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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2 雾都烟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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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珏从容淡定地甩给我一个背影。包厢的软皮门哑着嗓子嘲笑了我一声,接着便同我一起陷入沉默。
昏暗的灯光原本是想创造出一种暧昧的气氛,可现在却让我想要睡觉。一边闭着眼,一边把手伸进包里东翻西翻,终于摸到了手机冰冷的金属后盖。我吃力地把眼睛睁开一道缝,打算玩两把美女麻将解闷,不料上天注定要愚弄我一整天:这该死的电子产品不知何时没电了!不对,今早上的闹铃没有响,看来昨晚上它就罢工了。
都是昨天晚上,不知自己发什么神经,半夜跑到训练场叫那个狼心狗肺的家伙早点休息,所以才忘记充电的。但愿艾晚汀没在这期间给我来过电话,转述我父母的近况。
一眼瞥见房间角落里的插孔,我暗自庆幸这十二个小时终于有事情做了——充电!可接下来我又发现充电器落在霍家了,还真是祸不单行。懊恼自己的丢三落四,我拿起机票和钱包决定去机场超市买一个万能充。
“一个万能充,两包果冻,四袋薯片,一袋泡椒凤爪,一桶方便面。总计四十八元人民币。这是找您的零钱。欢迎下次光临!”身穿制服的收银员笑咪咪地把两个硬币放在我的手心里。
我提着一堆没有营养的食品往回走。塑料袋一下一下摩擦着我的小腿。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起来包厢里那只轮子坏掉的破旧行李箱。
什么时候开始学会这样随意的花钱?从住进霍珏家开始?
在失望小区那段日子,早餐晚餐都只是一碗薄稀饭、两片馒头。午餐经常只是一碟清油炒素菜、一碗油盐寡淡的汤,四分之一块豆腐乳。荤菜每两天吃一次,拮据的时候一碗青椒炒肉要分成三四顿。每月十五是我家的“吃鱼日”,因为妈妈说鱼肉的营养是一定不能少的,所以她每天都步行穿越几乎半个市区去上班,从干瘪的钱包里挤出不搭公交省下的一枚硬币,存在一个纸巾盒子里,等到月半郑重地拿出来。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围着那盆来之不易的水煮鱼,吃得热泪盈眶。爸爸是湖南人,总喜欢在里面放辣酱,把我们三个人都辣得泪流满面。
也许是……为这苍白的日子。
我把玩着手心里的两枚硬币。那是十五分之一条水煮鱼,是妈妈每日行走的无数条街道、无数架天桥,也是我买了一堆垃圾食品找回的零头。
我几乎要流泪了。为很久以前那条铺满暖红辣酱的鱼,为那幢残破不堪的小楼,为我整天拼命干活也赞不下几个钱的父母,也为现在这么不懂事的自己。
现在我想找一个公用电话亭,给一台产自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二手老电话机拨过去,听电话那头亲切而小心翼翼的一声试探:“……喂?”
可是现在我不能,我不能!
“阿姨可高兴了!逢人便讲她的宝贝女儿公费留学,不用家里挣学费,每月还寄来一大笔奖学金!只是,她和叔叔没办法打电话给你——债马上就能还完了,希望你能谅解。”
“阿姨省了两个月车票钱作为漫游电话费,昨晚还问我你的电话号码!我急得头发都要掉一半下来才编出几句话帮你拖延时间!影知,你得抓紧时间啊,纸里包不住火,总有一天要败露的!”
“影知,现在不仅是叔叔阿姨,我也想你了,教练也想你了……还记得队里那个跳高进省队的男生吗?昨天他被选入国家队了!现在还有两个小时他就要上飞机了,教练正在帮他等手续……他刚才给我打电话告别来着,提到你,说还没向你表白你就离开了,而现在,他也要走了……”
真想快点离开这个不可思议的梦,回到我的世界里,回到大家的身边去。冯影知只是贫民窟里喜欢打架喜欢疯玩的野孩子,不是在霍家寄宿的冯小姐。
眼泪真的流出来了。一发不可收拾。最近我的神经好像越来越脆弱,只要一提到家人、朋友,就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胡乱用手背抹了抹,我推开包厢的软皮门。
里面,竟然坐着一个人!
他的身边堆着我的行李,看来他一看沙发上没有他的立锥之地于是就亲自动手;而我的废铁手机也从沙发转移到了茶几。
——我并没有走错房间,那么这个人,是谁?
包厢外强烈的日光射进来,沙发上的男生下意识地抬起手挡了一下眼睛。短暂的适应期过后,他放下手臂反客为主打量起我这位“不速之客”。
居然是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再仔细一看,顿时吓我一跳:这个人长得……好像霍珏!除了眼睛和头发的颜色不同外,其他地方让我在瞬间以为霍大少爷良心发现,调转飞机头快马加鞭地回来接我了。
Lisa曾经偷偷告诉过我,现任霍夫人是霍老先生的第二任妻子。霍珏的亲生母亲是欧洲人,前些年得癌症去世了,所以霍大少爷还有一半的外国血统。我暗叹可惜:只是眼睛和头发好像没有遗传到外国人的精髓,明显是“山寨”的混血儿。
沙发上的男生站起来冲我灿烂一笑,顿时打消了我“他是霍珏”的念头。他字正腔圆的英语从雪白的牙齿一张一合间流淌出来:“小姐,很抱歉我未经你的同意擅自闯了进来。请原谅我的无礼冒犯,但是其他的包厢人很满。”
不管是什么样的理由也不能随便闯进别人的包厢,见没有人就肆无忌惮地反客为主吧?我想指责他两句,却又考虑到他是外国友人,不好意思破坏国人形象——虽然按常理来说我应该趁此机会敲诈些精神损失费,为增长祖国GDP做贡献——于是我平复了一下情绪,把语种转化为别扭的英语:“谢谢你帮我照看了十分钟行李,请允许我代表我的国家向你致敬。”
“哦,天哪,小姐,你真幽默!我还以为你要生气呢!”男生笑起来,大方地向我伸出右手,“我叫David(大卫),很高兴能和你交朋友。”
“Carly(卡莉)。”我讪讪地笑着,伸出手和他象征性地握了握。
我幽默?难道你们外国人都这么单纯,听不出我在委婉地下逐客令让你卷行李走人吗?!
David和我握过手,舒服地在沙发上躺下来。大概是因为已经“成了朋友”,所以他认为自己也理所当然成了这包厢的主人了。
我在沙发上扫出一块空地,扯开一包薯片大嚼起来。万能充的灯光在墙角闪烁,再过一会儿就能给艾晚汀打电话了。
“嘿,Carly,这是包厢一半的订金,给你。”David数了几张粉红色的票子递给我,“其他房间都满了,我真的是迫不得已才找一间人少的闯进来……”
本来以为David是个蹭地儿的小混蛋,现在他给钱反而把我弄得局促不安:“不……不用了,我们都已经是朋友了!你这样让我很尴尬……”
我一紧张,差点把“embarrassed(尴尬的)”说成“embryo(胚胎)”。
“你们国家的人怎么这样?这是应该的,有什么尴尬?”David大笑,“既然这样,我干脆请你喝杯咖啡!爱尔兰,摩卡还是热拿铁?”
我刚想说自己不渴,包厢的门忽然响起来:“请问冯小姐是在这个包厢吗?刚才有位先生为你点了杯蓝山咖啡。”
在霍珏家,我有幸尝到各国不同种类的咖啡。我不喜欢加方糖和奶精,但是什么也不放的摩卡、夏威夷和曼特宁味酸;爪哇咖啡清淡无味;苏帕摩甘苦不醇;科特佩、华图司科和欧瑞扎巴虽然有独特香味,但咖啡味不重;萨尔瓦多酸苦甜味混杂,令人无心细品……我的味蕾能赞赏的,只有蓝山、冰拿铁和曼巴咖啡而已。
当然,我经常事事不上心,作为一个爱吃鬼,舌头很讲究,做事态度却不然。
我拉开门,接过热气腾腾的蓝山:“请问那位先生是不是姓霍?”
“抱歉,姓魏。”
“哦。”我再次谢过服务员,端着咖啡回到沙发。
David耸耸肩:“看来有人已经抢先一步了。”他拧开一瓶可乐,豪放地仰脖灌下一半。
忽然发现这洋小子挺有风度,之前我居然还以为他会和霍珏那个混蛋有什么联系。这种好感让我主动和他闲聊起来:“你坐哪班飞机?”
“晚上八点半的。回伦敦。”
“太巧了!我也是那个班次的!对了,你来中国做什么?”
“来旅游啊。我妹妹就要参加比赛了,非要我回去看她站上领奖台,我才急忙往回赶。要不然我还要继续玩呢。长城、布达拉宫、西湖、珠穆朗玛峰我都没去过!你呢?”
我正在不解为什么他的旅游路线跳跃这么大,他的问题让我猛然间回过神:“我?去看伦敦的一个朋友。不过,你怎么会这么早来机场?”
“那是因为旅馆的那个翻译太糟糕!糟糕!非常糟糕!”David气愤地连用三个“awful”,“他告诉我飞机是上午八点半的,所以我连计程车钱都没找就跳下去,还以为要赶不上了!结果居然是下午八点半!”
我抿嘴偷笑,原来被“捉弄”的不只我一个。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不知不觉万能充的灯已经变绿。刚把屏幕按亮,艾晚汀的电话就打进来:
“冯影知你想死啊!昨晚上给你打电话,才响了一声就给我扣了,什么意思?!”
“哦,可能是没电了,抱歉抱歉……什么事这么急?”
“这个……你家,昨天晚上……进小偷了!叔叔阿姨回家发现屋里一团糟,准备赔给遇难者家属五十万块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