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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拾·中 孰聆琵琶嘶声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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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做了一个非常难受的梦。梦里,有一条温柔的蟒蛇慢慢地攀上她的颈脖,醉人的气息一分分收紧。她原本非常享受这样的窒息,可是血的腥味从喉咙里涌出来了。紧接着又生出了眼泪,都从鼻腔灌回去了,泪的咸涩与血的腥冽交杂在一起,混合出一种令人作呕的糜烂味道。
于是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想把那些混沌一起咳出胸腔。她感到有人握住了她的手。她忽然有些不愿醒来,可能潜意识里她已经知道接下来自己要面对的比梦还可怕。但喉咙粉碎般疼痛,撕扯着她的神经,把她硬生生地与梦靥分离开来。
“你……感觉如何?”好像是沧明泪的声音。
她用力睁开眼睛,视野渐渐清晰起来。那样绸缎般的黑发,光芒黯淡的明珠,如玉雕琢的脸,清淡若水的表情……的确是她。自始至终都是她,在尽心帮助自己实现自己那个遥不可及的南柯一梦。
“咳咳,殷悯……”杜怜卿咳嗽了一声,开口叫姐妹的名字。然而才发出两个音节,她便愣住了。她看见殷悯潸的表情也不自然地变了一下。
这样的声音……嘶哑的、干糙的,像是一截柔滑的丝缎被烈火狠狠地舔舐过似的,只剩下漆黑的焦炭,根本看不出原本的样子了。她每说一个字,血就从喉咙里涌上来,然后顺着嘴角、下巴、颈脖,划出触目惊心的轨迹。
枕梦阁的姑娘们一听望心鹃醒来了,推开房门争先恐后地挤了进去,呼啦啦围在床边,站在前面的拼命把头仰起来挡住后面的视线,后面的则是伸长脖子,踮起脚尖,拼命向前看。并不宽敞的屋子一下子人如同锅沸腾的开水,所有人呼出的气息仿佛是揭开锅盖的一刹那奔腾而出的水蒸气。
站在最前面的一个花旦看着望心鹃嘴角溢出的血,紧张道:“千金小姐,您那宝贝嗓子莫有事吧?咱们成天吊嗓子的可得保护好命根子咯,那是我们的饭碗咧!”
杜怜卿竟一下子不敢开口讲话了,下意识抬手捂住嘴。
“大家请让一让……”徐惋词轻轻推搡着众人挤到前边,握住姐妹的手:“没事的,你就唱两嗓子,也好让我们姐妹放心啊。”说罢缓缓拍打对方的后背,好似在安慰。
殷悯潸并不去理会她,只是不露声色地将她握着的杜怜卿的手抽出来,并起手指摸这个死里逃生的女子的脉象。倒是秦惜缨用眼神制止了徐家小姐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怂恿,给病人递上一碗润喉清茶。
放下杜怜卿的手腕,殷悯潸一个字都未说。她低垂的目光沉寂如海,却隐隐有波澜在闪动。见她默然不语,对于杜怜卿的身体状况,大家瞬间都心照不宣。
望心鹃蹙起眉,犹豫着用手指在殷悯潸的手心里断断续续地写下几个字:他还没有听过我唱歌呢。求你。
还未等殷悯潸有何反应,一屋子粉香扑鼻的姑娘们见到“金嗓子”话都不说一句,更是炸开了锅:
“杜小姐不是没法说话了吧?真可惜呢……哎呦,还不知道杜老爷该怎么心疼咧!”
“唉,我要是有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说什么也不会让她来这种地方啊!看看,一年还不到,好好一个嗓子就毁了!”
“早晨到底是出什么事儿了,怎的前几天还好好的大办宴席,今儿就突然变了哑巴?”
“我看不止是嗓子,难不成舌头也给绞了去?!这下子可好咯,我们枕梦阁少了这张招牌,还不至少赚多少票子……”
铺天盖地的尖刻言语逼得杜家小姐下意识把身体往后缩了寸许。在府上,还没有那个胆大包天到敢这么议论她的--------就算是她权势凌人的爹,也不愿招惹他这个泼皮丫头。然而现在,在这个凡脂俗粉的花楼里,一群低贱卑微的小蹄子也在对她品头论足!要是在平日,她早抄起长板凳一个个抡过去了!可是现在……她对一切都畏惧了,包括“以后”。
唯一期盼的,不是上天的怜悯,不是任何人的关心,居然还是让那个早已远去的背影回头看她一眼。
她低下头,因为不知应该向谁投去求助的目光。她原本是那样骄傲啊……可是就有那么一个人,他可以轻而易举打碎她的全部骄傲,让她一无所有了还能心甘情愿。
殷悯潸忽然冷冷地朝那一群唧唧喳喳的麻雀发话了:“热闹都看够了没有?”
声音只是微微抬高了几度,然而整屋子的沸反盈天顿时就鸦雀无声了。她们脸上各种各样的笑还未来得及收回,此刻都僵在嘴角和眉梢。
秦惜缨满腔怒气地站起来,伸直了手臂直指她们一个个的鼻尖:“你们也不拿镜子照照,还没看清楚自己到底是谁,就敢在这里乱咬人?!你们倒是说说看,一个二个蹬鼻子上脸,是整日卖笑过活得意的?——有这份胆量,去杀人放火啊!就晓得冲善良主儿泼撒,什么东西!也就沧明泪不屑掰理你们!为何当时柳媚姨管着的时候都屏气敛声的,那是被打得紧了!现在给你们点自由,就管不住嘴皮子!好了伤疤忘了痛,早该好好管管你们了!”
“来人!”徐惋词一直以来都是秦惜缨的左膀右臂,此刻立即吩咐门外候着的下人,“全都拖出去,狠狠地打!每人二十大板,看下次还有闲工夫在别人的地盘上乱叫!”
殷悯潸听着一屋子哭爹喊娘禁不住微微皱眉,她抬起手做了个“止”的手势:“行了,你们进枕梦阁这么多年了,什么打没挨过?这么没出息。给我记住了,以后再这么不懂规矩……”
她还没说完,有个伶牙俐齿的舞姬就接过话去:“是了是了,以后不会这样了!谢谢沧姑娘饶我们这次!”
殷悯潸只瞟了她一眼,继续说道:“以后再这么不懂规矩,就不是今天二十大板这么轻了。”她摆摆手:“全出去。”
老板娘逐客令下得干脆,姑娘们被带出去的时候居然也不敢哭了,当下只想着快快把惩罚挨过去。
房间里一下子空旷了许多。锦瑟四个人都沉默不语。过了片刻,徐惋词便想缓解这尴尬气氛,谁知她一张口竟说了这样一句:“现在怎么办呢?锦瑟四伶要变成锦瑟三伶了。”
气氛一下子骤降,就只当事人浑然不觉。秦惜缨慌忙在她后腰上拧了一把,这千金小姐还不明所以:“怎的了,拧我作甚?”秦惜缨气个半死,又狠狠剜了一眼,徐府千金才意识到自己说了错话,连忙闭了嘴。
“咳咳……看样子,老天爷安排我回家了。”杜怜卿也不在意用那可怖的嗓音说话,随性地笑笑,“今晚上就回去吧,连续两个月呆在这里,我也想家了。”
秦惜缨本就是性情中人,现听她如是说,最先红了眼眶:“别呀,我们四个在一起都过了两年了,以后还说不准要一起站一辈子台子呢——有什么困难是没遇上过的?不就是一时半会儿唱不了曲儿了么,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锦瑟又不是光依仗你那嗓子才走到今天的!”
“是啊是啊,”徐惋词连忙接过话来,想要赶紧说两句弥补刚才犯下的错误,“你以后没法唱歌了,没事儿,大不了我来代你,你来做我现在的营生,给惜缨伴舞,为悯潸和琴,只要不开口,没谁注意你那破锣嗓子!”
杜怜卿的脸顿时变得更加难看。
还没等殷悯潸亲自把那不谙世事、只当着外人温婉娴淑的徐家娇小姐支走,秦惜缨这边就已经心领意会把这单想法揽过来做了:“惋词,你少说两句。怜卿才醒,身子还未愈,要不我们俩先出去喊厨子做几样好菜,让悯潸再诊诊脉。”
徐大小姐还没反应,就被连推带拽扯向房门。她仍不忘恋恋不舍地投过来关切的目光:“回家后也别忘了我们,常来枕梦阁玩啊!就算今后不在一个台子上了,我们几个也会想你……”
门不耐烦地“嘭”一声将她未说完的话挡在外面。
杜怜卿闻声终于抬起头。殷悯潸看见她晶亮的眼睛泪光闪闪,恍然间觉着十年前的自己就这么真真切切地坐在眼前。
“何苦呢?”殷悯潸淡淡地望了她一眼,“为了一个只出现在梦里的人,昏迷了两天两夜还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你应该想想自己的得失,这样做——为这样一个无恶不作的魔鬼,根本不值得。”
杜怜卿含泪笑笑:“我还要谢你呢,阿潸。是你让我如此接近自己的梦。我看见了他的脸……那样近的距离。让我知道这不再是梦了。”
“你现在也该清醒了。在失去了这么多以后。”
“不!我一直都是清醒的,殷悯潸。”杜怜卿哑着嗓子,脸颊上苍白的病态给她镀上安静温婉的气质。这是她在无忧无虑的过去从未拥有的。
她恬静地笑着:“你知道吗,我们苗人女子都非常重情重义。听我娘说,一个苗人女子一生只会爱一个人;她们若是看中了谁,就会不顾一切地和那个人在一起。而我娘,就是这样的一个敢爱敢恨的女子。
“二十年前,我爹还是朱元璋手下一支精锐部队里的军师。在去往湘西征战的途中,他们的军队迷了路,一队兵马被困在山谷里怎么也找不到出路,连来时的路也被他们绕得忘记了。我爹便带着两个手下前去探路,却误打误撞闯进了我娘居住的苗寨。蛊苗最忌讳外人,凡是不速之客都要被处死。神婆下令把我爹他们压到火场上去烧死。然而神婆的女儿见为首的年轻军师浑身有种难以言状的英武之气,竟立刻爱上了他,于是不惜以死相逼令神婆放他们一条生路。没错,神婆的女儿就是我娘。神婆到底是疼爱这唯一的女儿,答应网开一面,条件是我爹答应娶自己的女儿为妻。谁知我爹生了一个榆木脑袋,宁可死也不想被一个女人救。我娘虽然生气,却还是不忍心看心爱的人被活活烧死,于是又请求神婆宽限一个晚上,第二天再听男子的答复。
“翌日,我爹的行为举止令人大吃一惊。他好似变了一个人,对我娘百般呵护到言听计从的地步。俩人如胶似漆,仿佛已结为秦晋之好。他说他这辈子除了我娘,谁都不要。大家都还纳闷,只有神婆一人看出了端倪。”
“是蛊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