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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年关大事记4 ...

  •   陈喜梅端着空着的小促钵走进屋,放进墙角米缸盖上的杂粮袋里,随后冲着正在吃早饭的四个子女吩咐道:“等会我上高资街办年货,大丫头跟二丫头你们两个把马子【马桶】倒了,三丫头你把碗筷洗了。今天天好,太阳大【形容阳光好】,你们三个一起把被子拆了,被罩床单打上肥皂用水泡起来等我家来洗,把棉花胎、垫被胎和稻草一起拿到外面晒。枕头也拆了,把蒲絮和麦壳倒到小扁子里面拿出去晒,还有房子里里外外的都扫一遍。这些事要是全做完了的话,有时间就到菜田里挖一脸盆青菜回来。我要是回来的迟,大丫头你就把煤炉开下来,先把饭煮好,菜等我回来做。壮壮,你就呆在家里,不准出去跟大侠子疯,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过,蹲在家里安生点。”
      老赵家的枕头有两种材料填充做枕芯,一种是蒲絮,蒲草结的蒲棒子将上面的蒲揪下后晒干,另一种就是粗麦壳,还没有被碾成细糠的前身。蒲絮做的枕头,既松软又安眠,夏天吸汗,冬天保暖,绝对比得上后世的人造七孔棉做成的枕头,还相当的绿色环保,除了需要经常倒出来暴晒外,几乎没啥缺点。可陈喜梅就是不愿意把这样好东西给她的四个子女使用,因为民间传闻蒲絮做成的枕头,小孩子枕多了,容易得耳聋病,封建迷信的陈喜梅自是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
      陈喜梅不准赵雨壮出门玩耍是因为他总是受木船社里面的大小孩欺负,平时被揍的满头是包,前年夏天更是跟那群孩子在江边滩涂上玩打仗游戏,结果没半个小时就满头流血的哭着回来。
      陈喜梅看着气不打一处出,拿起鸡毛掸子就往赵雨壮身上招呼,边打边骂:“叫你不要跟大侠子玩,你还是跟他们玩!看我不打死你!看你不听话!”
      等打完了,看着本来哭着跑回来的儿子此时却倔犟的一声不吭,陈喜梅心疼的抱住赵雨壮,自己却呜呜的哭起来:“壮壮,答应妈,不要跟那些大侠子去玩,答应妈,就在家跟姐姐们玩。”
      赵雨壮伸出手抹掉陈喜梅脸上的泪珠,没有说话。
      此后赵雨壮再也没有单独出去过,放学放假就跟着三个姐姐跳牛皮筋,扎毛线,扮家家酒,跳格子,踢毽子,跳绳。

      咸萝卜干还真是咸萝卜干,只用盐腌了晒干,没有五香八角,没有胡椒花椒,除了咸味没有其他别的味道。煮烫饭的米一看就是南方的两季稻或者三季稻,而不是本地产的单季水稻,米粒细小,没有油,味同嚼蜡。也就鸡蛋和山芋尚可,鸡蛋壳厚色深,蛋白细腻,蛋黄橙亮,地地道道的草鸡蛋,比起后世那种壳薄色白,蛋黄暗淡,价格昂贵的草鸡蛋强了不止百倍;山芋粘濡滑口,金黄香甜,色香味俱全。
      吃完美味的鸡蛋和山芋,嘴里再嚼着木渣渣的咸萝卜干和烫饭,一种难以下咽的感觉直冲脑门,赵雨壮心中使老赵家早点发家致富的想法越发的强烈起来。可是,他一个手不能提肩不会挑,过了年才虚岁八岁的瘦弱小孩能怎么办?一些话估计刚说出口,就会被母亲大人认为崇秽附身的胡言乱语,肯定要送到干妈家去拜葛先生驱邪。
      干妈?!葛先生?!赵雨壮灵光一闪:他竟然忘了这么一个神通广大的大能。
      自打赵雨壮出生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好,天冷容易感冒发烧,天热就会中暑厌食,人长的细胳膊细腿,一头枯黄的头发稀稀拉拉,营养不良算是好听的,难听一点的就是集中营里出来的。
      在赵雨壮刚上幼儿园的时候,陈喜梅四处打听之下,在营村大队找了一个享誉苏南地区的神婆做自己儿子的干妈,好让这个法力无边的神婆和她供奉的神主能够庇护着他们老赵家的独苗,让他健健康康的成长。
      不过说来神奇,自从赵雨壮拜了干妈之后,身体状况慢慢好转,气色渐转红润,满头稀拉的黄毛也多了起来。陈喜梅欣慰之下,越发的对赵雨壮的干妈恭敬迷信,逢年过节总要带着儿子送钱送礼,祭拜神婆的神主大人——葛先生。
      陈喜梅可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封建,自从丈夫死后,她这一辈子最信不过的除了自己的儿子,就是儿子的神婆干妈,每年供奉的钱物加起来不下数千。而陈喜梅相信那个神婆,无非就是所谓的葛先生神迹多现、屡屡显灵,让陈喜梅成了她最坚定的信徒之一。
      赵雨壮对自己每年大年初一上午就必须到场跪拜的葛先生是一无所知,连续拜了二十来年,直到工作后无意在网络上看到四大天师中有一个“太极左仙”葛天师,赵雨壮猜测神婆干妈供奉的神主葛先生可能就是葛天师,只不过赵雨壮知道这是大忌讳,所以也从来没向干妈去打听。
      不过他那位神婆干妈好像没多少忌讳,在赵雨壮工作后的第二年,葛先生神像旁边又立了一尊财神像,第三年又在其另一边立了一尊观音像,可谓佛道一家,其乐融融。如果上帝老他人家也比较灵验的话,神婆干妈估计会再加上耶稣像圣母像,来个东西合璧。
      赵雨壮觉得能够让自己这个七岁男童有着超乎常人的智商知识和社会阅历而不令家人吓晕的话,唯一的突破口就是他那伟大又无知的母上大人陈喜梅了。

      老赵家饭桌上的规矩有很多:第一,吃饭时不准发出声响,不准交头接耳,回答长辈问话除外;第二,家里来客人,小孩子不准上桌,只能等客人吃完才能吃或者躲在厨房里吃;第三,家里来亲戚,必须等亲戚入席先坐,然后才能入座;第四,小孩子永远不能坐上口位置;第五,小孩子永远不能先动筷子先开吃;第六,吃饭要保持吃相,夹菜只能夹面向自己的一边,不准站起身,不准吃独食,不准端盘子,不准东张西望,不准挤眉弄眼;第七,碗里的饭要吃完,不准有剩;第八,从盘子夹出来的菜不准再夹回去;第九,吃鱼时不能把鱼翻个(注1);第十,饭锅里盛出来的第一碗米饭必须先给长辈,小孩子不准吃锅上层的米饭;第十一,吃完不能推碗筷就走,必须问安(注2);第十二,吃空的碗筷不能架着,必须把筷子放在空碗的旁边摆放整齐。
      琳琳种种十几条,也亏得陈喜梅天天说顿顿提,才能让四个子女在长期的耳闻目染下能够记得这些章法,甚少在饭桌上出丑。
      “妈,今天是多少号?还有几天过年?”赵雨壮吃早饭的当口出声问话是违背了陈喜梅多年的教育准则,赵雨虹、赵霞和赵霙三姐妹都不约而同的抬起头,诧异的看向她们的小弟。
      陈喜梅正拿着气筒弯腰给自行车的前后胎打气,似乎也没注意到赵雨壮的不合规矩,顺口就答道:“腊月二十五,算上今个还有六天。”
      腊月二十五,这是一个陈喜梅的幸运日,也正是他赵雨壮的幸运日!赵雨壮内心一阵激动,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陈喜梅今天去高资街上办年货,会在庙湾的铁道口捡到一沓用旧报纸裹起来的零散钞票,总计一百八十块九毛,由此还结识了一个跟她性格相合的好友。
      一百八十块九毛,在后世看来连顿好点的饭钱都不够,但在一九八四年,木船社上下所有人的平均工资也就刚刚二十出点头,赵远山是连二十都没有达到,陈喜梅更是只能拿十块零六毛的病休工资,这一大笔钱对赵远山一家子来说可算的上是巨款。
      陈喜梅大字不识一个,虽然家徒四壁,身无分文,但在她淳朴的思想中并没有“天与不取,反受其咎”这句话,她只是简单的认为这笔巨款可能是别人救急救命的急用钱,也可能是一年拼命劳碌的辛苦钱,自己偷偷占为己有是要遭老天爷报应的。应在她身上还好说,要是应在自己本就命苦的儿子身上,那她真是万死难辞其咎,想补过都没办法。
      陈喜梅拿着这笔钱在铁道口附近等回来寻钱的人,没等半小时果然有人找来,辨别真伪过后,陈喜梅将钱交到那人手上。赵雨壮曾经问过自己的母亲有没有想过捡了钱就跑,陈喜梅有点犹豫的答道:当时如果一整天都没人来寻钱,她会把这笔钱拿回家。
      丢钱的人名叫廖春根,是靠近铁道口处庙湾的村民,前年买下了离庙湾不远的刘家闸的一个倒闭的小石粉厂,那天去集镇上的农业银行储蓄所取钱给工人发工资的回来路上不小心给弄丢了。正所谓好人有好报,廖春根当时就抽出一张工农军【十元】给陈喜梅作为答谢,两家人日后更是成了好友,赵远山和陈喜梅夫妇来年开春三月在木船社大门外的荒地上率先盖起的两间瓦房的盖房钱就是跟廖春根支借的。日后每谈到这件事,陈喜梅总是得意非凡,认为自己得了葛先生的眷顾,才能有这么一段佳缘。
      腊月二十六,也就是腊月二十五的第二天,是赵雨壮的外公陈守仁的幸运日,同样也是他赵雨壮的幸运日。当日下午,赵雨壮陪着外公用搬筝在江里捕鱼,结果捕到了陈守仁有史以来捕过的最大的鱼——一条数十斤重的大青混【青鱼】。陈守仁抠下一片鱼尾处的鱼鳞让赵雨壮赶紧带回去报信,好叫外婆刘兰英带上扁担和绳子来扛鱼。赵雨壮记得光是鱼肚子里的鱼肠、鱼卵、鱼油和鱼漂就烧了一大锅,连吃了好几顿。
      赵雨壮下定决心一定要借着这两件事,扯上葛先生大旗来唬住自己的母亲,好让母亲日后能多听自己的建言,至少不觉得他是在胡言乱语。
      “妈,我跟你一块上街吧。”赵雨壮向陈喜梅恳求道。
      陈喜梅还没有回答,赵霙看到弟弟没有受到母亲的责备,就大着胆子跟着赵雨壮抢着央道:“妈,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饭都堵不住你们的嘴!”陈喜梅皱眉扭头怒斥一声:“我上街是办年货,车上还要挂东西,怎么带你们两个!”
      赵雨壮和赵霙双双禁言不语,赵霙得意的甩给赵雨壮一个眼色,赵雨壮无奈的回笑一下,赵霙的小心思并不能逃过心智早已成熟的赵雨壮:赵霙以为赵雨壮乘机单独跟母亲上街去吃独食,就算她吃不上,也得搅黄了弟弟的好事。
      赵霙虽然是赵雨壮的三姐,但两人打小就不怎么对付,或许是赵霙只大了赵雨壮十八个月,两人年龄相差不大,或许是赵霙觉得全家人都疼护这个最小的弟弟,自己并没有得到相同的待遇,心里不平衡。
      总之,后来赵远山陈喜梅回到船队,赵雨虹赵霞毕业离开,她这个做三姐的并没有做到姐姐应有的责任。好在赵雨壮也不是大户人家娇生惯养出来的富家少爷,很快就学会各种家务活,还学会了养家禽养牲畜,自己给自己创收,惹得赵霙各种羡慕嫉妒恨。不过赵雨壮也有不对的地方,自己的亲姐姐跟自己借钱,却小气巴拉的一毛不拔,把姐弟两的关系弄得更僵。
      赵雨壮快速的吃完碗里的烫饭,放下碗筷,跟三个姐姐招呼一声“慢吃”,跳下凳子走到陈喜梅的面前装可怜的求道:“妈,你就带我去吧,我保证不乱要东西。今个上午三个姐姐都要干活,我一个人在家都没人陪我玩,还不如你带我上街去开开眼。再说了,我长这么大了,除了每年腊月二十九跟爸去镇上澡堂洗澡这么一次上街的机会,都没有第二次,况且你也从来没带我去过。”
      听到儿子的话,陈喜梅思考着自己好像是从来没有带过赵雨壮上过一次街,于是稍稍犹豫了一会,终究还是点了点头道:“你保证要乖,不然下次不带你去。”
      赵雨壮笑颜逐开,跳起来勾住陈喜梅的脖子,在陈喜梅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妈最好了,这个世上我最爱妈妈!”
      陈喜梅心里清楚自己的这个儿子懂事的早,心灵又通透,当年冒着冬夜的狂风暴雪双手托着胸口烫伤的儿子走了三十里的路到镇江市区医院治烫伤,没想到半路上这个只有三岁半大的在死门关徘徊的孩子竟然给自己抹眼泪并安慰自己,她就知道上天没有亏待她,给了她最珍贵的礼物,她发誓祈愿一定要救活这个命苦的孩子。
      似乎过早进入更年期易怒易爆的陈喜梅到底还是被赵雨壮突然来的这么一下给感动了,有点意外惊喜中的甜蜜,带着过往回忆的她回亲了赵雨壮一下:“这个世上妈妈也最爱壮壮。”
      赵雨虹和赵霞两人对视了一眼,轻轻的笑了起来,赵霙却嘟起嘴咕哝了一句:“小马屁精,到处舔,也不嫌瘮得慌。”

      陈喜梅把冲完气的自行车推到门前水泥坪上,将挂在东墙长钉上的红白格子大方巾拿下来,包住赵雨壮的整个脑袋及脖子,只留下眼睛鼻子和嘴露在外面。
      赵雨壮在陈喜梅拿方巾给他包头的时候,立刻想起了上辈子刚上初中时他们班上有个男同学的绰号叫“老妈子”,就是因为他上小学时有天头上包着他奶奶的大藏青方巾进入校园,结果被同学给嘲笑着起了这么一个难听的绰号,一直跟随了他九年,直到初中毕业。
      赵雨壮挣扎着不让陈喜梅把这块女性化十足的大方巾给弄在头上,埋怨的出声说道:“妈,这个大方巾包头上丑死了,被人看到要笑话的。”
      “犟什么犟!”陈喜梅根本不顾赵雨壮的反抗,仍旧用力的给儿子将方巾包扎好:“你等会坐大杠【老式自行车坐垫前面的水平横梁】顶着风,外面天都冷啊,受凉冻到还要人伺候,你不听话就呆在家别跟我出门!”
      陈喜梅的一句话,就让赵雨壮举手投降,内心充满深深的无奈感,这就是人微言轻的结果,所以他一定要努力改变这个状况,改变这个家庭未来的命运,改变所有与他戚戚相关人的命运。

      注1【吃鱼时不能把鱼翻个】:跑船或者打渔或者其他在水上求生活的人,吃鱼时是不能翻鱼的。如果翻了鱼,就叫做鱼翻身,会遭厄运的。
      注2【吃完不能推碗筷就走,必须问安】:问安的话很简单,就是从长辈到平辈挨个的问下来,例如“爸慢吃”“妈慢吃”“姐慢吃”。不过现在饭桌上的规矩没那么大,只要来一声“大家慢慢吃”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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