火昏然，母亲穿戴整齐，安然闭目，仿佛睡得正酣。他颤抖着去触母亲的手，指间余温早已褪尽。
　　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母亲不时抚摸他的脸颊时，那怜爱而歉然的目光。
　　“我的晹儿。”她常说，“若非生做宫女之子，这一生该是何等顺遂。”
　　“儿子不怕吃苦。”他便这样回答，“儿子要让天下人都不敢小瞧我的母亲。”
　　那时的母亲只是笑笑，那时的他还未得父皇青睐，只是个不起眼的皇子。这誓言对他们而言太过遥远。甚至连百里晹自己都不大清楚自己是否藏了这个想法，所以才将母亲的反常刻意忽略。
　　毕竟子凭母贵，母以子荣。他再努力，也只能做到后者。
　　母亲死后，父皇见皇后与太子似乎隐隐密切，遂令他认秦妃为母。他丝毫没有推拒，他怎会推拒？母亲甘愿赴死，便是为了给他一个身份高贵的母亲。自那之后六皇子百里晹的人生一帆风顺，十岁封王，十三岁掌北境十万兵马，十六掌太学，十九岁加九章亲王。
　　他人生的幸运，以两个女人和一个孩子的死亡为开始。而他至今不知，那两个女人临死之前是什么样的心情。
　　百里晹对棺木里有着母亲面容的女子道：“不是这样的，这是个幻境。”

　　寒冷刺穿了骨髓，尖锐的疼痛一阵高过一阵，她想动一动手指头，发现全身都不听使唤，脑子里一团混沌，只有痛感无比清晰。
　　她觉得自己似乎被困在海底的万年寒冰中，就要与之融为一体。
　　海底似乎有光，自遥远的海面以外稀薄地透进来，耳边温柔的呢喃似远似近，熟悉得令她几欲落泪：“不要睡了。”
　　她勉力睁眼，看到门口天光涌进之处，一抹修长的身影逆光而立。她感到自己一瞬间活了过来，全身再次涌起力量，她挣扎着起身去触摸那影子，伸长了手去触碰他脸上温柔的笑容。
　　起身的刹那修长剪影溃散，她眼中火光熄灭，力量猛地被抽空，身体重新滑入池中。刺鼻的池水灌入胸腔。
　　她知道自己此刻置身于一个灌满寒潭水的池子里，身边游动着密密麻麻的白色细虫，虫子已经钻透了她的肌肤，贯穿她寸断的筋骨，噬空脏腑。但她已经感觉不到那种尖细透骨的痛意，寒冷麻木了她的心智。
　　就这样沉沦了吧，她想。但耳边的声音却不放过她，温柔却甚有耐心地一遍一遍响起，催促她重返人间。她心中苦笑，却不愿拂逆这声音的意愿。
　　“睁开眼睛。”那声音道。
　　女子从善如流，修长身影居高临下，静默如一尊雕像。
　　漫长的沉默，她感到心里的火苗一点点冷寂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恒久的疲倦，慢慢别过头去。
　　女子用白绾的语调轻声道：“死灵之境是以死者生魂所布之幻境，以阵中人与逝者记忆所筑，死者魂灵即阵眼，找到阵眼便可走出幻境。”顿了一顿，“你在自己的幻境中看见我，说明你我所处幻阵是同一生魂所布，魂灵的精神力分作两处，幻阵之力大打折扣，你要出去也容易得多。”
　　百里晹先是被她抬眸一瞬的光华所惑，忘记了问她为何忽然替代了母亲出现在棺木里，为何知道如何走出幻境，却又疑心是幻境作祟，默不作声地握紧了剑柄：“如何找到阵眼？”
　　“幻境中的记忆，不属于你的部分就是阵主精神力所化，破坏即可。”
　　百里晹愣了愣，左右看了看，有些不确定。
　　女子阖眼凝定：“这是幻境，你伤不到我的，但请无妨。”
　　百里晹凝眉，戒心未除：“白姑娘也被困在幻境里么？姑娘既知晓破解之法，为何不走出去？”
　　这次女子没有回答。夜风再次呼啸，女子闭目安然的模样在烛光中模糊，他一时分不清这是当年还是现在，是虚幻还是真实。持剑的手凝定空中。
　　暖黄灯火的氤氲中，不知是否是他错觉，女子眼角隐有泪光。
　　这是幻境的主人在引他入彀么？
　　百里晹挥剑斩下。剑锋过处溅起柔和白光，女子身形化作光羽四散。从入境开始身上若有若无的压迫感一扫而空，天空掉下细小的碎片，脚下的大地开始颤动。女子仍阖着眼：“快走吧。”
　　百里晹毫不迟疑，转身就走，门口处他鬼使神差地停了停，回头道，“逝者已矣，生者当往前看。”
　　没有回答。他不再停留，奔向光芒涌入的出口，幻境在他身后轰然倒塌。再回首，宫殿与女子俱都不见。
　　百里晹挣脱幻境，发现仍在那汪池水边，只是萤火稀落了许多，古树也不过五六丈，并未高耸参天。他方才明白，这幻境是那朦胧荧光与树叶气息所致。或许不止，这浓雾笼罩的山峦之中，一花一叶尽是杀机。
　　池水边少年直直站着，仿佛魔怔。百里晹缓缓移动至近前，见他凝望池水，神游物外，心底一沉，谨慎开口：“韩斐？”
　　少年恍若未闻，百里晹心中忐忑，试着伸手推了一推。少年惊得跳起，脸上神色如梦初醒：“越王殿下？”
　　“你看什么这么出神？”百里晹皱了皱眉。
　　韩斐愣了一愣：“不知道，我应是中了幻象，但莫名其妙就出来了。”
　　“什么幻象？”百里晹暗自戒备起来，若韩斐被幻象操控，趁自己不备背后偷袭，那可真是防不胜防。
　　韩斐低头皱眉想了一阵：“想不起来了。”
　　百里晹仔细打量，见他面色不似作伪，当下也不宜深究，只道：“林中萤火有致幻功能，务必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