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雅尼

3、三

　　1983年2月的生日，是D和全家人一起过的最后一个，年后父母兄姐就要为移民到美做准备，而D在香港的工作已颇有起色，没跟过去，从此后与家人离的就很远了。
　　第二天P和朋友们为他补个生日会庆祝。
　　一大群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嘻嘻哈哈的，其实只是借了生日会的名义来玩闹。
　　D偷空躲到一边休息，余下的时间丢给那些好动的人去消磨。
　　夜空深蓝，星光几点，圆盘般的明月高挂天上，洒下银白的光，只是庭院被霓虹的颜色占据，竟看不出月光的美丽。
　　D心一动，走出屋子，近门路上的树丛中，没有路灯，繁茂的叶掩住所有非自然的光，水银样的白光就这样从疏密相间的叶隙里流落地面，象点点的水泽。
　　空气清凉里有都市少有的清新，D觉得精神为之一振，在路上漫步徘徊，脑里是《红楼梦》中有关大观园中秋的一篇，仿佛自己也找到了一点凹晶馆的感觉，有些微的兴奋。与家人将要离别的愁思此刻变得不再那样深刻。

　　“你倒会享受。”
　　身后传来K的声音。
　　D站定了看过去，微笑着，“今天的月亮很好。”
　　K应声抬头看，“月下独自漫步？”
　　“你们自己玩就好了啊。”D又开始慢慢地走，短短一段路，但他却不觉得腻味，非常乐在其中。
　　“刚才有人给你送礼物来了。”K也跟在他身后慢慢走。
　　“嗯？”D转身看K，并没停住脚步。
　　“L送了礼物来。”
　　“哦。”D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口应了一声，随后才意识到与L有关，站定了，回身看K。
　　“他人没到，托别人送过来的。”K摆摆手。
　　D默默点下头，就站在看往院子深处，那边只是一片漆黑，影影绰绰的是繁密的花木。远处的房子里正灯火通明，在那些说笑的人群里，少了一个人，他想见——又不想见的人。
　　K的语气悠悠闲闲，象他随性的脚步，“前几天你是不是见到L了？”
　　“……是。”D回神过来，语气却是犹疑，尚带着些微局促。
　　K慢慢走近他，“他还好罢？”
　　“嗯。”
　　D避开似的，向后退一小步，到底是想避开K，或者又是想要避开K所提及的人？
　　K站停了看他，转开话题：“要不要进去？”
　　D不语，脚步仿佛迈不开。K于是点点头，慢慢走开去，D看着他的身影，内心一番争斗。
　　“K——”
　　“什么？”K回身。
　　“L他……是不是？”D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
　　“这个吗……我并不清楚。”K摇摇头，黑暗里，D的眼神迷惘又含着隐约的热切，K很明白他的心思了，“其实无论是或不是，我个人都不太赞成。D，他的圈子和你的太不一样，他的性格……你们性格也不合适，而且他的身份太敏感了。”
　　“嗯——”D的声音里是掩不住的失望，他简直理不清心里真正的想法，只是此时此刻听到友人这样的话，仍有受了打击的感觉。
　　“不过——如果你真……”K用着他平稳的声音解释他的话，“当然我不是为反对而反对，只是单纯从性格来看，觉得你们差太远。”
　　D苦笑一下，转身看着屋内的灯光。
　　“其实这是你和他的事，我不该说这些的。”K微微一笑，“从他来找我问你的事起，我就没打算说什么。不过看你这样，又忍不住多嘴了。”
　　D讷讷地一笑，面皮又发起热来。
　　“进屋去吧。”K率先走回屋里。

　　D收到的礼物是那一晚在L家中看到的“戚序本”《红楼梦》，书的出版日期很早，但整本书仍保持着平整洁净的外貌，想来是当初L的先生与L本人都非常爱惜的缘故。
　　D捧着书，这几乎与古董般珍贵的礼物，实在是太重了。

　　第二天忙打电话去道谢。
　　L心情很好，“你喜欢就好。我原担心你嫌是别人送我的。”
　　“不会。”D想起书里黛玉嫌别人挑剩了的宫花才送给她，非常不屑，忍不住笑。
　　“你笑什么？”L有些奇怪。
　　“突然想起有人会嫌别人送的东西。”D给解释L，“不过这书和她的宫花不一样，我怎么会嫌。”
　　“哈哈。”L被他的话逗得大笑起来，D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这样毫不掩饰的大笑，好象有什么通过电话线，也传到他的心里，忽然眼前是一片光明，什么都是开朗的。

　　带着极好的心情去参加朋友聚会，却又意外的从他们无心谈话里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
　　K没有和他提过，大约是不想再参与到他与L的事里，D虽然明白他的心理，但想到L出这样的事却一点不告诉他，到底还是有些难过。
　　打电话追问K事情的前因后果，K仍是那样的话来结束：“D，他这人性格很硬，你真想好了？”
　　“既然知道了，怎能坐视不管。”
　　“他未必会接受。我不去试是因为以前他就明白地说过不想麻烦别人。”
　　“嗯。我试试。”

　　那一天，北风吹得特别强，温度降到今冬的最低。
　　D从户头里取出几年来的所有积蓄，加上从银行里预借的一笔钱，亲自送去L的家里。
　　傍晚的天空，云朵染着深紫红色，颜色暧昧。太阳已经下山，路灯还没亮起。
　　从楼下望去，那房间的灯亮着。
　　L的工作自年后增加了许多，隔一段时间，D就会在夜里接到他的电话，L开始和D说些自己工作和生活的事。断断续续的聊了一段时间后，D只是听到他说，唱片公司准备给他出一张新唱片，里面会收那首D提到的电影《烈火青春》的主题曲；新的经纪人对他很好很好，是个只比他大一点点的女性，但是极象他姐姐，非常能干又很体贴；身边的工作伙伴也都对他好，做起事来很愉快；他还说他现在的工作都安排好了，一切按部就班，很高兴自己正向理想一步步前近，他喜欢事情有计划性。等等，等等。
　　就是不跟他说现在有什么麻烦。
　　原是想在车里坐一会，温习将要与L说的措辞，谁知看着楼上的灯，他觉得来之前的勇气在那灯光前瞬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于L会不会接受这笔钱，他非常没把握。
　　徘徊复徘徊，犹豫再犹豫，夜越来越深，D抬头望他房间的灯，许久，终于还是下决心，走上楼。

　　抬手敲门，几分钟过后门被打开。L一身水气出现在他面前，身上穿一件宽大的浴袍，纯白色的，大约刚从浴室出来。
　　“D？！怎么来了？”L的眼睛闪着很亮的光芒，让开身子，“快进来。”
　　“没打扰你吧？”D有些不安。
　　“怎么会！刚好也没什么事要做，正打算看看书，你来了正好。”L很开心的看他进来，关上门，“吃过了吗？怎么想到要过来？”
　　“嗯……有点事。”D站在他面前，才发觉L比自己低小半个头，之前他一直以为L与自己一般高矮。从这个角度他正可以清楚看到L头上的发旋，湿的发有点卷，乱乱的，然而那下面的五官却非常精致，皮肤细腻，象瓷器，润泽而光滑，D从没见过这样精致漂亮的人。
　　“什么事？”L让他坐到沙发上，转身给他冲茶。“啊，对了，你喜欢喝什么茶？下次我买多些放在家里。”
　　上次喝的茶是L所喜欢的，D想了想，“也没什么挑剔，绿茶就好。”
　　“是吗？跟我一样，我也是比较喜欢绿茶，健康点。”
　　L要走去厨房里烧水。
　　“不用麻烦了，我只是有些事，说了就走。” D跟在他身后说。
　　L转头，脸上写满问号。
　　D将背后的大牛皮信封拿出来，递给他。
　　L接过来，“是什么？”
　　“我知道你现在需要。刚好我手里有些活动的，所以拿过来给你。”
　　L看清信封里的东西，脸色沉了下来。
　　“不要拒绝！如果你真当我是朋友，就收下来。”
　　D着急地说，非常诚恳地。
　　L看着他好一会，表情慢慢平缓，“这件事你听谁说的？”
　　“要想知道的话，一定能知道。”D认真地说，“我明白你是多想要做好这次唱片，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这样做，相信我！当我借你也好，我只是想你能做你想做的。”
　　L眼睛闪了闪，极缓地点下头，越过他走向沙发。
　　“L！”
　　L停下脚步，回过头，忽然笑了：“D，这是你第一次叫我名字。”
　　“是吗？”D止住跟上的脚步，望着他，回想过去是否有叫过他的名字。
　　L点头，转过身望着他，说：
　　“好，我收下。——不过是当做借的。我一定会红的，一定会还给你。”
　　“当然！”
　　D一颗心安然落地。
　　说不出的高兴。

　　夏天，L的新唱片出街，一开始没受人注意，但很快各家电台开始大量播放，接着大街上也就随处都吹着那一阵风了。
　　D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他的歌，那些旋律深情而忧伤，而L的声音象溪水流过心底，清澈见底，一如他的人。他渐渐养成夜里固定时刻打开收音机听某个节目的习惯，因为那时，必有一首他的歌。
　　最喜欢的倒并非流传最广的一首。D的心深深为那首电影主题曲打动，虚无飘渺的音乐声里，L的声音比任何丝竹更接近天籁。
　　他在他的声音里睡去。

　　那一部电影果然令L得到本土电影最高奖项的“最佳男主角”的提名，虽然最终只是音乐获了奖，但L多年来在电影上的努力终于得到人们认同，L仍然是极高兴，D也由衷为他欢喜。
　　L慢慢的红了起来，虽然也还忙，但不时还会给他打来电话。
　　两个人里，D似乎一开始就扮演着听者的角色，L就是说的那一个——仿佛不用说L也能明白他所想的，D常觉得L极聪敏——然而他愿意听他说，L有表情丰富的声音，即使隔着电话D也似能看到活色生香的他。
　　“忙？不怕，忙有忙的好处，况且我这个人闲不得，有事给我做才好。”
　　L边讲电话边跟身边的人讨论，D听他这样忙碌，要他先挂了电话，“现在你做事吧，或者等下再打？”
　　“等下不行，马上要出去上通告，今晚才能回来，现在还有空，再聊一下。”
　　“分心？不好吧。”D轻笑。
　　“没有啊。F一早弄好了，我们现在是在等车。我看是你分了心才对。”
　　“是啊，听你的电话我当然分心了。”D低下头看看手里的报表，从接到他的电话起他就停下了。
　　“我知道。不过就几分钟。”
　　“对了，你听过没有？”L问他。
　　“新专辑？听过。”D左手轻轻敲着手里的水笔，想着自己听过的声音。
　　“喜欢哪几首？”
　　“《流浪》。”D毫不犹豫地说出自己最喜欢的歌名。
　　“咦？”L顿了一顿，“为什么？只有一首吗？”
　　“嗯。”D笑着回答，L象是不相信D的选择只有一首而应该是几首似的，让他分外觉得L坦白的很。
　　“为什么只是那首？”L不服气似的再问。
　　“……一定需要理由吗？”D反问。
　　“好奇罢了。”L笑笑，“不过我很喜欢另一首。”
　　“可惜的是我还没机会看那部电影。”D没问他喜欢哪一首。
　　“以后大概会有机会吧。我也不很清楚。”L也不是很有信心的说。
　　“如果有机会，记得通知我。”
　　“一定。到时我请你看。”
　　“一言为定。”
　　“没问题。啊——不聊了，车来了，以后再给你电话。”L匆忙的说，D听到L身边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好。Bye Bye。”
　　“Bye。”L说完立刻挂上了电话。
　　D望着电话出了一会儿神，仿佛L还神气活现的在他面前跟他说着话似的。
　　在目前的阶段来说，这样是最好的吧。他这样对自己说。
　　偶尔L抱怨的时候，D也会细心倾听，然后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他。即使对L的工作了解不多，但D照着自己所想所经历的经验说出来，似乎L也总有所获的样子。虽然不很清楚L是否真能了解自己话里的意思，但看起来两个人的话题却越来越趋向一致，对事件的见解也越来越能走到同一个点上。
　　这大概就是默契了吧。
　　就象和你在一起，不说话，也能和平相处。这种感觉，他是很喜欢的。

　　然而那些刻意被他藏起来的情绪，还是随着日子一点一点地积累，越积越重，慢慢地压住D的心，夜里睡不好的时候，就会想起他，想起两人初见时的那种似带忧郁却又清冷的感觉，然后是熟识后发现的他无比坚强又灵活甚至是偶尔孩子气的性格，这一切无不鲜明深刻——D有些绝望地发现，L已经在他的生活里，All around and all the time。
　　两人通话的时候，D还能将自己的情绪控制得一丝不露，他总是默默的站在L的一边，象好朋友般，跟随他的喜怒，偶尔开解他因一些报道而起的愤怒。
　　也有患得患失的时刻，然而他终于还是将所有都藏在心的最底层，准备一直收着，直到不能再藏。

　　L有段时间完全没有消息，大概是去了外埠，D不由的胡思乱想，精神极受折磨。
　　再接到他电话，已经是L买了新房，正在装修，要他一起去看。
　　几个月后L搬到新居，请大群朋友来庆贺。
　　那一夜D开OT，到的迟了，他混在人群中，远远望着L的身影，看他被他的朋友们包围着，男的，女的，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而他无法接近，只能站在远方看着他，看着人群中心的他神彩飞扬——那是属于大众的L，而且也一直是大众的L。
　　之后，D沉默了下来。
　　有时望着电话，久久不说一句。
　　而接下来L排了好几部电视电影，从早到晚，每天忙得根本没时间给他打电话。
　　D觉得他的生活又回到从前，每天上班，下班，看月升日落，到了时间便熄灯睡觉，一切循规蹈矩。

　　秋风带下落叶的时候，D休了一个星期假，家人飞到美国，他一直送他们到那边。
　　而L就象只在他梦中客串一回，最后还是离去，生活又余下一个他；半年来种种的慌乱悸动、煎熬犹疑，统统不过象一出电影——一切还没开始，他已经看到结束。
　　从美国飞回香港的那天，P去接机，说要一起去喝茶，D黯然神伤，以疲累为由拒绝了。
　　半夜惊醒，浑身是汗，L在他的梦中对着他流泪，而其他的一切却全都模糊。

　　返工的早上，D回到办公室，桌上摆了一大束乍放的白色香水百合，空气中飘满清甜的花香。
　　“谁送的？”同事A压不住好奇心凑过来看。
　　花束上缚着一张小卡片，D拿起来，没有署名，然而字迹是他认识的。
　　“很久没有你的消息，听说你回来了，今晚可以见一见吗？”
　　D的心里一窒，望着花发了愣。眼睛却渐渐模糊。
　　他坐下来，发了一阵呆，终于在众人的好奇目光里将花收到了茶水室的花瓶中。
　　一个上午他心不在焉，只做了几份资料。幸而他才休完假，上司对他的状态并不太苛求。
　　午饭回来后，D又望着小卡片发呆。过去半年多的片段，在脑里反复上演。L的言晏笑靥，清晰如昨，他甚至记得那一夜L身上沐浴后的香气……
　　心，早在不经意的时候沦陷，到了今日，一切都属太迟。

　　下班前的五分钟，L的电话过来了。
　　“Hello，麻烦找D。”
　　L的声音轻缓而有礼。D猜想他这样打电话，大概有好几次了吧——想必是他休假的时候打的——而那时他休假，并没通知L。
　　“我是。”D迟疑地回答，心象悬在半空，而下一秒L的话就能定他的生死。
　　“……”电话另一边突然静默了。
　　D也沉默着。
　　“D，你休假没告诉我。”L的声音隐隐有委屈的难过。
　　“我……”面对这个声音，D竟不知该说什么，这段时间以来他自己心里的苦，竟无从说起。
　　“为什么这几个月你不再打电话给我了？——我们不是朋友吗？”
　　象疑问又象质问。D更无法回答。
　　好一会儿，L又问：“今天早上的花，收到了吗？”
　　“……收到了。”
　　“你今晚过来，我在家里等你。”
　　“L……”
　　“我不想听借口，D，有什么事，我们也应该坐下来面对面的说。”
　　“……”
　　“我会一直等，直到你来。”L的声音很低，但无比坚定。
　　“我去。”D轻声叹息。

　　衣服没换，D穿着上班的西装，敲开了L的门。
　　L的新家是他自己和朋友设计的，东西少得来却什么都齐全了，一样样按着L的想法，摆得很有章法——D还记得那些夜晚，他陪他来看装修，看着房子一间间的现出形来……
　　几个月不见，L的脸似乎瘦了些，然而添了更多光彩，D甚至注意到他的发型也改变了……
　　他必须握紧拳头，才不会从他的眼前退缩。
　　真奇怪自己还能这样冷静地看着他。
　　两个人站在门口对望，L打破沉默，“进来吧。”
　　D走进屋里，看到饭厅的桌上放着两副碗筷，摆了几碟菜。
　　“没吃饭吧，我自己做了些，可以陪我一起吃吗？”L站在他身后，悄声问。
　　D有些恍惚，转身看着L，那双水漾般的眼眸中清晰映着一张年轻的面宠，小小的影像，但D很清楚，那里面的，就是他自己。
　　点头，走到客厅放下公事包，脱了外套，再走回饭桌，看到L高兴地从厨房里盛出饭来，
　　“试一下我做的菜。”
　　味道都极好。
　　D不知道L居然可以做得一手好菜。
　　“好吃吗？”L的双眼满是期盼。
　　D点点头。
　　“嗯。”
　　L挑眉笑了，“那就多吃点！”边给他夹到碗里。
　　D受了蛊惑，面前的人，时远时近，象陌生又象熟悉。
　　“L……”
　　“嗯？”L抬起头来看住他，面容纯真。
　　“你的工作……忙完了吗？”想了又想，还是只会问这样的问题。
　　L停下筷，点点头，“暂时是可以休息几天，F说后面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让我先休息，过几天就要出去外埠了，要去一个多星期。”
　　D默默地点一下头。
　　“哦。”D默默点一下头。
　　“明年还更忙，公司已经排了几部戏过来，还有一部电视要我做主角的，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时间再和你见面——D，在我心里你是最特别的朋友，你不能和我生分，知道吗？”
　　嘴里含了些苦涩。
　　D沉默着，此时此刻，这沉默象他的心情，也象他的武器。
　　L得不到回答，抬眼看他，而D低下头，不肯正视。
　　“D——”L抓住他的手，D挣不脱，被迫看过去，“别逼我，虽然我说过一些话，但是有些事我现在不能去做什么改变，因为现在对我来说太重要，你知道吗？”
　　委屈在心里慢慢地漫延，D保持着沉默，努力不让情绪透露。他的手想要退缩，然而L的手有力地抓住他手腕，无法动弹。
　　“但在我能做到的程度里，我是真的很希望多些时间和你在一起——D，你明白的吧？”
　　“我……”D不知该说什么，感觉眼有些湿气涌上，嘴不觉抿紧了，仿佛用力就能让那股湿气在化做水溢出眼眶前压回肚里。
　　这是个无底的深渊，D明白，他不可能跳出来，也许有犹豫，但是回头的路，比往前更难。想到这小半年来自己心里埋藏着的情绪，再也忍不住。睑下眼睫，眨一下，两颗水珠接连打在两人交握的手背上，热的发烫。
　　一颗心，是苦，是甜，是酸楚，五味混杂。

　　蝴蝶破茧飞天一刻之前的所有痛苦，原是为了令化蝶后的美丽更绚烂所做的铺垫。
　　那一夜，有花的香闪过D的梦境，依稀是那清淡悠远的夜来香，说不清是幻觉或来自身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