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霜素琼》无言的苍狐

7、迷路

　　冬日渐寒，细雪也零零散散的下了好几场。雪总是一阵一阵的下，堆也只能堆上薄薄一层。断断续续，却没有要停的意思。
　　与胤阳的冬天不同。
　　胤阳的雪总是很厚，一层一层的覆上去，有种要把一切污秽一切罪恶一切腐朽一切肮脏都压下去的势头。整个胤阳都是白的，白得神圣，也白得肃杀。
　　但这并不妨碍云玦最喜欢冬天。冬天娘会将她的手捂得暖暖的，冬天爹会在她感冒时一边指责一边将药汤吹凉喂她，冬天大哥会帮她丢二哥雪团，拍掉她头上的雪渣儿，冬天二哥会带她偷溜出去看庙会马戏雪景。
　　云玦想给空枢讲胤阳的冬天，但是直到现在，空枢还是在生她的气。那天长生说了那么多话，有一句还真被他说中了，空枢果然好久好久都不理她。
　　在棋馆，空枢是负责教云玦下棋的人。教云玦下棋时，空枢却也和以前没有不同。哪里对了，哪里错了，空枢都说得很详细，甚至有时候还会夸云玦下得好。就像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先生，就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先生。只是出了棋馆，空枢就径直回南迦寺，不同云玦说一句话，也不怎么同长生说话，像是从未认识过他们，完完全全的漠然。
　　有时候云玦会觉得空枢这一点和爹爹一样。自己犯了大错时，爹爹也是这样不理自己，就好像看不见自己。
　　她宁愿被大骂一顿。
　　只是爹爹不理她有娘亲劝着，可现在空枢连长生也不理了，她和长生，倒生出些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出来。好在长生也还够义气，处处也还护着她，没怪她连累了自己。
　　“喂，阿缺，难得天气好，我们去玩儿啊。”长生凑上来，露出两颗小虎牙，笑得挺灿烂。
　　新年将近，棋馆内的人也忙着准备过年，一时间人少了很多，落了个清静。
　　没等云玦回答，长生已凑上来，贴着云玦耳边说：“今天我带你去青淮城，不去白不去哦。”
　　不去……白不去！云玦四下环顾，并没有看见空枢和师父，于是急切地点头。

　　说来，自从云玦九月到槐安镇，最远的也不过是到南迦寺而已。青淮城对她来说，还只是一个符号，遥远且新鲜。

　　青淮。

　　为了即将到来的新年，城中早已挂上了红灯笼，搭起了戏台子。腊梅飘香，爆竹连声。青淮城有三青：青霜茶、青燮楼、青梅酒。每到年关，家家户户喝上一壶青梅酒，这年才算过得完整。因而街道巷里，朱门荜户，都弥散着淡而暖的青梅酒香。

　　“阿缺阿缺，跟紧我啊，丢了可没人找你。”长生走在前面顶着拥挤的人群，后面的云玦一手攥住长生的一片衣角东张西望，目光新奇。

　　她不知胤阳的冬月是否也像这样热闹，一年到了这个时候，家中必定会有这样那样的人登门，她需着礼服同大哥二哥随父亲迎接。即便是少有的清静时候，也是不被允许出去的，只有靠偷溜出去的二哥给她带的小玩意儿来打发时间。

　　手中突然塞进一个东西，将云玦的神思从云外拉了回来。

　　是一个糖人。

　　云玦抬头，看见长生笑眯眯的看着自己，两颗小虎牙张扬得很，抢了主人的风头。“看你都快流口水了。真是的，想要你告诉一声就是，今天小爷请客。”

　　我才没有流口水。家里没那么多不认识的人，也没人管出来玩儿的冬月原来是这样的，真好。云玦想。左右看了看手中的糖人，没看出做的是个啥，然后一口咬下了它的脑袋。

　　很久以后，云玦才明白过来，不是家里没有各种各样的人，而是她已经不在家里了。

　　“阿缺，那儿有耍猴戏的！走咱去看看！”长生加快了步伐，带走了云玦手中的衣角。云玦眼睁睁看着一脚从手中滑走，急了，连忙上前。

　　抓住了。呼！好险。

　　就这样跟着长生一声不吭的向前走，好容易挤出了人群，云玦正想着长生怎么不看猴戏了，前边的人突然一顿，将云玦撞了个趔趄，糖人也掉到了地上。揉着发痛的鼻子，云玦埋怨地抬起头来，然后愣住了。

　　眼前，不是熟悉的面庞。

　　大汉将捏着自己衣角的小孩儿提起来，才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伸手往怀中探去。确认面前的小子不是小偷后，他的脸色放柔和了些许。也不再计较多的，放下云玦边走边说：“谁家的小子？怎么跟着人乱跑？”

　　云玦依旧愣在原地，半晌，才想起去找长生。于是心一横，又钻进了层层包围的人群。

　　时间一点点过去，看猴戏的人也渐渐散去。耍猴的是个黑瘦的男人，他盘算完了刚才一场的收益，才发现眼前还有一个蹲在地上的小孩儿。看他肩头一抽一抽的，好像在哭。

　　“小孩儿，你怎么了？找不到家人了吗？”

　　云玦点头，抬起头来，眼前是一块白面饼。拿着面饼的，是一个不认识的叔叔。吸了吸鼻子，云玦就着泪水在地上写：长生，找不到了。

　　“这……写的是个啥？”

　　云玦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张嘴，但是没有声音。

　　男人拍了拍云玦的肩，说：“哎……这样吧，你顺着这条路往下走，这在青淮城里玩儿一准儿要走这条路，说不定他们走你前边儿去了。没找到也不打紧，顺着走能走到衙门。你在这蹲着不是个办法，也影响我做生意不是？这饼算我送你了，你边走边吃。”

　　云玦有些迟疑，但看来面前的叔叔不会让她在这儿，也只好抹了眼泪，慢吞吞站起来，接过饼沿着大街走下去。
　　男人看着远去的云玦，叹了口气，说：“真可惜了，生的这样水灵，却是个不能开花儿的铁树。不然留下来敲个锣张罗张罗。是不老伙计？”男人摸了摸身旁猴子的头，不再感慨。猴子转了转眼珠，最后定在了男人手中的吃食上。

　　半个时辰后。

　　云玦此时还游荡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焦急寻找，本该。但事实是，她倚在池塘旁的木栏杆上，时不时撕下一小块面饼跑下去，看着一群鱼涌上来争食，看得津津有味，完全忘记了此时的处境。

　　直到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云玦僵硬地转头，不可置信的神色下是莫大的惊喜。然而瞧见那张脸，希冀瞬间分崩离析，提起的心亦沉了下去，沉到了地底。

　　眼前这个人，不是长生，甚至都不是棋馆的人。但神奇的是，她认识。

　　来人穿得很素，却并非朴素。用长生的话说，是穿得很像被绑架。雪色狐裘滚了火红的衣边，火焰沿着狐裘蔓延开来。霜色暗勾云纹的深衣正出自云玦穿了九年的江雍织造。腰佩苍色水纹玉，上雕梧桐。颜色已经这样素了，再加之他面色苍白，几乎要与衣服分不清界限。唯有眉心一点朱砂，红得像是九天落下的火焰，给他病怏怏的面庞添了些生气。

　　正是那天被她撞到的，眉心一颗红点的脆弱少爷。

　　“你在喂鱼。”

　　这是一个肯定句，而云玦也确实是在喂鱼。这让云玦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或者，该不该接话。所以她决定无视这个娘娘腔腔的男孩儿，继续扔她的面饼。

　　红点好像也不在意她回不回答，自顾自地走上来，看着。

　　“能给我一些么？”看了半天，红点仍是兴致勃勃的，甚至想要自己来试一试。只是运气不怎么样，云玦前手刚将最后的一点抛了下去。云玦摊了摊手，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红点的眉头沉了下去，很失望的样子。忽然又笑着抬起头来，说：“你等我一下！”说完就一路小跑，跑远了。云玦看见他抬头时欣喜的笑容，眼眸清澈得近乎透明，映着眉心的嫣红。心下一动，竟然真的就乖乖地等在那儿。

　　等红点再回来时，手里提了一堆饼。具云玦粗略统计，至少有一打，就像是抱着要让鱼撑死的心情来的。但云玦此时不关心这个，她想到了另一件事。

　　云玦从怀中掏出沙盒，写上：你还有钱没？云玦想起，只要有钱，她完全可以叫一辆马车回去，还喂什么鱼嘛。

　　红点看着沙盒看了很久，云玦几乎都要以为他不识字的时候，红点才摇头。“没有。方才我本欲用这枚玉佩换这些饼，结果店主没要，白白便宜了我这么些饼。”云玦和他对视时，觉得面前的男孩儿的眼神和刚才不一样了。看不到他在想什么，但是能感觉到落寞与谨慎，倒更符合红点纤弱少爷的定位。

　　没有钱，那就继续喂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