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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年关大事记3 ...

  •   八十年代的大型国有企业,例如宝钢、首钢、大庆油田、胜利油田这些,一个个都像是独立王国,有自己的幼儿园、小学、初中、技术学校、卫生学校、医院、商场等等,更有为数众多的下属分厂和分公司,养着一大群的闲杂人等。
      丹徒县航运公司在中国数以万计的国企中只能算是一个很普通的中型国有企业,当然没有自己的各类学校、医院和商场,但也有不少下属的分厂,例如丹徒镇上的丹徒船厂、高资镇上的木船社、新丰镇上的喇叭厂、谏壁镇上的缆绳厂等等与水上运输相关的一系列小工厂。
      木船社坐落在镇江市丹徒县高资镇马桥口的长江边的一个袖珍型类似于半岛的滩涂上,东边临着分洪河入长江的河口,整个半岛呈香蕉形状,包住了一个港湾,这个港湾是连着长江的。木船社里的人都将这个长约一公里的半封闭港称为木船河,常年停着一些需要检修的船只。六七十年代木船社是以生产和维修木船、水泥船为主,到了八十年代木船已经退出历史舞台,水泥船也甚少生产,木船社就以检修维护为主业,偶尔也能建造一两艘铁质驳船。
      小木屋建在木船河岸边,地基用大石块垒起来,然后再用混凝土抹平,算是小木屋最真材实料的地方。不过考虑到木船社东面就是分洪河口的高资港,高资镇山多盛产石料,石头根本不值钱,所以赵雨壮也不会觉得大惊小怪。木船社有几样是最多的,那就是木料、帆布、绳子、油漆和铁钉,所以给赵远山和陈喜梅夫妻两个单独建房子,当然以木船社自有的材料最方便省钱。而老赵家因超生被抄家后,木船社也白送了些旧木板和方木棍给赵远山,赵远山就自己拿着洋铁钉、木胶和榔头做了些箱子、饭桌、长凳、碗橱等简易家具。
      木屋,由名及意,建房子材料当然是以木头为主,为了防止木头腐烂变质遭虫蛀,木料事先都在废机油中浸泡数周后晒干。木屋主体结构用圆木和铁钉搭建固定,墙壁和屋顶就用木板封钉。墙壁木板间的缝隙用掺了碎麦壳和糯米水的黄南泥封堵,因为全年风吹雨淋的缘故,每年春秋两季赵远山和陈喜梅都要重新补过。屋顶上下两层用油帆布(注1)蒙起来,所以也不会漏雨,但也不利于透气。
      木屋夏热冬冷,招蚂蚁马蜂百脚【蜈蚣】,死梅天【梅雨天】更是哪都是潮的,到处发霉长毛,满墙的报纸发黑就是因为转潮起霉的缘故。几十天的阴雨连绵,不透风散气却处处转潮的小木屋造成睡觉的被子褥子都湿腻腻的跟浆糊一样,一不注意就会全身长湿疹。赵雨壮清楚的记得小的时候几乎年年长湿疹,陈喜梅每天拉着脱得光光的赵雨壮到木船社西墙外的一颗不知名的大树旁,用菜刀砍树皮,等树上流出白浆,用手接了,再用白浆把赵雨壮抹个全身不漏。
      此种土法倒也灵验,不过数日,身上的红疹就会消退,只是浑身粘滋滋痒兮兮的连挨数天,其痛苦难以想象,非常人可以忍受。为了怕年龄小不懂事的赵雨壮忍受不住的到处乱抓乱挠加重湿疹病情,那几天赵雨壮的双手双脚都是被陈喜梅绑起来,吃饭拉屎撒尿都是由母亲代劳伺候,赵雨壮难受到极致就在地上到处哭喊打滚直至嘶哑,但陈喜梅都狠心的不闻不问,并警告赵远山和三姐妹不准放开赵雨壮。
      十数年后母子两人谈及此事,满脸皱纹的陈喜梅悲痛欲绝的捂着心口声泪并下:“母只是儿的一双手,儿却是母的心头肉。看着你受苦受罪,难道我这个做娘的就不心疼?难道我这个做娘的就不想代你受罪?但是,做娘的没办法啊,没办法!那时候家里实在太穷,没钱给你看这个冤枉病,只好用这个活受罪的土方子。”
      小木屋虽然千般不好万般皆癞,唯一值得称道的地方就是排水便捷,不管是洗衣水,还是洗澡水,不管是洗碗水,还是洗脸水,反正只要是脏水,出门往外一泼,哗啦啦的直接流向木船河,然后流入大江,最后奔腾向海。

      小木屋前是一个比木屋稍长的两米多宽的水泥坪,中间有一道几十公分宽的石头台阶一直通向木船河,姐弟四人就蹲在石头台阶两侧的水泥坪的边缘刷牙。
      赵雨壮看着牙刷头中间那一点点牙膏,心中百味翻涌,前世工作后挤牙膏都是把整个牙刷头铺满,从来也没觉得浪费,还真是应了那句“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再让自己经历一遍贫穷困苦的生活,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赵雨壮心底让他们老赵家尽快发家致富摆脱当前及日后长达十几年噩梦一般日子的想法油然而生。
      闻着牙膏的味道,赵雨壮确认是老中华牌的留兰香型,老赵家一直用这个牌子的牙膏用了十几年,直到八十年代中后期在市面上出现了更加便宜的两面针,以及九十年代初期风行全国的芳草,这才打断了中华牙膏在老赵家的垄断地位。
      老赵家为了把牙膏充分利用都是将牙膏管卷起来用,就是从牙膏屁股后面一点一点的往前面挤,等到把后面一点全部挤干净,就将底部的牙膏皮卷起来,等整条牙膏全部用完,牙膏皮就变成了一个扁扁的牙膏头和圈成八九圈的牙膏管。此时的牙膏都是用铝皮包装,牙膏用完后牙膏皮都会被保留下来,等到收破烂的上门,连同废铜烂铁一起可以卖个几分钱。
      一九九四年,上海白猫股份有限公司将上海牙膏厂及旗下的中华牌牙膏的经营权一起卖给了欧洲的联合利华集团,在联合利华注入重资后,中华牙膏梅开二度,质量和品种都有了大幅提高,市场占有率一度领先全国。
      中华牙膏可算是中国改革开放浪潮中本土老品牌被外资收购后极少数能够保留并发展下来的,大多数的命运就是被外资收购雪藏,最终消失在中国人的视线中,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同为上海日化品牌的露美和美加净。一九九零年,在上海市政府招商引资的行政命令下,上海家化不得不将旗下的品牌露美和美加净卖给美国日化巨头庄臣公司,结果这两个品牌不到四年的时间就彻底从市场上消失。一九九四年,上海家化斥巨资重新购回露美和美加净的商标权,经过十多年的努力,美加净终于再次成为了中国家喻户晓的品牌。
      将牙刷沾了沾水,再吸口温水吐出,赵雨壮盯着木船河及两岸开始认真的刷牙,他可不想变成传说中的黄牙臭狗屎。
      八九十年代的冬季,苏南地区还是很冷的,每年冬天都要下两三场雪,过年前后的一场大雪总是跑不掉。此时的木船河上早已结上了一层厚冰,呼啸的江风将木船河中待修船只上竖起的鲜红国旗刮得飞舞般的招摇。
      河对面的大岸上依着江堤大埂有数栋私房,要么是木船社里人口多工厂宿舍住不下的家庭盖的,要么是在木船社中上班的子女帮着给父母养老盖的,要么是进厂子晚没分到宿舍又等不及自己盖的,分别是小卞三家、郭豆腐家、秦昌荣家、郑日宏家、黄巧慧家、曹疯子家、赵雨壮的外公陈守仁家和看大门的万老头家。
      赵雨壮知道如果按照前世的轨迹,今年长江大汛期间有省政府、市政府和市水利局的领导前来视察江防,指示从木船河至镇江高资拆船厂这段长达七八公里的长江大堤要拓宽加固,数月后木船河边依着江堤大岸而建的房屋全部推倒拆除。

      一阵尖锐的铃响,木船社的工人们开始上工。板车上载着氧气瓶、乙炔瓶、变电箱、气割枪、电焊枪、电焊条、木料、铁板、榔头、除锈铲、铁钉等等各类工具,被人推着走向河岸。三三两两的人群中,赵雨壮并没有看到自己的父亲赵远山。
      赵远山一开始在木船社做食堂管理,后来食堂关闭,只能改做工资低一等的杂工。赵远山求过自己的大妹妹赵翠珠,希望她帮忙带着他学气割和电焊的手艺,只是赵翠珠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始终不肯教授,导致有着小学文化程度的赵远山始终只能做着全厂最没前途的杂工,直到后来跟自己的妻子双双返回船队。
      也难怪陈喜梅一直跟老赵家的亲戚关系不和,丈夫不得老太婆的喜欢,儿子还被老太婆抽聋一只不说,就连丈夫的亲姐妹都狗眼看人低,从来不给他们一家子好脸色。虽然几十年后,老的老,死的死,物是人非,亲戚间的心结基本都已解开,只是当初造成的伤害却是永远也抹不平的。
      看着这群忙忙碌碌的身影中那个矮胖的妇女——赵雨壮的二娘娘赵翠珠——赵雨壮心底闪过一声冷哼:过不了四年,木船社将不复存在,这里除了老弱病残能留下来,全部都要滚蛋。
      四个儿女都在门外刷牙,陈喜梅用铁皮小促钵【簸箕】铲了半促钵的杂粮,走到木屋西侧用坏木板和木条搭在河岸上的鸡舍鸭棚前,打开门将鸡鸭放了出来,然后把杂粮撒在地上任鸡鸭自己啄食。
      身后的动静并没有引起赵雨壮的注意,他一边看着眼前木船河的冬日景致,一边用着科学的刷牙方法在刷牙。前世小时候刷牙一直是只刷外面不刷里面的横着刷,上了大学看到从湛江来的同学兼死党刷牙时不仅里外全刷还用专门的软毛刷刷舌苔,赵雨壮这才知晓自己用了十几年的刷牙方式还真是敷衍了事。
      工作后第一年单位组织体检,医生扒开赵雨壮的嘴,看到有牙结石,建议其洗牙。赵雨壮从善如流,第二天就去省口腔医院去洗牙,不过洗牙的过程却并不美好,可以说是大灾难。洗牙机转头的尖鸣和牙齿上传来的痛觉让穿着毛衣的赵雨壮冷汗直流,等到吐出带着血迹的黑色牙结石,赵雨壮闻到了一丝臭味,突然觉得嘴里有种藏了几十年的腌渍老货的感觉,眼前瞬间被小时候家里金边红漆马桶内壁的黑色陈年老垢、茅屎缸【粪缸】里结了厚厚一层的灰色屎壳、鸡窝鸭舍外积聚数月的屎盆屎桶、等等等等肮脏的画面给填满,肠胃立刻就翻江倒海的难受,紧接着就从口中喷薄而出,把洗牙的医生吓了一大跳。
      赵雨壮的记忆超群,别的小孩七八岁开始记事,赵雨壮三岁半就开了窍,不管大事小事,总是能记得,特别是大事更是连过程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也是靠着这份天赋,读书工作无往不利。只是人有善恶、事分好坏,有好的一面,必然有坏的一面,这超强的记忆力也让痛苦的记忆变得更加痛苦,想忘都忘不掉,时常在脑袋里面回荡,这是赵雨壮无比痛恨的地方。
      吐出嘴里并没起多少泡沫的牙膏沫子,因为刷的慢,赵雨壮喝着小茶缸内变得有些冷的温水漱口,将茶缸内剩余的温水清洗过牙刷后起身,发现三个姐姐早已进屋。

      赵雨壮刚进屋,赵霞就招呼他赶紧过去洗脸。因为脸盆架的高度是赵雨壮无法企及的,所以早晚洗脸也基本上是由二姐赵霞帮忙。
      在赵雨壮的记忆中,所有高难度的事情都是由两个长姐代由处理,不仅仅因为他是他们老赵家的唯一男孩,更因为他是他们老赵家常年生病的小老巴子【最小的孩子】(注2)。只是等到父母离开木船社,两个长姐相继初中毕业后离开高资镇去打工,赵雨壮享福的日子到了头,开始学着自己洗衣、煮饭、挑水、种菜、养鸡、养鸭、养鹅、养猪、养羊、扫水泥、扫煤屑、拣明矾、拣柴禾、拾破烂,等等等等,只要能使日子过得好点只要能挣点零花钱的事情,他全部做过。
      赵霞弄湿毛巾后在上面打了点蜂花檀香皂,让赵雨壮闭上眼睛,左手托着他的下巴股子,右手用毛巾狠搓他的脸,从额头到脸颊,从耳朵根到颈康脖【颈项】,没有一处死角。搓洗完毕,把毛巾往脸盆里汰洗一遍后,再将赵雨壮脸上的肥皂水搽干净。
      赵雨壮知道冬天洗脸有两道工序,第一道工序是姐弟四人共用一盆热水打肥皂洗脸,第二遍工序就是再共用一盆热水清洗脸上的肥皂渍。因为他是最小的,所以是最后一个,只能用三个姐姐洗剩下来的脏水洗脸。
      赵雨壮在赵霞用肥皂水给他搓脸的时候就反复安慰自己:“星爷说过吐啊吐的就习惯了,自己忍啊忍的也会习惯的,反正上辈子都这么过来了,这辈子还怕忍不下么?”
      他们姐弟四人冬天用热水细巧【精细、节约】,是因为要节约用煤。冬天热水难烧,早起陈喜梅引煤炉烧早饭烧开水,用掉两个煤球后,基本上就不会再用额外的第三个煤球去烧洗脸水,所以水吊子里剩下的热水就仅够他们姐弟四个清洗两次的。
      在赵霞帮着赵雨壮洗脸的时候,赵雨虹正笑闹着给赵霙梳头扎马尾。每日清晨,老二赵霞帮着老末赵雨壮洗脸,老大赵雨虹帮着老三赵霙梳头,最后老大和老二两人相互帮着对方梳头,这已经成为姐弟四人的多年生活习惯,默契而又协调,无需言语,无需感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至四人各奔东西。
      洗漱完毕,赵霞挑了点歪歪油到赵雨壮的手心,让他自己抹在脸上,后又用透明的防冻膏将他的双手涂搽了一遍。住在长江边,冬天江风如刀,防止皮肤皴裂是必须做的工作,所以木船社家家户户必备歪歪油、防冻膏,条件好的家庭则用友谊、美加净和百雀羚。
      赵雨壮开口跟赵霞说这点小事自己能行,用不着别人代劳,不就是抹脸搽手嘛,有什么难的,可赵霞笑着硬是不同意,生怕赵雨壮用多了浪费,最后还被赵霞赶到饭桌旁去等早饭。
      赵雨虹三姐妹将盛好的烫饭、山芋和鸡蛋端上桌,因为天冷,煮好的烫饭、山芋和鸡蛋都是放在草编的饭窝里,饭窝内还有一条小方被,可以将饭锅捂得严严实实,上面再盖上草编盖子,保温一个小时基本上没什么问题。
      拿起筷子端起饭碗,赵雨壮才想起以前晨起都是要喝一杯温水后过半小时才吃早饭的,不过看着手里半碗饭粒半碗水的烫饭,觉得这半碗的米汤纯可以当作中和胃酸的中和剂。

      注1【油帆布】:货船上遮盖船舱用来防雨的帆布,很厚实,油料浸泡后,再刷上一层防水油漆。
      注2【老巴子】:镇江方言,即家里年龄最小的孩子,不分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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