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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玖·中 弦断何曾恋听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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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怜卿点着脚尖蹦蹦跳跳地穿过走廊,几步来到殷悯潸说的那房间前。她从来不在意这种做法是否有失体态。她和母亲一样,一直以来都无法将自己融入中原:为何好好地要把足裹成巴掌大小?为何笑的时候要用手帕遮住半张脸?她学了这么多年,也仅仅能在舞台上装装样子,迎合台下观众一会儿罢了。照例一脚把门踹开,迈开腿就要走进去--------
然而只听有什么物体从屋内破空而出,“夺”地一声钉在门框上,横拦住了去路。
女子条件反射地顿住脚步,再定睛一看,顿时魂飞魄散:那物竟是一把锋利的长剑!她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心想若自己反应慢一秒钟,这闪着寒光的剑刃就要深吻自己的颈间动脉!
正要破口大骂,屋里面的人先冷冷开口:“谁?”
杜怜卿听这声音不禁神经一震:老四所说的客人,竟是个男子?殷悯潸一向独来独往,即便是附近还有义父义兄,平日里也很少拜访------更没听说她还有什么故人。只是闪念一过,杜怜卿又立刻释然了:除了日常交往,她们所谓姐妹四人,相互间又多了解彼此呢?
“我……我叫杜怜卿。”那男子声线冷而干净,如同昆仑山漫天的雪,濯洗一切,也洗去名伶已到嘴边的骂语。
“没问你叫什么。”男子声音有些不耐烦,却又透着肃杀的意味,“谁准你进来的?”
天色很早,主人没有点蜡烛。借着微弱的熹光,隐隐约约看见穿黑衣的男子背对着她坐在一把红漆木椅上,坐姿随意却不慵懒,哪怕靠在椅子上背都是挺直着的。这让杜怜卿想到段云冶。再注意到男子的头发,她觉着更像了。
她嗅出这个男子浑身散发出一种邪异的气息。心跳骤加速,手心渐涔涔。
“殷悯潸。”她乖乖地回答道,忽然有点像在台上表演,大喇喇的动作竟有些滞,干脆完全束缚起来。“她问您有没有醒,早膳已经准备好了。”她又加了一句。然而说出这种像青黛一样的语气,一瞬间让她悔恨万分:这下子莫不是要被对方当成奴婢?她可是赫赫有名的京城杜大人的千金小姐!
黑衣男子陷入沉默,不知是愤怒还是其他何种情绪,只是仍然一动不动地对着窗外远山。长久的寂静令千金小姐几欲夺路而逃,然而最终还是被什么牵绊住,挪不动脚步。
不管背后的女子心思如何,黑衣男子在沉寂了一会儿后再次开口:“你是她什么人?”
杜怜卿想了想,聪明了一回:“她是我妹妹。”话音落定,就见横在自己颈脖前的剑往回一跳,脱离门框后“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这意味着我可以进去了?名伶迟疑着迈进一步,却还没等另一条腿也跟过去,就再次被冷冷喝住:“止步。”
“啊?”
“退回去。”
杜怜卿微微皱眉,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这个捉摸不透的男子,最终迫于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无形的强大气场而畏葸不前,只好转过身准备离去。她注意到躺在地上的剑不知为何竟然不见了,只余下一滩水------仿佛刚才那把寒光铁器是水冻结而成似的。
离开前她忍不住问:“你难道不打算转过来让我看看你长什么样子吗?”
黑衣男子并没有听见名伶在说什么,背影一直凝固着,仿佛一尊黑曜石的雕像。
“好吧,我不问了。”杜怜卿摆摆手,“我先走了。”但望心鹃的古灵精怪可不是胡说出来的,话音还未落定,就见女子桃花眼睛狡黠一闪,一个后空翻,神秘男子的背影便近在咫尺:“看你给本小姐装神秘!让我看看你的庐山真面------”然而,最后一个字还未吐出,就立刻噤了声,仿佛是被扼住咽喉。
--------实际上,她的确是被一只有力的手死死卡住颈脖。就算她曾偷偷和京城里的杂耍艺人学过点拳脚功夫,在这个人的面前,也不过渺小如同蝼蚁灰尘。
“咳,咳……”杜怜卿涨红了脸,顽劣却丝毫不改,用力睁开眼睛趁此机会打量面前故弄玄虚的男子。只一眼,她的呼吸就立刻急促起来:刚才在沧明泪屋里的那些喃喃自语……一定是苍天听见了,不然不会让他这么容易地出现在如此靠近的地方。她一直憧憬的男子,就应该是这样的。太像了……不,他就是。
就是一瞬间的事。她爱上了眼前这个男子。
“你,是哪儿的人?”她断断续续地说,“一定不是中原的吧?看你的头发……咳,不太像是大明朝的啊?”
高锐微微偏着脑袋看她,不知道她到底想要说什么,手上力道竟松了些。看着这个刀横在脖子上还叽叽喳喳不停的善睐明眸,忽然想起一个人。可又忽然意识到,现在的这“一个人”早已经换了另一副模样,在滂沱泥泞的夜行中被冲刷掉本来的颜色。
“多巧啊,我也不是中原人!哦不,我父亲是……但是你看,我没有裹足!”她的心跳得厉害,语无伦次地,最后终于大着胆子问道,“你来我家提亲吧,我是个很好的姑娘,他们都这么说!”
魔宫少主的思绪一直在远飘,这时候才慢慢回过神来,杜家小姐说的话根本没听见,看到对方潮红的脸颊完全云里雾里,冷冷道:“你说什么?”
“怎么,你还不乐意?”杜怜卿不太高兴,小嘴儿一翘睫毛一翻,“好吧,那我下面一句话你可得听仔细了,不然你一定要后悔!
“告诉你,我爹可是武林盟主!”
这句话果然管用,她明显感觉到对方精神一震,目光也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你再说一遍。”
走廊那边的房间里,有人在轻轻弹奏古琴。《阳春白雪》的旋律本来是以明快轻灵而悦人的,在演奏者的指尖下却隐隐透出沉重之感。仿佛有什么压迫在琴弦的心脏上,手指每一次的触碰都只能带来压抑的钝响。汩汩冰泉幽咽凝绝,听起来并不畅快。
杜怜卿嘴角一抿,一对酒窝得意地挂上脸颊。武林盟主什么当然是编出来骗他的。本来说出实话也能让正常人大吃一惊,但她注意到对方的言行更像一个行走江湖的冷酷侠客,便灵机一动想起了昨夜在花魁房间外窥听到的秘密。
“我说,我爹是,武林,盟主!”她一字一句地宣泄着不属于她的的骄傲,心里的算盘已经打好,于是成竹在胸地斜瞟眼前的男子-------那天真的小聪明呵。
颈间再一次吃痛。魔宫少主这一次好像是真的发了狠,手背上的青色血管盘曲蜿蜒,蛇一般地缠绕上女子纤细的颈脖。似蛇对猎物生命的慢慢厮磨,股掌间漫不经心的玩弄,让人一寸寸窒成青紫,再一分分吐尽温热。猛然收力间,修长而苍白的指缝中透出狠辣决绝。
名伶想要开口解释,却已发不出声音。在对方奇异而妖冶的的眸子中,她看见自己的瞳孔渐渐放大,渐渐噙满了不甘和嘲弄。原来有些东西用钱和势是换不来的……她早就应该想到,如果眼前的男子真是如她所想的那样,就不会为任何身外之物所动。现在看来,他就是自己心中一直期待的那个人了,他就是了。
想到这里,她开始天真烂漫地笑起来,鼻翼两侧笑出了浅浅的痕。
虽然因为这种不符实际的憧憬对象,她被姐妹们善意嘲笑了多次,但是,她今日真的遇上并且爱上了。这个还不知道名字所以只能用“他”来代替的男子。
自己真笨,应该预料到才对……这场“偶遇”,本来就是阿潸亲自安排的么!她想让自己美梦成真啊……可是为什么,这个脑子,这个能吟诗作赋的脑子,偏偏在这个时候不开窍?她到底说错了什么,让她的梦中情人被她逼到这种地步!哦,知道了,她不应该骗他……爱不应该有欺骗。这也许就是欺骗的惩罚。
她的笑染了凄凉,鼻翼两侧的浅痕消失不见了。
高锐看着她渐渐消失了真实感的笑意,神色依然肃杀却更复杂起来。方才的那抹笑容,像谁的呢?既熟悉又陌生……
天光渐渐昏暗,她感到身体表面愈发温热,皮肤下面、内脏里面却很冷。体温在流逝。她仿佛看见窗外的树枝上停着一只杜鹃鸟,此刻正怜惜而悲悯地看着自己。她看见它的嘴角在一滴滴渗血。它张开细细的喙,声音婉转而动听--------世间不会再有谁有这样精妙绝伦的嗓音。它在问她:“悔么?”
望心鹃轻轻阖上渴睡的眼,千言万语只化作沉默的笑意。
与此同时,弦上曲戛然而止。好像是弹奏者忽然翻手按在七根琴弦上,生生阻止了琴弦的余颤。冰上细细的裂口被完全堵死,冷泉一滴也流不出来。
殷悯潸把视线从弦上抬起,徒然望着虚空,微颤的睫毛透出内心的悸动。不知在想些什么,发丝上的珠子流转的光华都照不亮她脸上的薄薄阴霾。
然而只是过了一会儿工夫,她又释然了,重新恢复往日的冷漠,抬手操起弦来。
这一次,融雪暖流汩汩而出,绕梁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