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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袭(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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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没入眠,推枕而起,开门只见白棉铺得满庭无痕,风中梅枝微摇,红萼抖落着银屑有暗香萦绕。墙外蹄声笃速渐远,应是公孙带人去下矿了。我踱至院外,凝视来往凌乱的足印,记起两年前,我恢复意识的那个黄昏——仆人支开轩窗,几缕杂着雪籽的风溜进来,清爽驱散了些卧房内的酸臭味。丫头喂我喝着苦汤,少顷秦筝从矿中赶回,见我便眯起弯月似的眼笑:“呀,真醒了。”她坐在席边讲,救我之人近日忙得宵衣旰食,不夜不归,劝我别等。我颔首,困倦未解又睡了过去。随后几日,我下了床就在附近溜达,到精疲力竭才休息,听闻期间他曾来探望我,我却始终没撞见他。
这样复经数天,我总算在一个雪花纷如洒金的傍晚,亦是在此处,等到了那个人。
那是个青衣白马面如冠玉的少年,披星戴月风侵雪扰仍掩不住孤绝。他紧勒了下缰绳,扬起嘴角道:“我就是公孙尽。”随即伸手示意,我走近被拉上马背、坐在了他前面。他解下短氅披在我身上,既不拘束也不缠磨地搂着我。我能瞟到他下巴泛青的胡茬,想是操劳几日没顾得刮。尽管如此他周身仍有糖结香袭人,我却因背部有伤尚不能洗澡,自己忍不住嫌弃自己。漫步巡视着正修建的山坊,我将满腹疑虑道与他,他慢条斯理地答我。通宵未及达旦,我竟靠在他肩上打起盹。他径直将马骑到我房前,我迷糊中听见他于耳畔絮语:“来日方长,你先歇着,过几天我闲了领你逛凉州城。”我下了马,才发现他的眉梢刚及我的鼻翼,原来还是个孩子。
我鬼使神差地沿着那足印向前走,心中似纠葛着一盘永难破解的残棋,无从追溯最初起手的一子,更加无从寻觅突围的路。伫立于漫山素裹间,我忽觉风割在脸上寒如锋芒,一摸之下居然是泪。我嗤笑出声:唐遇,你将前尘过往看做烟云,却总看不穿一个少年。我失神地信步到岔路的转角处,竟巧遇了陆离。他没骑马,正往灶房的方向去,瞧我也是一愣,随后几步迈上来。我心绪不宁恐被看透,竟一时无话。倒是他没有拆穿我,只问:“这么早就来看辣椒?”“嗯…我——”我开口时喉中还在颤动,音色沙哑。他低头靠近些,用与那魁梧身形极不相称的动作,将我轻揽入怀:“别难过,我环着花圃置了几个炭炉,保准来年还能长出辣椒。”
我憋不住哭出来,既狼狈又丢人。待我刹声,他应为免相对尴尬,只转身反手牵着我朝灶房走。到那之后,他从柴房取了些新炭塞给我,自己也抱了点,添到菜圃的炭炉里。他侧蹲在辣椒旁,开口道:“若我店里种的那些死了,来年你可愿给我些椒籽?”我抿嘴点头,彼时有雪落在陆离的银发上,很好看。继而他说晌午才需开工,于是拉我回他下榻之处。我刷着牙,他又起小灶烧了几道菜,吃罢与我在村寨间闲逛。中途碰上几个坊内兄弟,见我招呼道:“二当家,依您的嘱托,我们来给陆掌柜送刀。”说着有两人扛来一对三尺多长的兵器,并非陆离平日配的短刀。他单手接了道:“多谢。”又见我诧异,笑着递了一把给我,我不经意也单手接下,腕子猛沉,竟有三四十斤重。
立刃而观,弯薄仿若新月,无血槽有暗纹,纹路间藏极细密的锋利锯齿,想必伤人之后很难愈合。
我端详着问:“这刀叫什么?”
“镇狱。”
我与他回到岔路口各自作别之际,恰瞧秦筝从灶房方向来。想是我与陆离相认之事早被公孙洞悉,也省得避讳了。她身后跟着几个仆人丫头,提篮正往马车里放,应是备了食水将送去矿外船上。她瞥了眼我和陆离,稍有脸色冷着语气:“唐公子,陆掌柜。”陆离应了声便离开,我以目光指了她手中的菜,道:“快去吧,凉了再热终究不好吃。”
她沉默,转身欲上车时,才开了口:“公子三更落雪,连夜去了矿上。特意嘱我不必扰你休息。你倒是好兴致,吃饱睡足陪着陆掌柜逛起街来了。”我无言以对,目送她离开,独自回房。
案上置着四菜一汤,陆离那日所言在我脑中浮现。我识得大盘鸡…还有素烧豆腐,虽非回鹘菜色,但我早晨于他房内吃过。我本不惯有人在旁布菜,此时房内并无旁人,于是舀了碗汤倒进盆栽的牡丹中。杯盘收去,我从屏风后的漆木匣取出“凤尾”和半面玉罩。这武器是公孙救我时,我怀中抱的,我醒后凭借模糊的手感将它修复。我这会边掂量着才八斤四两重的千机匣,边以油布拭着它的扳机弩槽。腕处钝痛使我忆起陆离的双刀,便行至案前,展纸研磨,凭着印象白描了张图来,盯久了越发觉似曾相识。
思虑间窗外雪霁,拨云处日暮西沉。我叫仆人牵马,整装带着若干兄弟去巡视坊中的岗哨。约莫一小时间夜幕初垂,许是山里起雾缘故,俯瞰身后寨中村户不甚明亮,只隐约见灯笼陆陆续续移动着,应是公孙的人马正往坊中前行。我回去时已二更天,丫头在他院中传了宵夜。我下了马,想着今日是他生辰,收敛了满心的胡思乱想抬腿进屋。
没有丝竹管弦,没有庆贺,又是一个生辰,除多了几道胡菜外,并无特别。就连秦筝也不在旁,空气有些凝涩。案上烛光明灭,菜如旧是半边辣半边甜。我俯视他,望进那一双熟悉的墨玉般的瞳仁,心生疏离。他一边手背撑着下巴,一边提起温着的酒壶倒了一碗,懒着说:“今日的你放心吃。”我心中一顿,他又举箸为我添了菜:“你莫须问,我悉数讲与你听便是。”
接着他所述确与历来我梦中情境大同小异:将军名顾怀信,乃敦煌王亲信,虽骁勇善战,但公孙姐弟却知他是个风流冤家。奈何女儿情长藕断丝连,公孙心生一计,易裙装出舞场,认定这负心人难分姊弟,其姐若见定会恩断义绝。意外当夜明教刺客奇袭了听香坊,将军身亡,其姊重伤。公孙因我舍身庇护逃过一劫,反又将我救起,一路逃往凉州。然则我所始料未及的是,我对公孙之情并非生于这“隔云坊”,而是早在三年前的七秀坊中。
我端起碗一饮而尽,强作镇定:“为何不送我回唐门,而是一路逃往凉州?”
他背对着我,负手道:“你…以后会明白。”
“你知金矿将会炸毁,若来救助难民被拥占山为匪。再查当年之事,复仇可有天时地利?!”
他长舒了口气,昏暗下侧脸朦胧:“苍天助我,这矿还能再采。”
山坊中修建的机关巧簧,皆出于我彻夜斟酌回想起的唐门秘技,我思及此,愤意醋意难掩,脱口问道:“那人移情别恋,你还想着拼命为他报仇!?”。
他沉默,我无从压制:“公孙尽,只有你情深意重,只有你懂‘风月莫贪’。是我唐遇做了你的‘风月’而已还不自知,是我唐遇贪生好色,甘愿留在这隔云坊,以为终能让你忘了故人。”那我呢,我曾有怎样的经历,背着怎样的爱恨,我可以不在乎吧。
我怔愣时,他转过身眉头紧锁地望着我,“唐遇…”他走过来,又叫了声:“唐遇。”我抬眼注视这个如今已比我高了半头的男人,那声音压抑如同抽泣的幼兽。我摇头,仿若这些质问已耗尽了我所有的勇气与热情。我覆上他脸颊的手,被他捉去,他吻下来有些狠戾有些温柔。我无法抗拒。即便此刻水落石出,我仍无法抗拒。
他环在我腰上的手来回游走,暗器掉在地板上七零八落的响声清脆。异样的感觉沿胸口攀升,我咬破他的舌头,心底却叫嚣着渴望与不甘。
窗外风悲月凉,他勾起带血的唇角将我拥得更近,然后将手从前襟滑入我的衣衫,指尖抚着我脊背上那道二尺多长的刀疤。那刀正劈在椎骨,公孙说再深一厘,我就别想站起来了。我昏迷中,这道伤几次溃烂,愈合后留下了狰狞的痕迹。我扶着公孙的肩膀,细致量度他的面孔,终究无从辨认他的情绪。我在最后一丝理智飘离之前,轻推开他喘息地问:“你还是告诉我——”
他玉笋似的指肚压在我嘴上,我挣扎了下,同时听到有人在屋顶踏瓦而行,不禁一惊,才知他也刚察觉。他松开手,退后几步,闭目吸了口气:“我去追。”言罢倒提双剑,撩袍一步轻功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