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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年关大事记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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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芯里的蒲絮和麦壳分别倒入两个小扁子中,为了防止江风吹飞,只能用长凳架着放在大门口的地方晒。拆好的被罩、床单、枕头布和枕巾抱到红漆大圆木盆内,倒上两瓶开水,在盆里搭上搓衣板后赵霞坐在小圆爬爬【小圆板凳】上拿着半截老肥皂,给盆里的脏物打上肥皂。
老肥皂是镇江市榨油厂生产的,长长的一条,中间有条直线纹路,左右各印“镇江”“肥皂”两字,用的时候一掰两断。镇江榨油厂有两样东西比较有名,一是镇江特产“小磨麻油”,一是“镇江香肥皂”,可惜“镇江香肥皂”竞争不过上海制皂厂生产的“蜂花檀香皂”和“上海药皂”,早在七十年代末就不生产了。到了八十年代后期,榨油厂就连老肥皂也不用生产了,专心一致的干自己的老本行,因为镇江市面上早被铺天盖地的上海制皂厂的“固本”牌老肥皂给占领了。九十年代末,在市场化的浪潮下,镇江市榨油厂随着全国众多中小国企一样纷纷倒闭,但“小磨麻油”却持续飘香,镇江市内生产“小磨麻油”厂家多达十几个。
赵雨虹将棉花胎和垫被胎逐床挂到晾衣绳上,赵霙就将铺在床上的稻草抱到晒板上,水泥坪虽然被风,但冬天江风大,三姐妹还是得用细尼龙绳将稻草固定在晒板上,怕被风给刮的到处都是。
干完了所有的事情,看天色还早,三姐妹就端着脸盆和菜刀去菜田里挖青菜,路过木船社大门的时候,万老头出了传达室跟三姐妹说话,不过三姐妹眼睛长在头顶一样都当他是空气人般不存在。
万老头是木船社内流传中的恶棍老不羞【老色鬼】,据说年轻时干过土匪,杀过人,专抢良家妇女,解放后经过党和政府的教育改造之后改邪归正的好好做人,政府安排他在木船社看大门,之后娶了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寡妇,生下了一个女儿。可惜好景不长,可能是他前半辈子坏事做多了,女儿生下来没几个月,老婆就染上了急性吸血虫病,发高烧烧死了。
木船社只占了半岛滩涂的中间段,东西两端都有不少荒地,因为半岛滩涂属于丹徒县航运公司所有,所以附近农村的村民也没人敢来开荒。西边荒地多芦苇、沙地和碎石,也就靠着厂区围墙的荒地被木船社的居民开垦出了几块小的菜田。东边荒地多巴根草,且靠着公共厕所,粪源充足,所以开垦出了较多的菜田。其中最大的狗大户当仁不让的是老赵家,陈喜梅平日不用上班,没事就带着几个子女去开荒,数年下来,竟然开垦出三亩多的菜田。
菜田跟着季节来种,豆类的有豇豆、刀豆【四季豆】、安豆【豌豆】、扁豆、蚕豆、毛豆、红豆、绿豆,瓜果类的有丝瓜、黄瓜、冬瓜、南瓜、茄子、西红柿,蔬菜类的有青菜、油菜【用来长油菜籽的青菜】、大菜【一种高茎的青菜】、雪里红、黄芽菜【大白菜】、韭菜、茼蒿、莴苣、黄花菜、菠菜,块茎类的有山芋、洋山芋、萝卜、胡萝卜,佐料类的有芫荽【香菜】、香葱、大蒜、辣椒,可谓应有尽有,品种繁多。
陈喜梅一年到头基本上都不需要上街买菜,到田里摘点挖点掐点就好,只有在固定的两周一次的开荤日才会到集镇上买点五花肉回来,因为鱼也不用买,陈守仁三天两日的就用搬筝去捕鱼,总会分一些过来。
有些菜是日常食用的,只有吃不完的才会摘下来洗干净腌制,有些菜是用来做咸菜的,比如雪里红、大菜、萝卜。油菜则是专门种出来换油的,油菜成熟后,将油菜籽收集起来,送到集镇上的粮站总能换几斤菜籽油。
菜田不仅仅用来种蔬菜,常年也种点杂粮,最多的就是玉米、高粱和山芋【红薯】。玉米、高粱成熟后,将米粒搓出来,装入杂粮袋中用来喂鸡鸭。山芋从地里挖出来后,一般就放在米缸旁边的水泥地上,想吃了就洗干净,或煮或蒸或做粥。
种菜用的种子是陈喜梅从高资镇上的种子站买来的,第一年她还想着节省种子钱,将菜长老了收些种子回来第二年继续种,结果第二年长出来的全是小豆细秧歪瓜劣枣,气得陈喜梅全部拔掉买了种子重种,心里不停的骂种子站人黑心黑不得好死。
看到陈喜梅昏天暗日的开垦出这么多菜田种出这许多蔬菜,木船社里羡慕的有,嫉恨的有,巴结的也有,不过就算他们有精力去开垦出这么大块的菜田,恐怕也没这么多时间去料理。
冬天菜田里的蔬菜种类只有菠菜、青菜、安豆、芫荽、香葱和大蒜,此时的老青菜是最好吃的,特别是打过霜或者埋过雪的,菜茎菜根中带有丝丝的甜味,用这样的青菜可以做出两样人间美味,一样是青菜炒油渣,一样是猪油拌菜饭配剁椒。陈喜梅去集镇办年货肯定要买猪板油回来熬猪油,于是油渣有了,猪油也有了,这两样人间美味跟着也会有的。赵家三姐妹一边挖青菜一边议论着是先吃哪样好,最后一致同意先吃青菜炒油渣。刚炸出来的热油渣直接炒青菜,想想就让三姐妹口水直流。
陈喜梅出了木船社大门,用力的蹬着脚踏板,将自行车骑的飞快。迎面而来的寒风刺的赵雨壮眼睛睁不开、呼吸不顺畅,他赶紧扭过头,等自行车驶上分洪河的大堤,背向长江往南而行的时候,赵雨壮才觉得稍微好些。
陈喜梅看到赵雨壮把头又转正了回去,担心的问道:“壮壮,还冷啊?”
“不冷!”赵雨壮大声回道:“头巾包得密不透风的,就是刚才风大,喘不过气。”
“不冷就好,”陈喜梅欣慰的说着,用下巴顶了顶赵雨壮的小脑袋:“你要冷的话,我就骑慢点。”
考虑了很久的赵雨壮决定乘着母子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机会,给陈喜梅来点刺激点的预防针:“妈,你把头坑【低】下来,我跟你说件事。”
“好事还是坏事?”陈喜梅依言将头低下来一点,她虽然平时对四个儿女一视同仁,尽量把一碗水端平,但在她心里面份量最重的还是她的儿子,甚至超过了自己的丈夫。
“当然是好事了!”赵雨壮笑了起来,扭过头扯着嗓门冲陈喜梅一口气的吼完:“昨个夜里葛先生托梦跟我说,你今个早上去办年货的路上,会在铁道口那里发一笔大财。”
听完赵雨壮吼出的话,陈喜梅先是愣了几秒,继而大怒:“你这个小炮子子【胆大包天的孩子】(注1),活嚼什么大头蛆【乱说、瞎说】(注2)啊!”
事关灵验无比的葛先生,陈喜梅就算再如何疼爱自己的儿子,也不允许赵雨壮胡言乱语的嚼舌根。虽说童言无忌,但万一无意中得罪了他老人家,不再保佑她这个多苦多难的孩子,到时候想哭都来不及。如果不是骑着自行车,双手要扶龙头,陈喜梅肯定一巴掌甩得赵雨壮哭爹喊娘。
“我说的是真的啊!葛先生真的托梦给我了!”赵雨壮没看到陈喜梅早已气急败坏的脸色,还想着要乘热打铁。
“你这个小□□侠子,你还说!还不给我闭嘴!”陈喜梅吼出这句话的时候,可以说是面色狰狞。
陈喜梅的反应跟赵雨壮预想的完全不一样,听到陈喜梅的这一饱含怒气的吼声,赵雨壮噤若寒蝉,吓得真是不敢再多说一句话。在赵雨壮的印象中,自己的母亲是个坚韧伟大的女性,是个倔犟淘气的老小孩,需要人哄,需要人爱,跟此时的陈喜梅简直判若两人,一个是天,一个在地。
母子两人一路无言,陈喜梅载着赵雨壮沿着分洪河大堤驶向沪宁铁路,驶向高资集镇。
分洪河有一条干流一条支流,干流发源于象山主峰脚下,从南向北笔直的流向长江;支流发源于象山东边侧峰脚下,蜿蜒向北,在沪宁铁路的北面五百米处汇入干流。因此,分洪河靠近铁道口附近有四座桥,与沪宁铁路平行的三座桥建在由南至北的干流上,东西朝向,分别叫做铁路北桥、铁路大桥和铁路南桥,其中铁路大桥是铁路桥;第四座桥建在支流与干流的三岔河口上,南北朝向,叫做高资港大桥。
铁路桥两侧有两个铁道口,一个是河东主干道上的,一个是河西小路上的。主干道上的铁道口有吊杆,在火车到达前五分钟就要放下吊杆拦住铁道口的两侧,车辆行人需要等待火车完全驶离后才能放行。小路上的铁道口是住在河西的居民自己走出来的,没有护栏,没有路基,骑车过铁道口需要下车扛着。
考虑到沪宁铁路是全国最繁忙的铁路段,基本上半个小时左右就有一辆火车通过,如果是客车还好,不需要等太长时间,如果碰上货车,特别是挂箱四五十节的货车,非得等上十分钟不可。人都是有惰性的,如非必要,河西的居民通常都会走西边的小铁道口,而不会绕道东边去撞大运。
下了分洪河大堤,赵雨壮眼看陈喜梅就要把自行车转到铁路北桥上,去走河东主干道的铁路口,急得大喊大叫:“妈,你怎么不走小路啊!小路方便啊!”
河东主干道的铁路口人来人往、车来车去,怎么可能让陈喜梅捡到钱,况且陈喜梅自己说过就是在小铁道口两条铁道中间的沟渠里发现的报纸包。
“我带着你,怎么走小路啊!”陈喜梅根本不理会赵雨壮,继续将车头转向铁路北桥。
赵雨壮眼看没办法去说服自己的母亲,就不再争辩,索性在大杠上挣扎着要跳下车,吓得陈喜梅赶紧停住车,顺势就要一巴掌甩在赵雨壮的脑袋上:“你这个小炮子,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怎么就这么不知好歹呢?早知道就不该带你来!”
“你打好了!”赵雨壮已经铁了心,与其让母亲觉得自己在胡言乱语,还不如冒着被暴打一顿的风险去试试运气呢。
存在即合理,虽然赵雨壮早已认定自己是重生复活,回到了七岁上小学前的一九八四年,但到了跟陈喜梅发生争执的关键时刻,赵雨壮心里也不敢十分肯定事情就如前世那般发展,是否真的就能捡到那一百八十块九毛钱的幸运大奖,也只有到了铁道口才能验证。
忐忑的心情,纷乱的思绪,让赵雨壮也变得烦躁起来,口气甚至有些恶劣的冲陈喜梅大声说道:“昨个夜里葛先生托梦跟我说的,有人在小路的铁道口掉了一百八十块九角钱,妈,你愿意相信也好,不愿意相信也好,反正我是要过去瞧瞧的!”
说完赵雨壮就拔腿向铁道口冲去,陈喜梅吓得赶紧扛上自行车跟上去,急得在后面大叫:“壮壮,看两边火车!有火车,不能过啊!”
小路铁道口既没人管又没吊杆,赵雨壮年纪小小,从来没有独自过铁道的经验,万一出了什么事故,想想就让陈喜梅有请死【想死】的冲动,后悔把这个小发物精【不省心的人】(注3)带出来害人。
赵雨壮在奔跑中左右各瞄了一眼,没有发现火车的影子,立刻连蹦带跳的跨过一道铁路,来到中间的沟渠前。
此时的铁轨是铺设在巨大的木质枕木上,每根枕木间隔大约半米,枕木下面和旁边都堆积大量的碎石块用来减震。后来逐渐出现水泥枕木取代木质枕木,直至最后连碎石块都不需要了,火车和路基自身都设计出了强大的减震功能,比如高铁。火车常年的行驶会使得碎石块内部产生裂纹,影响减震功效,每年铁路工人都要在铁路沿线扒掉一部分碎石块,再填补进去新的碎石块。
赵雨壮身前的沟渠并不深,也不宽,中间有从铁道路基上散落下来的碎石块,沟渠内枯草丛生。赵雨壮蹲着身子着急的扒开冒出沟渠的枯草,终于在一处不太显眼的碎石堆上发现了一个小报纸包,用牛皮筋扎着,很难想象陈喜梅竟能够发现它,说明运气真的很重要。
赵雨壮气喘吁吁的呼出一大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伸手将安安静静躺在碎石堆上的报纸包捡起来。此刻的赵雨壮,很难形容自己的心境,有点激动,有点后怕,有点感慨,有点兴奋,有点失落,还有点无力和疲惫,如同当年高考后得知自己的分数超出本科线一大截,却没有考中第一志愿而是被第二志愿给高分录取了一般。
没几秒钟,陈喜梅扛着自行车追着上赵雨壮,满头大汗的将肩头的自行车随手一丢,这满头满身的汗,陈喜梅自己都不清楚是吓出来的还是急出来的抑或是剧烈运动造成的。
陈喜梅正要上前给自己那不知轻重的儿子来顿狠的,就见赵雨壮将一个纸包递到她手中,陈喜梅诧异的一把抓过,用手指捻开报纸的一角看到了一沓大团结【五元】,然后就跟见了鬼一样,迅速将纸包藏进花棉袄里面的夹袋中,右肩扛上自行车,左臂夹起赵雨壮,旋风一般的奔出铁道口,再将赵雨壮往大杠上一架,跨上自行车就火急火燎的疾速离开。
注1【小炮子子】:读音同“小炮子在”或“小炮子这”,镇江方言,贬义词,指顽劣、无教养、胆大包天的青年或少年。有时也直接说成“小炮子”。用到成年人身上,一般说成“炮子子”、“炮子”或“老炮子”。
注2【嚼蛆】:读音同“夹蛆”,镇江方言,用来骂人,指胡说,瞎说,如同是在嘴里嚼着蛆虫。有时候也说成“活嚼”、“活嚼蛆”或“活嚼大头蛆”。
注3【发物精】:发物指容易引起疾病或者加重疾病的食物。发物精是用来形容人的,指人就跟发物一样,容易闹出不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