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雅尼

2、二

　　元旦假期之后，D手上的客人数量在增加，而工作内容也稍做了调整，经理给他一个小组，管理一个新项目，D很清楚明白地知道，这是他的机会，他和组员们为了准备所有的项目审察资料、进行数据分析等等，开始的半个多月，众人每天加班一直到夜里十一二点。
　　忙起来就是一片昏天暗地，脑袋里只有工作、工作再工作，根本忘了与L曾有过的电话约定。
　　待他想起，已距上次见面相隔快一个月。
　　L也没给他来过电话。
　　甚至电视上也很少见到他了，不知他最近都在做什么。

　　一个夜里他去张夫人家吃饭，席后和P聊天，说着工作的时候无意提及L。
　　“你觉得L这个人怎样？” P问他。
　　“怎么？”D不清楚P问题的用意，他与L面对面的相见，说起来也不过是那样有限的三四回。
　　“嗯。”P笑了笑，只是看着他，想说又不想说的样子。
　　D这时想起上一次见L的情景，脸上有些发热了。
　　“我和他虽然不算极熟，但还是有些了解。想不想听？”P站起身倒杯酒，问D。
　　“你想说就说啊。”D不由有些尴尬，虽然与P的感情犹如亲兄弟，但想到那背后的“也许”，还是觉得这样的谈话颇吃不消。
　　P点点头，喝口酒，却不再说话，转头看向窗外。
　　D陷入了沉思。他与L相见不过三次，然而却留下了深刻印象，这是绝没有过的事；而无论K或P，事前与事后，似乎都看到——或者引导着某些事情的发生，而他似明似不明——也许只是他下意识不想去深思，也许又只是一时躲避——P的话，令他不得不去面对：他与他，是怎么呢？
　　L的脸和看过的表情在他脑里慢慢重现，倔强的，毫不在意的，孩子气的，甚至电视上那傑傲不驯的神情，种种样子都在他心里留了印记，象影子一样，虽不甚清晰，然而确是存在着的。
　　D无法否认，心里隐约的期望与逃避。

　　第二天晚上他打电话过去，那边却只是空响。随后几个晚上，总是如此，D不由疑心是L给的号码错误，拿去问K，K又说没错。
　　或者他换了电话，却没有告诉他？
　　或者他当时也只是随口说说？
　　或者，这样也好吧？
　　睡前，D望着天花这样想，心里却郁郁着，辗转反侧。

　　然而他再怎样无法释怀，事态还只是照旧。
　　二月初某天，D与同事在楼下餐厅吃午餐，听到旁边有人提起L的名字。
　　“我真是好喜欢这部电影，L在里面比以前成熟好多，演技好很多！”
　　D不由转头看去，是个非常年轻的女生，正和伙伴说话，大约是同栋大楼里某公司的职员。
　　“肯定是L的迷。”同事轻轻说，“前些日子刚好有他新戏上映，嗯……我记得好象叫《烈火青春》的，我看到戏院有海报。”
　　D几乎忘记L也是一个影星的事实。他不常去影院，因而也没注意到L有新片上映。
　　旁边的女生继续说：“我听说这部电影今年有提名金像奖，要拿最佳男主角呀。真希望他成功！”
　　“有什么用呢？我听表哥说有几家学校联合起来要申请禁放这部电影，不能公映的话……”她的朋友异常惋惜地说。
　　“……是啊。”女生受了打击，低下头闷闷不语。

　　吃完午饭回到办公室，D就拿了电话再拨给L，电话通了，但仍旧无人接听。
　　只好再打到K那边。
　　“L近来怎样？这段时间我也没有他的消息。怎么了？”
　　“K，我给他打了几次电话，但总没人听。有点担心。”D不去管自己的想法，只努力压下心中忧虑。
　　“……或者他忙，前段时间听说他有新戏要上映的。”K沉吟一下，说，“下午你再试试。”
　　“也好。多谢你。”
　　“不用——啊，D……”
　　“什么？”D正想道谢挂掉电话，听K的声音含着犹豫，不由停住，问道。
　　“……没什么，如果还有什么事就找我。”K说，到底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好。”D没去注意K的心思，挂掉电话想了想，实在不死心，拿起话机再拔一次已经熟悉的号码，对方响了四下，无人接听。D怏怏地正要放下，那边的电话忽然被拿起来了。
　　“Hello？”
　　低沉的男声，是L的声音，但似乎又不象是，好象有些飘。
　　D一时有些恍惚。
　　“哪一位？”电话那边L发问。
　　“我是……”D吃力地吐出一句话。这是他第一次在电话里听L的声音，与面对面时不同，但此时此刻，D又觉得L正站在自己面前与自己对话。
　　“D？”电话那头的声音忽然扬起来，“怎么现在来电话？有事吗？”
　　“……嗯，也没什么事……你好吗？”仿佛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还好。”L的回答有些心不在焉。
　　“原本我有记着要给你打电话的，但上了班就很忙，一直没时间打，对不起。” D小心的发问，L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冷淡——也许是他错觉？
　　“不要紧。工作重要。现在还这样忙吗？”
　　“已经过了。你呢？我前几天晚上给你打过电话，但一直没人听，还以为号码错了。”
　　“嗯……”L应了一声，却没有继续说话。
　　D不催他，听着话筒另一边的轻微呼吸声，有点晕眩。
　　“这段时间我晚上有工作，所以没在家。”L淡淡地说，“也没时间给你打电话。”
　　“哦，我明白……”D几乎不能接下话。
　　“你现在在办公室？”L在那边象感应到他的不自然，换了轻松的语气。
　　“是。”
　　“吃过午饭了吧？”
　　“吃了。你呢？”
　　“还没呢。”L轻声笑一下。
　　“那……你快去吃吧。或者我们有时间再联络？”D有些犹豫的说完这句话，屏住呼吸听着听筒那边的气息。
　　L过了一会儿才答道：“嗯。有时间我找你出来喝茶。”
　　“好。我等你电话。Bye-Bye。”D轻轻说完，待那边的电话挂上，才放下手里话机。

　　下午快放工时，D又接到K的电话。
　　“D，L这段时间有点麻烦。”K一句开场白说得D的心有些悬。
　　“什么事？”D怔了怔。
　　“我不清楚你是不是知道，去年他和旧电视台的合约到期，本来同现在的电视台和华X公司签了演出及唱片新约，谁知他以前的经纪人在钱财上做手脚，把他以前该得的佣金私吞了，就这一两个月，正和那人打着官司，但我看情形怕他成功的机会不大……唉，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K絮絮的，语气里是担忧的。
　　D已经了解此时L的状况。
　　“我今天中午听人说，他的新戏要被禁？”
　　“是，总之坏起来真是有头有路。而且L那个人，以后你和他熟了就知道，但凡他自己有什么麻烦从来不肯和我们说的。这次我也是费了很多功夫才从阿Paul朋友那里查到前因后果。”K沉吟了一会，问道，“近来也很少有你消息，都没出来吃饭，很忙？”
　　“是。前些时候工作变动，这几天才忙完。”
　　“L没找过你？”
　　“没有。”D回答。脑里也在想，为什么他不给我电话？……
　　“……我都猜到会是这样……”K长叹一声，“以后你就会明白了……”
　　D沉默了。
　　“要不要今晚再打他电话试一下？”
　　“好……”莫明的，D对K隐瞒了中午与L的电话。
　　“D，他性格是这样的，你要知道。”
　　“嗯——多谢你。”
　　“跟我还客气什么。对了，放工了吧？要不要过来这边大家吃个饭？”
　　“下次吧，刚好手里还有些事没做完。”D忙说。
　　“随便啦，那就下次咯。Bye。”
　　“回见。”D挂下电话。
　　办公室里的同事已走大半，要加班的人也去了吃晚饭。空荡荡的大房间，灯光冷冷清清。
　　D坐了一会儿，动手收拾桌子。
　　窗外夜灯初上，楼下的路，车流如织。

　　不过对D而言，自那天的电话后，事态似突然有了转机。
　　第二天午休，他又接到L的电话。
　　“D，你今天晚上有空吗？”L的声音听来一如最后一次见面时的，D听他这样地叫着自己的名字，莫明的高兴。
　　“今晚？今天周末，没事。怎样呢？”
　　“请你喝茶呀。昨天才提过的，忘记了？”那边是L轻快的笑声。
　　“但你今晚不用开工吗？”
　　“我休息。要不要去？”
　　“好。”D一口答应了，才想起提问，“在哪里？”
　　“中环有家店很不错，我常去的，就那里吧。八点钟，来得及吗？”
　　“我会准时到。”D暗暗算了算时间，答道。
　　“好！那就晚上见。Bye-Bye。”L的话尾微微翘起来，象带着笑，挂了电话。
　　Bye-Bye。
　　D默默地念着没来得及说出的话，挂上话机。
　　他盯着电话半天，忽然发觉这台墨黑的电话有些亲切，不再象死物。而楼外的阳光也象更灿烂了……

　　D和L是同时到达的。两人在店门前就看到了对方，各自笑起来。
　　L上身一件白衬衣，外面套暗青色的夹克，下面是贴身的蓝色牛仔裤，整个人看起来身材匀称而修长挺拨。
　　L抬手给他看手表。
　　“刚刚好七点十一个字。”
　　D低头看表，也笑了。
　　“进去吧。我订了位子。”L率先走进去。D注意到他的背影笔直。

　　“我听K说，你比我要小两岁多。”
　　点完茶点，等着食物上来的时候，L的双眼亮晶晶盯着他，一脸的好奇神色。
　　D微低下头，脸庞有些发热，“嗯。是。”
　　“可是你比我高那么多。”
　　L伸出手在两人头上比划了一下，面上是孩子般的笑，偏偏带着促狭。
　　D窘迫起来，不知该怎么接下他的话。突然发现自己在L面前很容易就会发窘。
　　“我猜你以前在学校就是个乖乖仔的好学生。对不对？”L的声音越发促狭。
　　D瞪他一眼。L笑了起来。
　　“……真是很奇怪，我和你明明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人，但是看着你，我就觉得心情很好。”
　　D看住他，L认真地又点头，“真的。”
　　脸上才降下的温度又升了上来。
　　“你看，你是那种很乖的类型，不过我呢，看起来就是坏孩子的样子，所以无论唱歌、电视或电影，他们都这样看我的……可能这样才会觉得在你旁边很舒服吧？”L不停嘴地说，D无法插上话，到后来的几句倒象L在自言自语。
　　茶点陆续被送上来，L看着热气腾腾的美食，自己转了话题，夹了一个皮薄肥美的鲜虾饺给他：“快吃这个，味道很鲜，这里最好的东西。”
　　D松了口气。

　　这一夜L特别活跃，一直不停在讲，神态轻松自如，滔滔地谈着他的工作，他的理想，还有对生活的向往。D只能静静的听，偶尔L还开开他的玩笑，但D很快发现，L的玩笑都很善意。
　　离开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夜已深。
　　D惊讶他们就这样说了一夜而不觉时间漫长。
　　他发觉自己希望这个夜晚不要结束。

　　“等我，我送你。”站在门口，D望着身边的L，说。
　　冷的夜风吹过来，L看起来有点瑟缩。
　　“哦。”他点点头。
　　D忙走去车场拿车。

　　车里有些沉默，L两眼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霓虹。
　　“在想什么？”
　　D轻轻问道。
　　“嗯？”L回头看他一眼，再转开头，“没什么。”
　　D噤声，专心开车。
　　“其实你不知道……”许久后，D打破沉默说， L转头看他，“我也是有等你电话的……从那天后，1月2日。”
　　“为什么？”
　　“……或者担心吧。”
　　L笑了，“担心？担心什么？我一直都好好的。”
　　“……我自己也想知道……”D低声说，然而L听到了。
　　他转过了头，再度看着窗外。
　　车子在楼下停着的时候，L终于回转头看他。
　　“要不要上来坐一下？”
　　“如果不怕我的话。”他又追加了一句。
　　D看住他清澈的眼，迟疑了一瞬，点了点头。

　　这是比他想象里更整齐简单的家。房间虽不很大，家俱也不多，不过一切东西都井井有条，倒是D见过的单身男子家居里最好的，但，这不是L这样的身份该有的样子——他以为，以L既拍电影又上电视的工作，至少也该住得更好些。
　　D有些受了意外冲激的感觉。
　　“喝什么？”关上门，L问道。
　　“啊，茶就好。”D站在厅里，左右张望了一下。
　　“才刚喝完又要喝呀？”L笑起来，“随便看。累的话坐一下，我去烧水。”
　　“你明天不用开工吗？”D在那张长长的沙发上坐下来，茶几上放了一叠杂志。
　　“嗯。”厨房里传来的回答又快又干脆。“台面的杂志想看的话可以随便拿，在我这里不用拘束。”
　　“哦。”D点一下头，才伸手拿了一本。
　　是外国的音乐杂志，D看了看，没什么兴趣，翻几页便放下。转头四周看，客厅靠窗的那边是个柚木书柜，三层柜里都放满了书籍。他走过去，入眼处赫然是一本线装《红楼梦》“脂砚斋批戚序本”。
　　“你喜欢《红楼梦》？居然有这个版本！现在书局根本找不到这个版本——”D惊讶的问。
　　“我是很喜欢啊。”L转出厨房，捧着一套杯子，放在茶几上，抬头看一看那书，说：“不过，那本书是我回来重读的时候教中文的先生送的，他对我倒很好，这个版本我也知道现在市面上是找不到了——你也喜欢？”
　　“嗯，我非常喜欢这部小说。”D看着他，“可以看一下吗？”
　　“Sure！跟你说不要客气的。”L不在意的挥挥手，又转回厨房。
　　D小心翼翼地抽出书本，厚厚的，拿在手里颇有份量，而丈青色牛皮纸封皮上油墨印的字仿佛还散发着古老的气味，他小心揭开扉页，上面有一行颇稚气的字体写下的留言，待看到日期和署名，D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L提着水壶出来，看住他。
　　D脸上一红，不好意思说。忙合上书，放回原处，“没什么。”
　　“你不老实。”L两眼盯着他，D给他看得不自在了，只好小声地道歉：
　　“对不起……我不应该笑你的字。”
　　L一愣，笑了。
　　“我还以为你笑我写的东西！字是不是？我都说过我不是好学生了，字从来没练好过……”
　　“跟那个没关系！”D急急的解释，“有时字体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我只是觉得你的性格真是很衬你的字！真的！”
　　“是吗？”L冲好茶，招手让D过来坐下，“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D看着他动作熟练的把滚烫的茶水冲到杯里，然后再倒掉，再慢慢斟满。
　　白烟袅袅，茶香依稀，房间里忽然静悄悄。
　　“我昨天听说你的新戏提名电影奖了。”
　　D试着变换一个话题。
　　“你说《烈火青春》？”L象提不起兴趣，给D递了一杯茶，自己懒懒靠在沙发上。
　　D接过来，喝一小口，点头。
　　L摇头：“你不知道吧，它已经被禁了。”
　　D默然。
　　“十几家学校的家长联合会申请的，说意识不良。”L笑着，却带着清冷的眼神。“我是无所谓，这些年一直都是这样，习惯了。”
　　“可是……”D张了张嘴，却不知怎么说。
　　“你平时很少去看电影吧？”L忽然问。
　　“啊，也不是，平时比较忙，有时周末也会和朋友去看的……”
　　“……和朋友吗？”
　　“有时一班同事吃完饭没什么事一起去看也是有的。”
　　“……不是女朋友吗？”

　　忽然变得安静了。
　　D听得到自己“砰砰砰”的心跳声。
　　L依旧是懒懒的坐姿，看着他。
　　象D看着自己。

　　过了有一个世纪那样长。
　　“我没有女朋友。”
　　D听到声音回答，象他的，又不象他的。
　　是谁说的？

　　L微微一笑了。
　　听觉重又回到身上，D甚至听见楼外种种杂音，只觉得吵闹，吵的头都痛了。
　　“夜深了……我要回去了……”

　　话是这样的说着，D却没有动弹，全身象脱力，而L就直直望着自己，呼吸仿佛凝滞。
　　“D。”
　　轻轻的一声，却吓他一跳。
　　这感觉，是怕，还是什么？
　　是怕L看透了自己的心事？还是怕自己一直没有理清的感觉，会在L的面前被摊开一览无遗？
　　或者他根本是等待着L将结果摆在他的眼前，让他无处躲避？
　　这是什么样的心事？
　　“……D，你怕我？”L低低的声音飘过来。
　　“我没……”D喃喃说，握紧了手里的杯子。
　　L低下头，柔软的黑发在空气中掠出美丽的弧线。
　　沉默，笼罩了整个房间。D呆呆的看着L，心里一片空白。
　　终于，L抬起头，望着他，微笑问道：
　　“D，我们……是朋友吧？”
　　……
　　“当然。”
　　是吗？D心里却自问，是吗？真是这样吗？这真是他想要的？
　　“那以后我可以随时找你咯？”L笑起来，眉眼开散，那么灿烂的笑容，仿佛午夜里看到光亮的阳光，耀眼夺目。
　　“当然……”
　　“我就知道你人好。”L对着他一笑。
　　D忍住躁动的心情，站起来，“夜深了，我真要回去了……”
　　有谁听到什么声音？是逃避的脚步声或是心失了动力停滞的声音？
　　“啊，真的呢，十二点多了。我送你下楼。”L看手表，也站起来。
　　“不用。你休息吧，不要下来。”
　　D忙伸手拦L，L止住脚步，却抓着了他的手。
　　温暖而柔软的手心，紧紧贴着他的。D觉得那温热从手心快速的传到了脸上。
　　L笑一笑，给他一个轻轻的拥抱。
　　“那我就不下去了。回去路上自己小心……多谢你。”
　　谢什么？D想着。L的怀抱异常温暖，令他心生眷恋。
　　停了一会儿，D轻轻挣脱出来，偏过头说。
　　“那我走了。你早点休息。”
　　“嗯。”L轻快地说，给他打开门。

　　楼外的天空，繁星点点。
　　D坐在车里，临走前，再仰头看楼上的窗，窗边没有身影，然而窗内的灯，象天上的星，一样迷离。
　　冷风吹过来，他轻微一颤。
　　而怀里，依稀还留着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