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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雪(下)。 ...

  •   我回坊后,公孙当真是素无疾患,一病若倾,时而咳得昏天暗地,时而睡得昏天暗地。难得入眠,我唯恐他梦轻易醒不敢久留,只如往例监察坊内要塞机关,偶尔跑趟书房替他收放账册。又记起那日陆离问名字之事,便端量木橱中的书,欲寻《说文解字》之类翻查。奈何公孙博闻强识早已不需读这些了,我嫌《捭阖传》《握机经》过于晦涩,就取卷《左氏春秋》坐下看。我曾经听寨里先生讲故事能废寝忘食,当下却没扫几行字即走了神,不忍笑叹陆离身为胡人才会被个白丁揶揄哑口。

      三日后,十月十五,公孙初愈便要下矿中巡视。
      通矿洞的山路本在三年前塌方了,却露出条临江的豁口。“隔云坊”面朝凉州城,背倚莲花山,前阻盘山道,后掩村寨。寨后良田佳树百余亩,寨中主路深入峡谷,临浅江修渡头,舟与槽船各五六条,可乘至金矿内。沿途岗哨相连护卫相望,守得固若金汤。役者皆为户中男丁,其家眷由山坊照料。矿下出马蹄金,成色极好,销往黑市暴利可图。

      晌午饭罢,马厮只牵了匹壮硕的伊犁白驹来。公孙示意我骑上,随之自己也跨鞍而坐。他病后罕有地略微畏寒,衫厚衣重,拥着我漫步入谷,十分暖。未时登船离岸,方才乌云密布,风雪欲来。公孙一袭桃衣赤带金缕玉佩,立于仓外。我拣了条白沙狐皮氅衣,跟去给他披上:“偏赶你病又要封矿。”他在顷江寒雾萧条中,倚桅垂目,望着船头分水,轻描淡写地答:“封了得清闲。”每年初雪即坊中封矿时,直到来年首场春雨重开。期间只余零散交易,账务减少许多,但封前的几天却最诸事繁重冗杂。

      我心照不宣,转了话锋道:“你的生辰也快到了。”
      公孙生在大雪这天,前年我行动方便时已近冬至,去年矿务忙碌,从秦筝口中得知后我只匆忙陪他吃了一碗寿面。他此刻侧过脸见我冥想,笑道:“唐遇,听闻城中新开一家回鹘菜馆,羊肉烤得讲究,请几个伙计上山尝鲜吧。”
      我心中仿漏了一跳,他没察觉,思及掌柜何至犯险进这龙潭虎穴,必不跟来,颔首应道:“明天差人去办。”

      次日我到公孙院中探望,他服过药,气色恢复许多。他先前惯于辰时练剑,我兴起常以弩箭切磋。每被那绵里藏针的路数抵瑕蹈隙败退后,我会于数日内收到他据此中破绽订制的称手暗器。病后他还是第一次此刻出屋,正乌发不绾闲坐在院中的胡凳上,侍弄几株将开的白茶,神情比平日更闲散些。瞧我来了搁下剪刀,擦着手站起身。我瞟了眼房中,丫头刚在小桌上布完菜,当中摆着只烤羊腿。

      与言谈随性相异,他行事凌厉得很。“这烤成焦脆酥香,莫非厨子被你连夜绑上山?”
      他边引我进屋边“嗯”了声,又问:“你之前吃过了?”。
      “总吃。”我拾起筷子不客气地先夹了一块,蘸满辣酱扔进嘴里。秦筝跪坐旁边,倒三碗马奶酒,也尝了口:“比我那日吃的更美味了。”
      “有么?”我仔细嚼两下,皱眉:“没差别啊。”
      “陆掌柜亲自烤的呀,你那明察秋毫的舌头吃不出?”

      她讲到半句,我紧握了下筷子,暗忖先前每餐羊腿难道皆是陆离所制?秦筝似没在意,
      公孙口中食未咽也不语。我端起酒喝了口问:“你怎请了掌柜上山?”
      “人带进坊才知请的掌柜。你入城刺杀结识他,瞒了身份更妥。”
      “嗯。”我点头,“这几日我与秦筝不去灶房附近便是了。”

      入夜风侵寒袭,我待丫头置好房内炭炉,换件藏青棉袍向灶房隔壁的菜圃走去。几方椒株全是顾怀仁从扶桑行商手中所购奇种,辛味极呛。然而叶若在除夕前凋净,来年就再难开花结果了。我蹲下盯着垂头丧气的麒麟椒正思索如何挽救,骤听身后足音轻蹑,竟在三丈之内。我警觉起身时,不远处传来个男声:“原来几天不到,你我便再见了?”
      我诧异陆离岂非早洞悉自己身份,戒心顿起:“你深夜待在灶房做什么?”
      “天气乍冷,陆离是来检查酱料是否存放得宜。我确在今夜前便知坊中由你当家,但没料你此时会来。”

      “哦?”
      “我好奇这书里说的地方才跟着来,不巧顾掌柜也曾送我些麒麟椒种作礼,又不巧我随手埋进后院长出与此相同的东西来。”
      我失笑,这也是个机缘。想初遇他时,脱口相告名姓,随后交待之事亦真假参半,瞒得不甚高明。转身见他神色藏不住得意,就调侃道:“亲自入土匪山,陆掌柜有胆量。”
      他双臂环抱,靠着院门边:“你可不像土匪头子。”
      “我怎就不能是这坊中的伙夫?”我边问边去瞄他松散编着的长发,月下银耀,显是起灶装束。

      “若是伙夫也能听出脚步,那陆离的武功不如废了。”
      他走来说着,我笑了:“你也不像商人。”我意指陆离身手了得,却发觉他背后原配挂的兵刃不在:“明早我教他们将双刀还你。”
      他近身低声道:“可为陆离坏了坊中规矩,多谢。”
      我退后些,又怕踩烂辣椒,就由他停在距我不足半尺的地方轻问:“你既失忆,那庆生是为公孙坊主了?”

      “嗯。”
      “据说…他是个风流公子?”他贴得几乎耳鬓厮磨,道:“你和他…”
      他的呼吸灼着我的面颊,我躲开却瞥见他目光中复杂不明的愠怒,越发莫名其妙:“你不需问这么多。”
      “你也不需对他用情。”
      “你真是…太离谱!”他直白得使我无措。已这般众目昭彰了么?连外人都能看出我对公孙用情?猝不及防之间,我被陆离扼住左腕直拉进了灶房。他另一手掀开锅屉竹盖,露出盘朱兰糕:“厨房常备这个,说是你爱吃?”
      “嗯。”我被问得一头雾水。

      “你可认得朱兰?”
      我摇头,他拉开放药材的木柜,取出几块姜似的东西。我怔了下,隐约有异样的预感:“这是...”我已认出那是常见的凝血药,长在地上绿叶紫花,叫白芨。
      “不止糕点里有,菜中也有,你久食甜品权当口中余味了。”陆离解释着,手环在我腰上用力揽近:“而且,你太过自欺,太过信他。”这次我已不必藏匿,却根本没带着暗器。慌乱中听他道:“你那流鼻血的毛病,恐不是病,反该是失忆症要好了的征兆。”我思绪如麻,只挣扎几下,反被箍得更紧:“你愿记起来么?明日开始只吃我做的菜。”

      那晚我回房,推开木门但见午后佐茶的朱兰糕,还在桌上没收走。捏起一块,咬了一口,鼻中酸涩:“原来一直都是苦的,只是我不自觉。”我有些负气地将剩下几块吞干净。忍着反胃躺回席上,手覆双眼止不住地流泪,不知几时睡去。
      梦中,我听到有人在争吵。
      瘦西湖畔名为“玉玲珑”的酒楼,我藏身处一墙之隔的雅室有个男人正和一名女子争吵,语调极低,几乎没在欢宴调笑声中。

      “炸塌金矿要葬送多少无辜百姓?想出此等弃车保帅的‘良计’,天策府中都是贪生怕死的废物么?!”

      “内乱方平,兵分势弱。回鹘可汗驾崩,宁国公主险些殉葬。此时圣上不许轻动干戈。”

      “借口!和亲已算委曲求全,如今连卖国通敌之罪也不敢声讨?你来集结江湖人士以防交火,直接杀去又能怎样?练武之人岂可贪生怕死,让手无寸铁的贫民殉难。”

      “这是军国大事,不是道义之事!”

      “好个军国大事,好个瞧不上道义的将军。秀坊既允助你,我姐弟两领命即从。那也只请将军以后不必再提‘大事’以外之事。”

      “初儿,你知我非此意。”

      “你之移情,使我于心不安。如今看透了,我姐弟皆是不值。”

      “我与他并算不得情,况且相处下来,他的手段之毒,心计之深令人胆寒,我——”

      “呵…手段心计?不过用于该用之人当用之处。将军若想寻个愚笨安分之妻侍奉,恕我公孙初也不是此等女子!”

      我听得气结喉堵,公孙尽不知何时已站在几步之外,扶栏仰头不语,闭目苦笑,指尖因用力攥着只墨玉章而发白。
      我想靠近,一动却惊醒了,只觉身上极寒宛若坠入冰窖。更漏已示卯时,木窗被风吹得大敞。外面正飘着鹅毛雪,夜幕中有几只白鸽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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