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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

  •   三月三,春光方熹微,杨柳嫩枝抽新芽;山外山,酥雨沾衣裳,桃杏小蕊绽花芳。
      转眼已是在人间耽误了好些日假。见着四方一片祥和,本仙心中大好。
      “阿陵,我们去前面如何?”我答应你叫这个恶心的名字了啊。
      那日元宵不见了小清新,我前往寻找,终究未曾寻着。继而两日之后,北方九泽辰巳帝君座下鲲鹏竟是给我捎来了信笺。
      辰巳帝君是上古的神祗,来历似明而非概不可考,古书上亦未能道尽。只听说神魔大战之后早早便隐退在北方九泽,挂名做了个虚位帝君。因而大多数人只得经着古书来一仰辰巳帝君的风采。他较广陵时代一般,虽均为上神,然一个性情乖戾,一个淡泊归远,亦未曾有过交通。今朝竟寄来了信笺,这让本仙觉着甚是稀奇。
      打开一看,信笺上简洁地写着清新仙君已平安回至北方九泽,这些日假承蒙本仙照料,如若本仙有何难处,他定当全力相助。末尾署名辰巳。
      我愣,本仙莫不是晓得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故而此后便只余白夜行同我一道。我规劝,我是十分非常极其不愿劳动凤帝的,让他同我一道我心中极其过意不去,他却道他族中无事,愿和我一路,能见识见识上古的神器长长知(姿)识(势)亦是极好的。我不善推拒他人,且已讲过一遍,再讲下去便真真矫情了。他又道,既是在人间,亦不好上神、凤帝一般称呼,他思量一番,便由他唤我阿陵,我唤他阿行。
      “阿陵?”你敢不敢不叫这个恶心的名字。
      “我们往前面看看如何?”我决定无视掉你的啊,你不要自个儿创造存在感好不好。
      “前面或许有美酒。”我输了,跟你去便是。
      这些日假,我随白夜行行走在深山古道里,自是没酒来。施法变出些许却终究过不得了酒瘾。我又是个极馋酒的,今朝有酒定是要今朝醉方好。
      人界的酒,人类用五谷杂粮和着人世七情六欲埋在底下八.九十年,比不得天上那般精纯,却亦有别种风流。且今朝非常时刻,挑不得,我不计较。
      沿着小幽山径,远远便望见黄底镶红边的一面破旧旗子在山脚下迎风飘扬,上面工工整整地书着三个大字“杏花村”。旗杆旁植着一棵桃树,花瓣似那天边暮至的云霞弥漫绽开。

      “小二,一坛女儿红,三两酱牛肉。”
      “好嘞~”
      我撩了衣袍坐下,白夜行坐在对面,桃花眼弯弯,对我笑道:“阿陵倒是学得精到。”那是,本仙活过这么些年,便看过这么些年的话本,什么不会。
      山野里人烟甚少,除却我同白夜行的一桌,只边上一桌一位书生打扮的人在不停吃酒,口中时不时吟几首诗,“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我细细看了那书生几眼,眉目清秀,自然丰成。人身内却浑绕着妖精的精气,护着秀才的本身,且封去了他的一段记忆,一时稀奇,便又多看了几眼。
      “怎地,阿陵竟是喜欢这种小白脸书生?”白夜行在一旁问道。我不欲搭理他,简直神烦。
      “客官,你要的一坛女儿红,三两酱牛肉。”小二在一旁端菜,见我看着那书生,便道,“先生莫要摆在心上,季秀才吃不醉的。等到太阳落山了,他便会回去了。”
      “嗯?怎地吃不醉了?”白夜行疑惑地问道。
      “谁晓得呢,这个季秀才前些年上京赶考,考没考上也不晓得,只是回来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小店离他家要说也有一段路,他却每日来这里喝酒,日落才回去,也喝不醉。”小二低声道,“都不晓得他不干活,铜钿哪里来的。您慢用,您慢用。小的先下去了,有事叫我一声就好。”话毕,却迟迟未见他退下。
      白夜行问:“怎地,还有事?”
      小二挠了挠脑袋,圆圆的脸上挂着红晕,说:“两位先生长得跟天上的仙人似的,不,比那仙人都要好看,小的怕是这辈子也不会再见到有你们这么好看的人,多看几眼记牢心里,以后就可以对我的小孙子讲,我见过神仙一般的人了。”
      白夜行忽地笑了,吹开三月风,我蓦然明白了这小二讲的话。
      说话间,太阳落山,那书生果真站起,放下些许铜钿,东倒西歪地走了。
      女儿红饮尽,酒瘾过足,真真全身舒畅,神清气爽,全部精、气、神满值。
      白夜行放下竹箸:“阿陵,那我们便走罢。”
      “嗯。”
      他桃花眼弯弯,“跟上那个秀才看看如何?”
      我犹豫着,终究点了点头,这秀才古怪得很。

      书生所居之处,便是杏花村,离小店可说是甚远。
      杏花春雨,杨柳微风。书生的屋子不大不小,处在村子极为偏僻之地,屋院外边种着一棵将衰未衰的老杏树,零落地开着些许杏花。
      我和白夜行一道隐去身形进屋,却见那书生这个辰光竟是已经趴在榻上正酣眠。
      白夜行微微蹙眉,而后扣指一弹,笑道:“让他做个梦罢。”
      “这书生体内的精气虽灵力浅薄,时时聚散,却能保他一世长安了。”白夜行对我讲道,“不晓得他有什么好,竟是能让一个妖精倾尽全部修为。不若我们入他梦中,一探究竟如何?”
      我轻轻点头。他桃花眼弯弯,我忽的觉着右手一暖,却是被他执入扣起。我无力挣脱便想转移话题:“凤帝,在他人梦中,我们终是旁观者,一切不过既定宿命。不论发生何事,你都不可妄图去改变,即便你是凤族的帝君。”我说地一本正经,保证能唬到他。
      他笑着点头,印着微弱的烛光,似是要逐风远去。

      梦是书生自个儿的过去。
      梦里,十年寒窗,江南的书生乘船前往京城科考,却因着半路因天降大雨耽误了些日假,至京城早已无安身之处。幸而友人介绍,寻着一处,虽院落破败,灰旧不堪,然能让他居一月便好。他收拾住下,方才发觉这破败的院落天井正中竟种着一棵桃树,桃花开得明艳。桃树下青石桌凳,灰迹斑驳,光线充足,遮阴避雨,是个读书的好去处。
      这该是小院中顶好的地方。
      他走到天井中,对着桃树正正拱手道:“小生季寻,接下一月便在此住下,如有叨扰,还望桃仙见谅。”我笑他迂腐,头顶却是朗朗的笑声。
      抬头,竟是一位桃花艳色的女子,半虚的人形,坐于桃树的枝桠上摇晃着赤脚,明艳的衣带迎风翩跹,对书生吟吟笑着,桃花一般娇艳,“嗯。”
      此处偏僻,无人忧扰,草木繁荫,便多了天地灵气,桃树怕是已在此修炼了百些年余,不多日假,便是能化妖。
      白夜行亦是稀奇我们竟都未发觉女子的存在,思量一番后同我道:“我们不过在人家的梦中,一些事物终究见不得清爽。”我点头。
      而后,如若是个好日假,书生便会执起书册坐于桃树下的石凳上诵读。偶尔清风过,追逐而下的花瓣便柔柔落于他肩头的素衣,翩翩拂过他白净的脸庞。我只见着,那位桃花艳色的女子自树上摘了些许桃花瓣,点点洒在他的肩头,轻轻吹过他的脸庞。
      因着他见不到,故而他从未在意。
      书生有个心愿,他道,望取得功名,以慰父亲在天之灵。书生的父亲一生务农,被人家说了一辈子没文化,只望书生考得功名,回故里光宗耀祖。
      书生道,等他功成名就回来,定是要好好翻修此处。小桃妖化着半虚的人形坐于桃树枝桠,赤脚晃着,对书生吟吟地笑着。他说,其实,不用翻修,只要你能陪着我,同我一道,我便会很高兴的。
      我看着小桃妖脸上的笑容却渐进隐去,他定是不愿让书生离开。
      然科考之日终究来到,书生在离开之前,对着桃树道:“不论功名成败,我定是会回来的。到时,我便陪你一辈子。”
      那位桃花艳色的女子赤脚坐于枝桠上,明艳的衣带迎风翩跹,弯下身子,半虚的手轻轻抚过书生的脸庞,吟吟笑着,“我等你。”
      书生金榜题名而归,他并未将屋子翻修,只对桃树道:“我今朝定是不会在此住了,翻修亦不过多费些铜钿。还是将你移到状元府好罢。”
      小桃妖吟吟笑着,“你在,便好。”
      桃树便被移到了状元府后花园。后花园中各种植物争奇斗艳,他一棵桃树,惹不起眼。
      有几多长延未曾见到过他,小桃妖不晓得。他只道是他做了状元忙得紧,又怎会抽地出身来陪伴一棵桃树。“是啊,我只是棵桃树。”小桃妖甚久都未有吟吟笑过了。
      白夜行同我讲,小桃妖怕是喜欢上小书生了。我不言语。
      情不知所起。

      书生要做新郎官了,对象是皇帝的小公主。成亲那日夜晚,书生提着一壶酒来到了后花园。他吃一杯,给桃树倒上一杯。他问桃树:“你为什么不开花呢?”如此些年,你为何不开花,厌倦了吗。他不断地问着,重复地问着,“你为什么不开花呢?我明明记得,昔年,你开得很灿烂的啊。”
      那位桃花艳、色的女子吟吟笑着看书生跌跌撞撞的身影愈走愈远,“是啊,我为什么不开花?”
      树挪死,人挪活。书生不会晓得,桃树早在被移到状元府的时候便伤了根脉。桃树再不会开花,小桃妖再也修不成人形。
      书生的夫人小公主难产,痛苦的叫喊声甚至传到了后花园。
      那位桃花艳色的女子赤脚坐在枝桠上,明艳的衣带迎风翩跹,望向天空吟吟笑着,他说:“书生,算是你欠我一辈子。下辈子还,好不好?”
      我见着他虚化的人形也渐进隐去,莫言一字。
      这棵桃树却忽而开得满庭芳华,桃之夭夭,小桃妖花了一生一世。
      夫人生了个小姐,书生甚是高兴,他给小小姐取名,“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就唤作季蓁。”
      书生再未到过后花园。他有夫人,有女儿,有相伴一生的人。而他,不过是棵桃树。
      年关将至。
      那日书生上朝回府,见着家丁欲将朱红色大门上所挂旧符换下,挂上新桃符,身形忽地一滞,而后急急推开家丁到了后花园。四下寻找,终究未能见着那棵桃树。
      紧跟而至的总管道:“大人,那棵桃树自您从那处移来便未曾见过花开。前些日子,就是小姐出生那会儿,明明不是春日这棵桃树却忽然开了一树的桃花,事出古怪必有妖,下的便做主将他砍了,留着也是白留……诶大人你去哪里……”
      书生推开总管飞奔至后院,终究连桃树木枝都未见着:“留着,也是白留,”眼神空洞,忽而又高喊道,“这人间,留着也是白留,啊哈哈哈哈……”

      我一场恍惚,看向白夜行,他亦是一怔,竟是书生醒了。
      桃花疏疏散落,拂去一身还满,原只是书生倚在桃树上做了一梦,“啊哈哈哈哈,原是如此,原是如此。”
      我匆匆走出,只见着院中的桃树花瓣尽数凋落,枯败不堪,余着那位桃花艳色的女子,半虚化立于桃树前,吟吟笑着。
      “半缘爱恨全浮华,一生痴嗔皆虚妄。”书生堪堪倒于桃树下。
      那位桃花艳色的女子缓缓低下,桃花般的唇对着书生,将精气全部传到书生体内,封了书生的记忆。
      小桃妖站起身,对着我和白夜行行礼,“上仙。”
      “你……”白夜行欲问出口,却被小桃妖止住,“我的时间不多了,上仙听我讲便好。
      “如上仙所见,我喜欢这个书生。我原是棵桃树,于此地修行了四百九十年,我想,倘若未有遇着他我怕是都修成人形了罢,可我又如何舍得不遇着他……因着我是棵桃树,没有人会来同我讲话,他们只道是草木无情,可是,我也会寂寞啊。然后,他来了,他会跟我讲话,他并不是把我当成一棵树而是当成有生命的植物看了。我很高兴。日日看着他诵书念诗,跟我讲话,我觉着我喜欢他,若他能一辈子如此伴着我,我便是修不成人身也是好的。我想着他若是有什么愿望,我定会全力助他。不想他竟是想当状元。我晓得,他终究做不成状元。那里面的水有多深,不是他能趟的,我也不愿他去趟这浑水。
      “我想他看清,便让他做了个梦。梦里,他成了状元。”
      小桃妖又一笑,“我原想嫁他,却是在梦里,也不够。我只是棵修为不足的桃树。然后,他娶了皇帝的公主。公主难产,我只得将我的修为输他助他顺产。很可笑不是,明是我为他所织的梦,却仍是有我所不曾预料到的事。我本欲打算他梦醒后便让他清醒,哪里晓得,我把自个儿都搭了进去。
      “我的修为即尽,本体已败去,再也修不成人形了。然他,只留我在后花园,从不曾来看我一眼。我很寂寞啊。我不能弄醒他,倘是他醒不过来,便是一辈子身在梦中了。
      “那日他想起我,却不见我,管家的一句话,让他悟了。留不住的,眼前的都留不住,那所谓的功名繁华也不过昙花一现,何苦。终究梦醒。
      “我并非是想他遁入空门,我不过是,不愿让他被世俗蒙蔽了。今朝我将精气给了他,我便是真的要死掉了。呵,我早该死了,不过是放不下。我这会儿想着,后悔起来,怎地当初没能现形见他一面呢?便是花去我的精气又如何?今朝如此,是真真再也见不着了。
      “我将我的花瓣换了铜钿,本欲等他安安稳稳过完这一世,阳寿尽了和他一道去投胎,想不到他会是今朝这个样子。他这样,我还不如当初和他一道在梦里死了罢了。
      “幸而上仙心善,助我让他做了这个梦,让我同他这辈子的缘分尽了。
      “我会去投胎,他醒来便不再记着我,会安安过完这一世。你们说,他会不会陪我下辈子呢?”小桃妖吟吟笑着,一如那日初见书生,他抚着书生的脸庞,道,“下辈子,我不是妖,你不是书生,惜得眼前,日出而起,日落而息,只耕田织布,好不好?”
      书生似是听到桃妖的话,眉头舒展,唇角弯起,沉沉睡着。
      小桃妖看着昏睡的书生,笑道:“我待你讲,我有名字的,我叫桃之。”

      书生醒来,枕边置着一支桃木素簪。他待平常一般,随手便用木簪将满头青丝绾起。“好似做了一夜长梦啊。”他摇头笑着,打开门,眯眼迎着熹光,“今朝天气真好啊。”

      他终究不会知晓,曾经有位桃花艳色的女子,赤着脚坐于桃树枝桠上,明艳的衣带迎风翩跹,会对他吟吟笑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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