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六、冷心冷情初遇时 ...
-
第二日清早,待我起身时,我屋里早已没有了顾墨华的身影,被褥折得整整齐齐,像是压根就没有人在床上睡过。这厮,还挺爱干净的嘛。我撇撇嘴,洗漱完就出门去看隔壁的常生了。
我的想法其实挺简单,没有关系的人,犯不着再有些什么牵绊,生生凑出一段缘分来。所以,顾墨华的离开对我来说无关痛痒,也便由着他去了,至于其他的,我连想知道的热情都没有,自然犯不着和这么一尊大神计较。我轻轻地摇摇头,敲了敲常生的门。
打开门,站在我面前的他经过了一晚上的休息,显得神清气爽,英姿勃发。他的一只手扶着门栓,另一只手撑在门框上,斜着身子和煦的阳光打在他的额头,那宛若刀刻的面庞竟生出一种柔美来。他的目光就那样久久地倾注在我的眼中,在那一瞬,我仿佛醉了。那温润的一声“早。”让所有的声与光,电与火,都离我远去。我放纵自己的心如飞鸟,天高云阔,恣睢挥洒。突然之间我就悟了,世人所说的情,之于我,可能就是这么一种可望不可即的感觉。
许是我怔愣的太久,他扑哧一笑,“阿碧若是不嫌弃,我倒是可以常住。只是这如隔三秋的模样,合该是面对你的心上人,你这样,我却如何是好?”
我的反应速来一流。面对他的打趣我迅速整理好思绪,斟酌道:“我的心上人远行未归,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为了在他回来时能够以款款深情留下他,我刚才对着常生你预演了一出久别重逢的戏码。希望你不要介意。”
“其实就算......”
他还没有说完,我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你就算介意我也不太会顾及你,你忍忍就好。”看着他一副被噎到的表情,我心情大好,哼着歌儿走开了。“别忘了去客厅吃饭。”我对他遥遥地一挥手,潇洒走掉。
也不晓得他听到没有,反正我的饭食都是央人从山下买来的,数量有限,况且这个季节桃子和栗子都还没个影儿呢,他若来晚了,就只有啃树皮了。
风把声音吹得飘忽模糊,身后人喃喃开口:“其实就算你对我的依赖是真的,那......又有何妨?”可惜人已走远,只有山风在山谷里呜咽着,悠远绵长。
房内的魂灯仍旧亮着,事实就摆在眼前,一切的怀疑都已尘埃落定。念常生低叹:“竟然......真的是你。”
我欠你的,我们欠你的,我都会偿还给你。那岁月掩埋的鲜血和生命,那黑暗与残忍中复苏的良知与悔悟,父皇没有做到的,便由我来做完。
想到这些,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迈步走向客厅。
水帘洞里只有他和她二人。念常生注意到,每日中午会有一个颇水灵的小孩子送饭过来。那孩子从来不说话,只睁着一双骨溜溜转的大眼睛打探着他,神色像极了一只好奇的小动物。而阿碧则时不时地会这孩子说几句话。
他不晓得他们是怎么交流的,只远远地一边吃饭一边望着那边。只见阿碧一会儿捧腹大笑,一会儿又满面怒色,两人还时不时一齐回头看他两眼,然后扭头继续那种无声的交流,看得念常生脊背发凉,冷风嗖嗖地从脊梁穿过,这顿饭,他吃得委实忐忑。
不管如何。他既然决定在这里常住下去,就不会中途打退堂鼓。恩恩怨怨,总该有个了断。只是,若他不是念常生,她亦不是那个人的女儿,那该有多好。想到这里,他慌忙打住,他和她,命中注定只能陌路,又或许连陌路都是奢望。
他苦笑,微微仰头饮尽杯中的酒,把空酒杯在指上来来回回地转着,动作竟是说不出的风雅。不远处,偷偷窥探的二人齐齐地咽了一口唾沫。
酒足饭饱,他满意地起身,又回去了。小童摇身一变,化作一只小松鼠,吱吱地叫着。
我笑笑,“回去吧,辛苦你了。”小松鼠点了下头,便窜入一边的林子里了。我走到桌前,拂了拂衣袖,桌上的碗筷尽数消失。
我有些自鸣得意。有点法术固然方便,碗筷都不用洗的。无奈学的时候偷工减料,厉害的杀伤力强的没学会多少,这些有利于好吃懒做的小把戏倒是十分精进。也罢,人各有命,就这样糊弄糊弄,没准也就平平安安混完一生。
十年前空桐氏一族因亡灵之乱几乎全族覆没。虽然之后南罗皇族下诏,声明空桐氏受皇族万年庇佑,但毕竟实力大受损伤,空桐姓从此没落。
在那之后,南罗皇族一方独大,再没有任何一方势力能与之抗衡。
皇帝年事已高,时不时会对自己年轻时犯下的错感到些许愧疚,所以频频颁下罪己诏痛斥自己曾经的铁血手腕。他在诏书里委婉地表示,自己多年来一直在寻找一样东西,如果找不到,自己绝不会退位。这让天下人又多了几分揣测,不晓得这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皇帝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因身份金贵,从未公开露过脸,见过这小皇子的,可能就只有深宫里那几个。
民间有传闻说,在皇帝还未登基时,身为太子的他甚是风流,老婆娶了一个又一个,东宫莺莺燕燕千娇百媚,给他生了不少孩子。登基以后,他又娶了一个妃子,据说长得和他一个故人一模一样。为了讨那女子欢心,皇帝在一日之内散尽后宫女子,把原先的那些个王子公主尽数贬为庶民。
可那妃子福薄命浅,诞下皇子不久就驾鹤西去了,皇帝十分伤心,当下便立妃子的儿子为太子,从小教养在深宫。
听闻小皇子生来就有些怪病,后来不知怎地就给好了,只是不见了皇帝身边的一个贴身侍卫。坊间传说神乎其神,大家都只把这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聊以打发时间,没有人会去在意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这段皇宫秘史,被改编成各种版本在茶楼酒肆里流传,屡禁不止。皇帝最初还有些气恼,后来仔细一想,倒也出不了多大的事,便也就由着他们去了。
玉华山上,司空镜前,一抹青绿色身影驻足凝视,于袅袅仙气中若隐若现。侍立在两旁的童子只觉仙尊今日面色不善,便也装作毫不知情,自动化作锯嘴葫芦,一言不发。
自打墨华仙尊从长留回来,便在这镜前久久伫立。左手掌心一团银蓝色的光微弱地亮着,似是用力一吹便会熄灭。他将这团光小心地捧着,像是在呵护自己最为珍贵的东西。
这司空镜里可以看到天地万物的前缘今生,本以为阿碧此生会和和顺顺,待到百年之后忆起过去,回到自己身边。却没有想到,这皇帝一家子厉害至极,非要得到空桐氏珍宝才肯罢休。看来,自己还得再走一趟了。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墨华仙尊便消失于这仙气腾腾的云雾里,只留下一堆童子在司空镜前大眼瞪小眼。唉......仙尊这临走之前不打招呼的习惯还真是让人难以适应。
童子们各自散了,大童子灵云仙者照例去给仙尊灵池里的一尾锦鲤喂食。锦鲤时不时地吐出一串泡泡,似在倾诉又似在询问,灵云仙者喟叹道:“再等等罢,百年之后,你就能见到她了。”听到他的话,锦鲤摇摇尾巴游向灵池深处,再也没有浮出水面来。
能给的都已给了,等待亦是幸福。求仁得仁,应该就是如此罢。墨华,你一定要好好地守着她,这是我最后能为她做的。
东风夜放花千树,
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
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
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青玉案·元夕》
念常生住在水帘洞里有些日子了。前几日听闻阿碧很久都没有下山,正巧上元灯节将近,念常生寻思着把阿碧带下山去凑凑热闹。他把自己的想法一说,本以为阿碧会推拒,没想到她一口答应,这事便这么定了下来。
正月十五是一年中第一个月圆之夜,也是一元复始,大地回春的夜晚,因此人间极为看重这一天。在这天里,人们点起彩灯万盏,出门赏月、燃灯放焰、喜猜灯谜、共吃元宵。寻常不易出门的女子在这一天盛装打扮,邀朋携友,共赏良辰美景。
我一向晓得人间的节日很热闹,但这么热闹的,我生平还是第一次见。平日里空旷的街道现在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衣着光鲜的少年郎站在灯谜下互相打赌,开怀畅饮。桃面粉腮的豆蔻少女成群结伴地从身边走过,婉转动听的笑声不绝于耳,大街上各种各样的商贩使出浑身解数招徕顾客,卖箜篌的、画面具的、捏陶人的,旁边还有热气腾腾的枣糕摊子。这一切让人不由咂舌,凡人真会过日子。
但转念一想,师父曾对我说过,凡尘太苦,凡人一生要经受种种磨难,承受种种痛苦,所以为了能继续有勇气活下去,人们创造了节日这种东西。在各种各样的节日里大家稍息片刻,才能蓄足勇气直面即将到来的苍凉的人生。所谓乐极生悲,极悲生乐,如此想来,这凡尘定是悲苦至极了。
我正兀自唏嘘不已,不远处常生已手执一盏红彤彤的灯笼在向我招手。漫天焰火在他身后的天空绽放,映衬着他亮晶晶的双眸,锦衣华服,流云染彩。
他微笑着轻轻启唇:“阿碧,来我这里。”
我的心莫名地漏跳了一拍,我突然想到,若是时间就这么静止,那也是很好的。那感觉就像是,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了这么一个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无话可说,只能轻轻地问一句:原来你在这里。
有那么一瞬我几乎已经要迈开步子朝他走去了,脑海里却蓦地闪过一个人的身影,消失的那样快,快得让我看不清他的脸。
我犹豫了。
记忆里曾有人千百回地低唤我的名字,只是我已想不起来那人是谁。久违的头痛将我的回忆淹没,我抱着头,缓缓地蹲了下去。
常生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紧紧搂住了我,我把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膀上,闻着他衣服上淡淡的清香,逐渐平复了下来。恍惚中似有一人站在我面前,又瞬间不见了,只听见常生在不停地问我怎么了。我的鼻子有点酸,闷闷地回了句“没事。”便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不肯再出来。脑海里的片段凌乱出现,我想伸手抓住,却连一片衣角都摸不到。
如果一定要辜负一个人,那一定会是现在抱着我的这个人。我从他怀里慢慢起身,默然而立。无意撞进他的眸子,里面满满地都是意料之中的深情。我不是不懂,只是不想懂。
“走罢,我们去看花灯。”我笑着对他说,“我打小在山里生活,还没有见过这样的节日,今日一定要尽兴。”他无奈地笑了笑,随即欣然起身,眼底的落寞一闪而过,我只假装没有看见,抬步向前走去。
正所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我和常生在分别吃完三块煎饼、两个包子、一碗蛋羹之后,正式在一座茶楼里落定。茶楼里一个老先生正在聚精会神地说着书,底下一帮子茶客凝神细听,看来内容甚是精彩。小二麻利地上了茶,我和常生各饮一盏,亦竖起耳朵听听这老先生在说什么。
“话说咱们宫里那位......”老先生隔空一拜,“幼时顽疾不治,老皇帝为了救他,可是做了不少缺德事呐。”
老先生不急不缓,捋了捋胡子稍作停顿。我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常生,他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面上波澜无惊。我放下心来,转头继续认真听着。
老先生继续说道:“本来呢,那病是没得治的,可是后来不知从哪儿传来的消息,这世上还真有一个奇人的血,能救咱宫里那位。老皇帝用尽千方百计终于找到了那人。一看,嘿,这奇人和自家儿子一样,尚在襁褓之中。琢磨好久,老皇帝想,干脆收成干儿子弄到宫里去养着得了。怎奈那奇人的爹娘不乐意呀,老皇帝急了。那就,都杀光吧。”底下人“嚯”地一声,似是不能相信老皇帝还有这么一手。
老先生端起一旁的杯子喝了些水,润了润喉。
“为了封口,老皇帝杀光了所有参与这件事的人,可也没人觉得他会遭报应。咱宫里那位的病,倒像是好全了,这么些年也没听说有些个什么毛病。可这天意实在难测,老皇帝死的时候交待儿子一定要拿到星矢阵里的宝贝,可还没说清楚宝贝在哪儿就咽了气。”老先生无奈地摇了摇头,连连叹气。
“这皇宫的秘史啊,咱们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星矢阵是空桐家的,那个消失的侍卫好像就是去了莫邪林。唉...我是老了,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也不知道还能再说几年。各位看官,今儿就到这儿吧,明儿个咱们讲讲老皇帝征战南罗国那段。”
老先生退到屏风后面休息去了。我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瞅了瞅对面那个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模样的人。他见我看他,似笑非笑道:“听完了,可还满意?”他用手指一下又一下地轻叩桌面,接着说道:“这老家伙也有些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说的话大逆不道。毕竟是皇家的人,哪由得人这般非议。”
我微笑着开口;“总归是个大团圆的结局,既然皇帝的病好全了,百姓说说这些前尘旧事也没什么的。”我端起茶杯轻啜一口,却差点没吐出来。这味儿,也忒有些苦了。刚才听得专心一直没记得喝,这一苦,倒是让我的灵台瞬间清明。
常生沉默许久,终是开口道:“可惜......那病......的确是没好全。”
我正在往他的杯子里斟茶,闻言手一抖,溅出几滴来。他看了看我,无声地掏出些银子放在桌面上,道了声“走罢。”便起身走出了茶楼,我连忙跟上,心里却直犯嘀咕,怎么不安感如此强烈,好像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一样。
总的来说,那天的上元节我过得很开心。我们回到山上以后我还会时时想起,那天明亮的月亮,和地上风华无双的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