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影千山雪》林玉衡

30、心之暗河

　　这里没有照明物，白绾只能听音辨位，从脚步的回音与远处的水滴声看，应是在某个山洞里，鼻端有一种湿润黏腻的难闻气味，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伺机而动。
　　女子猛地侧身，耳边“呼啦啦”的声响一掠而过，这时她才看见洞顶若隐若现的点点红光，那是吸血蝙蝠的眼睛。
　　成群的蝙蝠从四面八方盘旋而来，女子手脚被缚加之金针闭穴，躲避得甚是狼狈。脚下的路泥泞湿滑，她一下踏空，摔进水坑里，冰冷的泥水浸透了半边衣裳，但她不及收拾，扭身而起，身体仿佛不受力地左右摇晃，蝙蝠追在她周围，却没有一只能碰到她的衣角。
　　白绾一边躲避，一边思量着脱困之法。
　　脚下松松软软的应该是离开了水洼，手触到一堆棘刺，手指划破，血腥味立刻弥漫开来，黑暗中隐约的暗红闪烁起来，蝙蝠更加疯狂地窜动。女子毫不犹豫扯下几根藤条，左右一挥，确认了溶洞中石柱的大致位置，而后衣袂翻飞，藤条在她四周纵横交错。她将一端握在手中，猛地后退。
　　嗤嗤拉拉的声响，那是蝙蝠翅膀被划破的声音，蝙蝠的翅膀极其脆弱，一被划破便扑棱棱掉落在地。女子来回抽动藤条，不断有蝙蝠掉落在她脚边。
　　至此没有一只蝙蝠碰到她的衣角，但女子心中渐渐发冷，她感到自己的体力以几十倍的速度流失，但她想不起来之前在什么地方碰过什么东西。
　　有什么不对劲。她还来不及细想，背后的剧痛让她踉跄了一下，终于又扑进泥水里。腥臭扑鼻的那刻她有些恍惚，眼前的黑云拨散，她似乎瞧见一排又一排的木架子，摆满了瓶瓶罐罐，角落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药草，一个女孩跪在门口，逆着光的阴影里，脖子上有什么在熠熠生光。
　　白绾知道，她动不了了，她很快就会死去。

　　百里晹反身挥斩，这一次落空了。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偌大的宫苑里空无一人，野草疯长漫过腰际，夜风强劲，燃着劣质蜡烛的宫灯呼啦作响。他忽然有种错觉。那房檐似乎高了很多。
　　只有正殿进门处点着灯，看似不长的道路却走了很久，脚步发出清亮的回声。
　　他终于走到了殿门前。
　　“哐啷”一声，手里的剑脱手落地。他忽然觉得天旋地转。
　　那女子有着熟悉的面貌，穿戴整齐，神色恬静，安然躺在棺木里，一根白绫系在她纤细的颈项上。
　　不，不是这样的。他想，这是幻术，这不是真相。
　　百里晹很少去回忆幼时的事情，他似乎生就是军功赫赫的王爷，从未有过卑微与狼狈，但在他自己都不愿回想起的遥远岁月里，六皇子百里晹是个小小宫女的儿子，不过是众多皇子之中毫不起眼的一个。是的，他明白明儿何以如此恨他——同为宫女之子，为何你如此幸运？
　　百里晹并非天生就如此幸运，他的幸运是从五岁那年开始的。
　　那年的某个深夜，他从皇祖母的寝殿中出来，灵活地躲过了侍卫的重重盘查，来到北边的宫殿，那里荒草丛生，常年栖息着黑压压的鸦群。听侍卫们说，乌鸦是不详的鸟儿，专吃死人的血肉。所以他怀抱着那个点心盒踏进那座荒草丛生的院落时，心里很有些忐忑。
　　晚上的风很大，他甫一进门，就惊动了檐上的鸦群，扑棱棱地齐飞上天。吓得他赶紧躲在草丛里，草很深，把他整个人盖住都没问题。隔了好一会儿，他见并没有异状，才小心翼翼挪腾进去。
　　这里一个走动的下人都没有，他也知殿中省那帮下人向来如何趋炎附势，冷宫还能省下两支蜡烛供檐下两盏宫灯，已算他们宅心仁厚了。
　　风又大了些，吹起了地上的沙石，他抬起袖子挡住眼睛，走近正殿中亮起的一豆暖黄烛光。
　　“是皇上来了吗？”里面的人听到动静，步履切切地踏出门来，一见是他，殷切热烈的目光顿时凉了几分，“六皇子？”
　　他避开眼去，竭力使自己声音平常，却仍能感到轻微的颤抖：“是，父皇让我给皇……给娘娘送云片糕来。”
　　里面的人呆了呆，他感到对方的目光逡巡在自己身上，并无恶意，却刺得自己一阵一阵疼痛，忍不住向她瞟了一眼。那女子微微仰首凝望天空，乌云蔽月，大风又起，那风似乎也刮过她的眼底，将一切热情与生机都无情扫尽。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很久，女子低低一笑：“不是皇上，是太后叫你来的，对不对？”
　　他手一抖，下意识就要否认，女子道：“这种受人诟病的事儿，皇上是不愿亲自做的。总要有人把这罪名担了才好。”
　　她又看看百里晹，眉眼弯了弯，殊无笑意：“但无论怎样，也不该让孩子来干这些脏事。”她慢慢走过来，接过他手中的盒子，打开，拈起一块云片糕。
　　“皇后娘娘！”他脱口而出，一瞬间忘了所有，下意识就想阻止她。
　　“我早就不是娘娘了，殿下。”女子微微地笑着，暖黄的灯光照得她的脸格外柔和，她站了起来，眉眼离小小的百里晹很远很远，“忘了这些事吧，小殿下，孩子的心不该沾染这些污秽。谢谢你送的点心，难为他还记得我喜欢吃云片糕。”
　　“等……”他只来得及说了一个字，便眼睁睁看着那道门在眼前合上了。
　　那女子至死都没弄明白，在宫里是不会有小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