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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年关大事记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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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出门前,赵霞拿出防冻膏在赵雨壮的嘴唇上抹匀,交代他不要用息头舔嘴唇,接着又在赵雨壮的胸口用别针别了一条手捏子【手帕】,再三关照风大淌鼻涕就用手捏子搽搽,不要用袖口去搽。
陈喜梅在自己脖子上扎了一条红丝巾,戴上白色纱线手套,将赵雨壮抱到自行车的大杠上,跨上自行车沿着河岸向木船社的大门行进。
自行车龙头上左右各挂一个竹菜篮,篮子里有一个卡灰色布袋、两个尼龙网兜、几根细尼龙短绳和一个塑料方壶。上世纪八十年代,塑料袋是稀罕玩意,普罗大众一般用的就是布袋、网兜和竹篮,比起后世铺天盖地的塑料制品可要绿色环保。
赵雨壮横坐在自行车上,双手握住龙头中间处,带点新奇带点感慨的环顾早已消失在记忆尽头的木船社的一切。
河边的工人正在将板车上的工具搬上船,赵雨壮看到自己的父亲赵远山正和郑日宏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在跳板上抬着变电箱往驳船上走,不经意间却看到两人身后木船河对岸卞癞子家的三儿子小卞三正从堂屋后门出来沿着台阶走向正屋下处的厨房。
人还是那个人,自己与他经历过的一切爱恨情仇却已是隔世,赵雨壮心底唏嘘不尽。前世的他,自小穷困拮据;前世的他,自小富足优渥。于是他靠着美食和金钱,诱惑着年少的他抛弃心底的最爱投向他的怀抱,最后却又无情的将他抛弃。怎奈,世事难料,十多年后的他在人生最后的那段日子却是跟他一起渡过的。
在那段日子里,他曾经对他说过,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亲手将自己最爱的人抛弃。
在那段日子里,他曾经对他说过,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爱上他而不曾改变。
在那段日子里,他曾经对他说过,他这辈子最痛苦的事就是看着他为别人痛苦。
在那段日子里,他曾经对他说过,他这辈子最开心的事就是两人相亲相爱过。
在那段日子里,他曾经对他说过,他这辈子最想做的事就是能跟他永远在一起。
赵雨壮从来不知道一个小学都没有毕业的人也能说出如此感人至深的言语,赵雨壮从来不知道在他眼中宁流血不流泪的真男人也能哭得泪如泉涌,赵雨壮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并不可悲,原来也有人一直爱着他,那个人就是他曾经爱得至深却也被其伤得至深的三子哥。
细语似乎还在耳边环绕,好像就是昨天的诉说,情绪有些激动的赵雨壮赶紧扭过头闭上眼睛,数分钟后,传来母亲陈喜梅跟人打招呼的声音,睁开眼发现已经到了木船社的大门。
老赵家养的鸡鸭吃完早食,散在小木屋四周的河岸边撒欢。因为只喂了小半饱,所以这些散养的鸡鸭都会自己在外面找食吃,鸡在杂草丛里乱啄乱扒,鸭则挺胸展翅的一阵狂扇后冲向木船河。
木船河早已上冻,结了厚厚的一层冰,但每天清晨赵远山会将木屋门前的一大片冰用铁棍砸碎,好让鸭群能够在河里游水觅食。不过有时候也会发生灾难,有的鸭倒猛子倒狠了,直接钻到没有砸开的冰面下面闷死,最后也只能便宜了四姐弟。所以为了减少悲剧的发生,赵远山是尽可能的将冰面砸的开阔些。
老赵家养的母鸡都是用来下蛋的,一般养两三年直到不怎么下蛋了才杀掉。公鸡纯粹是吃货,没啥用,最多留两只等到过年再宰杀,其余的在打鸣前【俗称童子鸡,可以卖好价钱】就会拿到镇上卖掉。鸭的待遇跟鸡的待遇差不多,母鸭留下来下蛋,公鸭一只不留,长齐了大毛也拿去卖钱。
木船社里养鸡鸭的不止赵远山一家,也就老赵家的条件夺天独厚,住在木船河岸边,两边都没有住家。木船社的宿舍是一排尖顶瓦房,建在厂区的北面,厂区东西两面分别是车间、仓库和公共厕所。所以就老赵家可以养一大群鸡鸭,不愁没地方放养,当然住在河对岸的那几家除外。
此时的鸡种还没有引进外国的洋鸡种,到木船社贩卖的鸡仔多是如皋黄鸡和太湖鸡,个头都不大,全身黄色,翼翅和尾羽带有黑色,就算赵雨壮后来自己养鸡也不大会辨认,只有买鸡仔时问鸡贩子才知道是哪种鸡。因为洋鸡肉多、蛋大、得病少,到了八十年代后期,鸡贩子开始贩卖洋鸡仔,多以芦花鸡、海兰鸡和北京白鸡为主,到了九十年代后期,本地土鸡的鸡仔基本上就看不到有人贩卖。好在本地鸭种没有本地鸡种那样命运多舛,高邮麻鸭和缙云麻鸭肉质好,产蛋多,并不比外国的品种差,深得农户喜爱,所以鸭贩子不会卖其他外来品种的鸭仔。
陈喜梅和赵雨壮离开后,赵雨虹走进里屋打开马桶盖子将东面床下痰盂内的尿液倒进马桶。痰盂是给赵雨壮用的,马桶口相对于赵雨壮的小屁股来说过大,万一赵雨壮上马桶时不小心陷进去或者将马桶弄翻,对全家人来说都是灾难。为了防止赵雨壮夜里来水【尿床】(注1),赵雨虹或者赵霞半夜都会叫醒赵雨壮在痰盂内解手【这里特指排尿】(注2)。
准备工作做完,赵雨虹和赵霙两人一人拿着马桶刷一人提着用废弃油漆桶做成的小水桶中间抬着马桶走向厂区东墙处的公共厕所。
木船社孩子中间流传着一句嘲笑上海人的顺口溜:“上海人,懂礼貌,早上起来喊口号:喂,倒马子了!”木船社的男孩子如果看到姐妹两人倒马桶,必定要跟在后面大声念着这句顺口溜来嘲笑姐妹俩。两姐妹知道跟男孩子起争执甚至打架,吃亏的肯定是自己,所以一直逆来顺受的任由他们鼓噪,等走进女厕所,男孩子们也就无趣的退散了。
两个长姐去倒马桶,赵霙就将饭桌上的碗筷全部丢到小方桌上的脸盆里,然后打开水缸盖,盛了些清水进去,用老丝瓜瓤把碗筷都洗一遍。早饭没油,洗碗筷用不上热水也用不上淘米水,洗完后只要再用暖水瓶里的开水烫一遍即可。烫完碗筷的热水掺点冷水后还可以将刷过牙的茶缸清洗一遍,这些茶缸的作用不仅仅只是用来刷牙而已,日常喝茶喝水也是要用到的,沾了牙膏渍的茶缸在喝水前肯定要清洗干净。
一九八四年春,不仅木船社没有通自来水,就是整个高资镇都没有通上自来水,木船社居民用水一般都取自于木船河。木船河的东面靠近厂区围墙处有一个用大石块和混凝土建起来的窄码头,一直通向河中心。夏天傍晚是这个码头全年当中最热闹的时刻,挑水的挑水,洗衣服的洗衣服、洗菜的洗菜、玩水的玩水、筹拖把【洗拖把】(注3)的筹拖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老赵家的用水全部由大家长赵远山负责挑上来,基本上三天就需要将整个大水缸挑满一次,挑前将大水缸洗刷一遍,挑满后用明矾定一下【明矾净水,使泥沙沉淀】,并没有杀菌消毒。以前赵远山和陈喜梅夫妇没怎么叮嘱儿女不准喝生水,四姐弟在夏天渴口的时候喜欢拿起朗子就直接舀水缸里的水往肚子里面灌。
在赵雨壮刚入幼儿园时,赵远山夫妇的好友——马桥口卫生室的刘医生到木船社的小木屋来做客,刚看到姐弟四个就跟赵远山和陈喜梅夫妇说:“你们家孩子肚子里都有蛔虫,每天睡觉前喂些宝塔糖【一种打蛔虫的药】,可以将蛔虫打下来。”然后指着姐弟四人的小脸继续说道:“这些白色的斑点就是虫斑。”
赵远山和陈喜梅夫妇听后对刘医生千恩万谢,在刘医生临走前送了他一大罐陈喜梅亲手做的野菜小菜——香干末拌野药芹——他们老赵家平时都不舍得吃,因为是用镇江特产小磨麻油拌的。
刘医生走后当天下午,陈喜梅就骑着自行车赶到镇上医院配来一大包宝塔糖,在临睡前挨个给儿女吃下五六颗。
第二天早起,四个子女个个都喊肚子疼,陈喜梅知道有虫被打下来了,就拿着一大把草纸【卫生纸】,赶着儿女赶紧去上厕所。
赵雨壮进到厕所后几分钟,始终拉不下来,低下头一看,发现□□里面竟然吊着一根白色的长长的东西,吓得裤子都没提,光着屁股奔出厕所,冲站在厕所外面的陈喜梅大叫:“妈啊!妈啊!你看我□□里藏着什么?快点帮我拽出来啊!”
陈喜梅瞧了一眼,也吓了一大跳,让赵雨壮就蹲在厕所外面拉,然后用草纸包着白色的虫子往外拽,还不敢用力,生怕把虫子给拽断了,一根根的拽着,一连拽下来七八根。接下来几天,每天晚上临睡前陈喜梅都要给儿女吃宝塔糖,直到几人再也没拉出虫子来为止。
那时候的赵雨壮还不知羞耻的问着他的三个姐姐有没有拉出虫子来,有没有用手去拽,赵雨虹急红了脸,揪住赵雨壮的耳朵,刮他的鼻子道:“你还知道羞阿?知道羞的话就不要乱问!”
此事过后,老赵家的规矩又增加一条:不准喝生水。其实,赵家四姐弟是幸运的,因为长江流域有一种恶性传染病——吸血虫病,喝了带有虫卵或幼虫的生水基本上是百分百中奖,七八十年代长江流域虽然经过大规模的灭螺【钉螺】行动减少了吸血虫病的发病率,但并没有杜绝。
赵雨虹和赵霞倒完马桶双双归来,将马桶放在水泥坪的墙角处晾晒,晒马桶是有技巧的,马桶盖子有大小两个,怎样把这大小两个马桶盖子架在马桶上,既不掉到马桶里面又能让阳光照射到马桶内部,没接触过的基本上不会。晒着的马桶里面会盛些清水,一是防止马桶晒裂,二是晚上用马桶时防止粪便粘底。
赵霙已经把木屋打扫完正在扫水泥坪,赵霞拿着痰盂和草编短刷沿着石头台阶走向木船河去洗刷痰盂,赵雨虹则站在长条木凳上拿着抹布擦洗横在水泥坪东南西三个边上的晒衣绳。
各自做完手里的活计,三姐妹将晒板从大门后抬出来,架在两条长木凳上,接着抱出棉被,拿着剪刀,三人坐在晒板上开始拆棉被。
此时还没有出现四件套和六件套这些方便实用的床上用品,棉被就是用勾被针、白棉线、被面和被里将棉花胎缝遮起来,这个缝遮的过程就叫做勾被子。被面一般是绸缎做的,大红大绿大紫大蓝大橙大粉,越鲜艳越好,多以龙凤呈祥、百年好合、富贵牡丹这些寄寓吉祥的图案为主。被里就简单的多,一般是白色棉布。勾被子也是个技术活,需要将棉被勾得平整漂亮又不容易散架是需要一定的经验。
姐妹三人正聊着这几天木船社里发生的一些趣事和镇江电视台重播的武侠剧《大侠霍元甲》的剧情,赵霙突然将话题转到陈喜梅办年货的事情上,转头问着赵雨虹:“大姐,你说妈今天会给我们买什么?”
“不知道,估计会买块花布回来给我们做新衣服吧,反正每年过年基本上都是这样。”赵雨虹抬头看了赵霙一眼,继续抽着剪开的棉线,将其团在手中心,棉被上抽出来的棉线是需要回收再利用的,可不能随便丢弃。
“如果今年爸妈手里钱多一点话,应该还会给我们买点其他的东西吧,比如丝巾、围巾、新鞋什么的。”赵霞心里还是有点企盼,一年到头,也就过年时能给三姐妹买点新东西。
“丝巾?围巾?新鞋?”赵霙格格格的嗤笑了起来,人小鬼大的说道:“二姐,你做大头梦【不现实的梦】的吧?丝巾、围巾那是想都不敢想的,至于新鞋,也就白球鞋穿不上了才买双新的,妈哪年冬天给我们买过新鞋的?能给我们每人做两双老棉鞋已经是她格外开恩了。”
每年入冬前,陈喜梅就开始给一大家子准备新鞋。将家里和别人送的那些坏得实在没法打补丁再穿的坏裤子坏衣服剪了,打上一锅浆糊,一层一层的糊好晒干做成几张大的厚鞋底布。照着珍藏多年的鞋码样将鞋底布剪成多个码的鞋底,接着将同码的鞋底叠成一两公分厚,再用针线纳好,鞋底就算完成。从镇上买来的黑绒布,同样照着珍藏的鞋面样剪好,一只棉鞋需要剪两个鞋面,中间塞些新棉花,用针缝好,鞋面也算完成。如果是一脚蹬的样式,不需要在鞋面上留孔;如果是系鞋带的样式,则需要在鞋面上留下几个对称的小孔。做一双新棉鞋的最后步骤就是将鞋面纳到鞋底上,需要鞋带的,再穿上黑鞋带即可。
赵霞白了赵霙一眼,状似教训的口吻说道:“这话你也就在我们姐妹当中说说,别让妈听了去,她少不得给你一顿排头【责骂】(注4)!”
“难道大姐和二姐打算到妈那里打我的小报告?”赵霙笑得更加的肆无忌惮起来。
看赵霙说的不像话,赵雨虹拿出大姐的派头:“小妹,你就少说两句,进屋把枕头和小扁子拿出来,等会拆枕头。”
见赵霙跳下晒板转身进了木屋,赵霞小声的询问着赵雨虹:“大姐,你有没有觉得小弟今个是不是有点不一样?”
赵雨虹是有名的马大哈【粗心】,经常会做出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例如她连自己怀孕了两个月都不知道,以为是妇科病到医院检查才发现的。她歪着脑袋很仔细的思考了一下,双眼炯炯有神的对赵霞肯定的回答道:“是有点不一样,小弟竟然敢当着妈的面在吃早饭的时候说话。”
拿着剪刀正准备给最后一床棉被拆线的赵霞听到赵雨虹的这个答案,差点没剪到自己的手指。
注1【来水】:水读第一声,镇江方言,意为尿床。
注2【解手】:民间俗语,指上厕所或大小便,本文特指小便。
注3【筹拖把】:镇江方言,洗拖把,特指握着拖把柄,把拖把头在水里上下律动清洗的过程。
注4【排头】:苏南地区方言,指责骂、批评的意思。吃排头,指受责骂、受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