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金麒麟

8、八

　　明空自从被判了死罪之后，倒是再也没有人来审过他，身上的伤，涂了黑雷的伤药，也慢慢结了痂。他每日里仍是诵经念佛，隔壁一囚犯，是个惯偷儿，年方十七，名唤金飞，金飞日日听他念佛，倒跟他熟络起来，便问他：“我听闻你是个杀人的和尚，杀了一个珠宝商人，你倒是说说，这许多珠宝你藏到哪里去了？”明空摇摇头：“不曾见过，何曾藏起？”金飞摇头不信：“若不是你杀的，怎么你会不喊冤枉？”明空抬眼望月，摇头道：“非我所为，佛心自明，我只对佛问心无愧。”
　　金飞从身边草席上扯下一根草叼在嘴里，摇头晃脑咋舌道：“我看你倒是个疯子。”说着又翻身起来问他：“你就不怕死么？”
　　明空沉默半饷，方说：“怕的。”
　　金飞哈哈大笑：“我就知道你怕。”明空低低地应了声：“怕的不是死，是死去之后，世间仍有放不下的事情。”金飞的笑声嘎然而止，一时之间也凝重起来，拍腿叹道：“如此说来我倒是要羡慕你，我连一个牵挂的人都没有。”说着又去问明空：“你一个出家的和尚，有何牵挂的？莫不是看上谁家的小娘要还俗？”说完自己又笑起来，明空淡淡地笑了：“贫僧放不下的，是一头钻进钱眼里的鹿，不知道贫僧死后，它要去谁家偷吃青菜，不知道下雪时，又要去谁家柴房躲雪，它又顽皮，不知道……”说着说着，竟然没了声音。金飞透过木栏望过去，却见那一贯风轻云淡的清秀和尚唇边渐渐流下乌黑的血来，整个人软软瘫倒在稻草上，立时慌得大叫起来：“出人命啦！和尚死啦！”
　　狱卒一听是明空，慌得过来厉声训斥：“叫什么叫！还不闭上嘴！”
　　一时又请了狱中的大夫来看，大夫过来把了半天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看明空醒过来，皱眉说估计是气结于胸，吐血反而是好事，收拾药箱便走了。
　　金飞待明空醒来，看着他明显青灰了许多的脸色，难得担心道：“和尚，你可还好？”
　　明空喘息半天道：“无妨。”又重新坐起身来向金飞施礼：“谢施主费心。”
　　金飞望着他，明空入狱已经半月，头皮上长出新发来，青青的一层，只有中间九个戒疤还是白皮，金飞忽然说：“我幼时也差一点去做了和尚，我家贫，又遇到荒年，我娘送我进了寺，我扫了三个月寺门，最后怕烧戒疤，便逃了出来，现在看看，还是不做和尚的好，做你这样的和尚，一辈子无趣得很，死到临头也只有一头鹿好挂念。”
　　明空静静问：“施主心中有挂念么？”
　　“挂念，挂念谁？”金飞失笑，忽然又说：“我娘早死啦，我逃下山回家，村子里的人都饿死了，我娘就死在家门口，还抓着半件衣裳，”金飞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蠢女人，人都饿死了，还要给我做衣裳……”
　　明空双手合十，慢慢地念了一篇大悲咒，金飞听他诵经，抬头说：“臭和尚，我看你也没人收尸，若是我出去了，我就给你收尸罢。”
　　明空笑起来：“那就多谢了。”
　　月下的和尚狼狈得很，嘴角是血迹，胡子拉碴，身上血污重重，不知道为什么，金飞倒是觉得，笑着的和尚干净如佛堂上的清水莲花。
　　同是月下，黑雷此时却在夜路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