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如意传》孤独小姜

35、第三十五章

　　李富花的葬礼办的果然盛大，罗晃和罗静披麻戴孝跪在灵堂给亲戚们答礼。罗存钱俊朗的面容在昏黄烛火的映照下，苍白的毫无血色，他的眼睛里都是红血丝，他几乎不敢正视愤怒的李荣保和李富贵。在这样的压力下，如意也不敢懈怠，她带着全家的下人哭的那叫一个卖力，一直忙到夜里，才倒出空休息；兰花花带着牙牙学语的罗奇来找如意，如意拿了几个果子给罗奇边吃边玩，叹气道：“老爷这么伤心，对太太是真有感情啊。”兰花花敲了敲炕桌道：“人走茶凉，什么感情都会被时间冲淡的。这几日姐姐劳碌归劳碌，有些正经的大事，也该思量起来了。”如意轻轻揉着额头，看着罗奇无忧无虑的笑颜，道：“我知道你说什么。可现在不是筹谋这个事的时候。”兰花花轻声道：“姐姐不筹谋，别人可已经动了这个心思了。这几天苏六斤在老爷面前格外卖好，又让三少爷和六少爷在老爷面前奉承，金大艳也是有儿子的人，虽然我还没打听到她有什么动作，但想来…她的心思肯定也活络了。姐姐别怕，你还有奇儿呢。”

　　如意看她一眼，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低声道：“奇儿自然是好，在老爷眼里，奇儿永远是你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我虽然现在是二房，但后来者居上，也不是没可能。”兰花花有些发急：“难道姐姐真的不想么？姐姐当年是老太爷指给老爷的姨娘，你老姑比那院里的老太太还尊贵呢。”如意皱眉道：“我现在……还有什么家世可言。不过是抱着老太太的大腿，勉强过日子罢了。”兰花花微微露出几分喜色：“既然抱了，咱们索性抱到底。只要姐姐当上太太，还怕熬不过老太太么？”如意轻轻摇头：“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到底没有生养过，怕是比不得苏六斤有两个儿子。”兰花花用手帕替罗奇擦嘴，冷笑道：“有儿子又怎么样？只怕未必能入了老爷的眼。”如意惊疑道：“莫非你有什么法子么？”兰花花带了一点意味深长的笑容：“听说大少爷就快留洋了，三少爷就知道傻吃傻玩，剩下的几个都是毛孩子，以后什么样还难说呢。”说罢，兰花花就带着罗奇走了，如意换了件衣服，又去了灵堂。

　　灵堂里，苏六斤已经带着亲戚们按着班序站好，一切井井有条。众人围着苏六斤、众星捧月似的，六斤也格外地精神。大玲子混在里面，谦恭无比的拍马屁：“幸好一切有四姨娘打点，才妥妥当当，没什么差池。若换了旁人，定是不成的。”如意走进来，见她们都不来奉承自己，便重重的咳嗽了一声。兰花花及时赶来，轻声细语的说：“四姨娘体恤二姨娘辛苦，替她分忧，这倒是极好的，只不过，老爷说了，让二姨娘主事……各位姐姐可别多心，在府里，总归还是要听老爷的意思不是？”大梅子最近和如意关系处的比较亲密，便走到如意身边，金大艳见大梅子如此墙头草，很瞧不上，但碍于面子又不想当着亲戚的面嘲讽她。如意微微一笑，站到苏六斤前面去，她看着李富花金丝楠木的棺樽，有一瞬间的恍惚：这么多年，她害得自己一直没有子息，害得自己做不得一个完整的女人，只能依靠着罗存钱的宠爱而生存，这份宠爱，是那样的难得，什么苏六斤、什么金大艳、她们都是在嫉妒自己的恩宠……

　　李荣保带着翠莲回了李家，关上房门就严厉的审她，翠莲一五一十的全说了，李荣保气得咣咣直拍桌子。李富贵还算冷静：“依你说的，如果是那个二姨娘害了富花，那宗儿的病十有八九也是她们传染的了？那个茉莉又是什么人？”翠莲道：“茉莉是先头二姨娘高喜悦的丫鬟，二姨娘稀里糊涂的病死后，茉莉就被放出去嫁人了。”李富贵问道：“你还记得她娘家姓什么？哪里的人？这个人我们一定要找到！”翠莲有些哽咽：“好像就是隔壁哪个村子的……太太被打捞起来的时候，头上好大一块伤，也许是被打晕才推下水的，太太死得不明不白，甄老太太怕咱家告罗家，只说是我照顾不周…老爷，少爷，你们要替太太伸冤啊！”李富贵的脸色十分阴沉，他恨恨的说：“还用你说！？我姐姐不能就这么死了，这事没完！”李荣保叹气道：“那个救了富花的护院是谁？咱们倒要谢谢他。”翠莲想了想说：“好像是叫牛大壮。”

　　李富花尾七过后，李富贵就接走了罗晃和罗静。罗存钱这几年连着遭受生离死别的打击，他心力憔悴，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他经常独宿在李富花屋里，余下的时间多数是呆在苏六斤或者金大艳屋里。村里人都猜测下一个太太是谁，苏六斤的呼声最高，但也有说罗家可能从外面再娶一位太太回来的，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除了兰花花外，罗家的女人们都盼红了眼睛，最焦心的莫过于如意。

　　如意曾经问过兰花花：“奇儿算是老爷最疼爱的孩子，你为什么不争一争？也许你就能当上太太了。”兰花花冷笑道：“我身上长了这些奇怪的纹路，这几年老爷统共才在我屋里几次？”如意唏嘘道：“什么情啊，爱的，其实都是虚的，做了太太，想要什么没有？”兰花花神色甚是冷然：“姨娘，你错看我了，我根本就不想做太太，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做这个姨娘，我为了帮你，做了好多我不想做的事情。”如意脸红道：“我知道……你为了我，连你爹的遗物都送给老太太了。”兰花花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姨娘觉得，我在乎那些珠宝么？那不过是冰冷的身外之物罢了。”如意羞愧了，她沉默不语。兰花花缓一缓神，又恢复了那副柔顺的样子：“姨娘，我不妨直言，我这个孩子来得意外，但孩子是无辜的，所以我生下他。这些年来，老爷对奇儿的重视，你我都看在眼里了，我的孩子就是姨娘的孩子，姨娘若想做太太，不妨放胆一争。”她含着几许失落：“我这人有恩必报，姨娘当年救助过我，我一辈子都不会忘，即使……即使姨娘和我生分了，我也不会背叛你的。”如意有一瞬间的恍惚，她觉得，兰花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怯懦的绣房丫鬟了，自己似乎看不透她在想什么，或者说，自己从来就没看透过她。兰花花见如意又眼神涣散不说话了，就知道她陷入了“沉思”的状态，她转身离开，这个季节原该是最温暖而明媚的，她却只觉得森凉的寒意无处不在地逼来，就仿佛许多年前，她家破人亡时的无助与迷茫。

　　如意根本没有意识到兰花花已经走了，她沉浸于一个美好的想象，想象自己成为罗存钱妻子的那天，到那时，罗存钱笑着搂着自己，在耳边说：“樱儿，你真是我的贤内助，以后我主外、你住内。”，自己掏出随身带的薄荷膏子，轻轻的替罗存钱揉在太阳穴上，笑道：“我不怕累，倒是怕老爷伤了神呢。”罗存钱笑道：“如意，你为啥这么聪明？”如意的十指与罗存钱牢牢交握：“不是我聪明，是我与老爷想到一处去了，易求无价宝，难得一心人。”罗存钱将脸颊紧紧贴在她柔滑手背上：“我喜欢你说这个词，一心。”其他的姨娘都不存在了，府里的下人们微笑着羡慕他们夫妻恩爱。之后自己有条不紊的管理整个罗家村所有的产业，李老根、秦大力向自己报告庄子的收成，四妞把库房打开，所有的珍宝紧着自己挑……

　　突然，如意从环境中转入现实：李老根现在很会奉承苏六斤，对自己却不冷不热的，为什么粽子死后，李老根对自己生疏了呢？会不会是因为四妞呢？如意盘算着，李老根肯定还惦记着四妞，不过是碍着江五福，不好意思挑明罢了；那么自己不如先下手为强。这样想着，如意就先去找了李老根，主动提出要把四妞嫁给他做填房。李老根对于如意的建议半信半疑：“你确定？四妞也是意思么？她家里人呢？”如意点头：“她卖的是死契，自然要听我的！何况这桩婚事不用她家里人花钱，老爷和我还会赏嫁妆，她爹娘肯定会同意的。”李老根打断了她：“我一个老光棍，年纪都快做她爹了，我的命这么硬……我是想知道，这是不是她自己的意思”如意一滞：“年纪算什么，老爷还不是和大玲子差了一截？在咱们村里，像您这样的到哪里去找？那年碧莲嫁给药匣子的时候，四妞不知道多羡慕，只是她不说罢了。什么克妻不克妻的，不过是无知村民的愚昧想法罢了。”说着，如意就一巴掌拍在李老根肩膀上：“咱俩谁跟谁啊，你帮了我这么多次，我还能坑你么？”李老根见她如此确定，心思也活络了，笑呵呵的搓着手道：“这事如果能成，那我……嘿！我还真不知道怎么谢谢姨娘。”如意摸出帕子擦了擦头上的汗，道：“您预备着吧，过几天就是好日子，我看咱们可以这么办…”俩人研究起来。

　　这一夜，罗存钱又独宿在李富花屋里，如意看着炕桌上摇曳不定的烛火，低低的叹了一声。四妞伴在她身边，问：“太太生前老爷对她也就那样，为啥太太走后，老爷反而如此念念不忘？”如意淡淡笑道：“你以为老爷对李富花有几分真情？有时候人的情深，不仅是做给旁人看的，更是做给自己看的。入戏太深太久，会连自己都深信不疑。”四妞有些茫然：“啥意思。”如意长吁一口气：“不懂不要紧。”她凝神片刻，“四妞，我记得九月里是你的生日，你今年二十了吧？”四妞笑道：“姨娘记错了，我二十五了。”如意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对呀！咱们刚被放出来的时候你二十，如今可不是二十五了，也到了该嫁人的时候。江五福是个很不错的人选。”四妞脸上带着红晕，害羞道：“我还想多伺候姨娘几年。”如意徐徐的抚摸着手上的戒指，道：“年纪不等人，一个女人的好年岁就这么几年，别轻易辜负了，再不嫁了你，不知道江五福背后得多恨我呢。不过话说回来，我听说江家准备从李家村娶儿媳妇…”四妞脸色黯然了，她点了点头。

　　如意见她不吵不闹，反而惊讶了：“你知道？”四妞又点了点头：“这都是他爹娘安排的，他也不能做主，但他说，和他媳妇是陌生人，没有感情的，来年他就会娶我做二姨娘，一辈子对我好…”如意摇头道：“这话你也信？你跟我这么多年，还不知道姨娘和太太的区别么？老爷这么疼我宠我，但我还不是被李富花害到这个地步？”四妞疑惑的看着如意：“……姨娘，你在说啥？”如意握住了四妞的手：“我想让你过的好…眼么前儿的，你老乡，人不错……”四妞抽出了手，摇头道：“姨娘，你别说了，这话要是你八年前说，我可能会想想，但是我心里有了江五福，别说李总管，就算你要我嫁给老爷，我也不能答应。”如意没想到四妞会违逆她的意思，冷笑道：“你心里有他，他可未必有你，你放着正房不做，宁愿去给江五福做小么？”四妞咬着嘴唇道：“我不知道…我不确认…但是，我不愿意嫁给李总管。”如意沉下了脸：“李总管很看重你，他已经去和老爷提了，老爷也同意了；你嫁过去，就是管事奶奶，你想想…这可是一步登天啊。”四妞站起身来：“牛不喝水难按头，我这就去和李老根说，我不愿意！”如意站起来拉住她：“别介，家里现在都知道你俩的事儿了，你这么晚了去他屋里，瓜田李下的，传出去多难听。”四妞看着如意，凄然道：“姨娘，我不想嫁…你别逼我…”如意笑着、把手上的一个镯子套到四妞手腕上：“傻丫头，回屋歇着吧，好好想想，别犯傻，啊？”四妞木然的看着如意，点了点头，回房去了。

　　如意觉得这事情算是办成了，心情大好，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她习惯性的叫道：“四妞！四妞啊！”没人应答。如意披上衣服坐起来，猛然想起，这丫头不是寻死了吧？如意吓得赶紧跑到侧屋，屋里干干净净的，四妞的东西都没了，但如意昨夜给她的那个镯子留在桌上。如意早饭也不吃就跑到大门口去问，看门的李金柱禀报，天刚亮，四妞就带着包袱出门了，说进城帮如意买药吃。如意有些慌了，只能推说自己不舒服，让李金柱去找江五福。江五福很快就来了，但是他也不知道四妞在哪里。如意又是威逼又是利诱，想问出四妞的下落，这下可把江五福惹火了，怒道：“你问我要人？我还想问你要人呢？你们罗家的丫鬟丢了，难道就赖到我头上？莫名其妙！”如意没能从江五福这里获得消息，只得又派人去四妞的老家找，但是四妞根本就没回家，如意这回可傻了眼。这事在村里传开，大家都说李老根命太硬了，续弦也没人敢嫁，四妞宁可离家出走，也不愿意被李老根克死。

　　一桩好事变丑事，李老根气的关着门几天不出屋；他传话给双喜，谁来都不见，尤其是吴如意！如意悔的肠子都青了，笼络不住李老根不说，反倒把人得罪了。如意知道，最近苏六斤和金大艳在暗中较劲，苏六斤意买了七匹彩虹颜色的缎子衣料送给老太太；金大艳则叫家里人寄了四根高丽参给老太太；甄老太太收了两边的礼，可是一点表示都没有。如意思前向后，自己屋里的东西怕是入不了甄老太太的眼，不如去找她谈谈的好。吃过了晚饭，如意便往甄老太太院子里去，老太太的院子里静悄悄的。如意不禁伤怀：甄老太太当年那样得宠，一旦守寡，便如朽木死灰一般，怪不得老太太这么热衷于管家，如果她再不做点什么，只怕闷也要闷死了。

　　一个小丫鬟从甄老太太屋里走出来，见到如意便笑吟吟的打招呼。如意看她眼生，便问道：“你是新来的？来福家的在老太太屋里？”那小丫鬟笑道：“姨娘叫我小容好了，我原是后院做粗活的，李大娘好像家里有事，告假返乡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因此老太太提拔我在这边伺候。”如意“哦”了一声。小容又说：“老太太今天胃口不好、吃饭晚，要是姨娘还没吃，就进屋一起吃点吧。” 如意点点头就推门进了屋。甄老太太的屋子布置还是那样的富丽堂皇，里屋的蜀锦窗帘上缝缀着菜玉珠子，单是这一副窗帘，只怕也是价值不菲。如意见甄老太太正在喝茶，便福身下去请安：“老太太，您近来身子可好？”甄老太太摆摆手，也不知道是何谁赌气：“还好，还没死呐。”如意诚惶诚恐，不知道她是哪里得罪了甄老太太，踌躇着不敢起身。甄老太太脸色很差，她不说话也不出声，不一会，如意的腿就蹲麻了。

　　小容提着食盒进了屋，把晚饭一样样的摆在桌子上，盛了碗粥放在甄老太太面前，甄老太太慢慢的舀着粥喝了几口，这才说：“起来吧，坐我这边。”如意斜着身子坐在她旁边，想着她爱喝汤，便盛了碗汤。甄老太太皱眉道：“油腻腻的，谁喝这个？”如意更是惴惴不安，合计着你平时不是最爱喝汤么？怎么转了性了？甄老太太放下粥碗，叹了口气。如意试着去套近乎：“李大娘啥时候走的？我要是早知道，肯定要去送送的。”甄老太太摆手道：“小容，这粥太淡了，兑点牛奶白砂糖来。”小容歪着头道：“咱家哪儿有牛奶啊？”甄老太太扬一扬脸，眉心皱起，小容懂了，道：“我这就去找。”说着就端着碗走了，甄老太太拿绢子擦了擦唇角，道：“你的那点小心思啊……难！”如意只觉得满脸滚烫，抬起头道：“我是太爷和我姑指给老爷的，您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到底哪里不配做太太？”甄老太太微眯了双眼，神色阴沉不定：“你比她们强在哪里？你进府最早没错，但你至今无所出，如果你有个孩子的话……”如意急了：“我被太太的秘方害了，这不是我的错！”甄老太太严肃的打量着她：“你和高喜悦买了一样的药？”如意猛点头。甄老太太不说话了，沉默半晌后，她扬一扬脸，如意赶紧盛了碗汤过来，恭恭敬敬递到她手边：“若是老太□□准，我想把五少爷过继到我名下，这个……兰花花也是同意的。”夕阳的霞光从重重蜀锦后薄薄透进，甄老太太的面孔却似浸在阴翳之中，她笑了，笑得是那样的神秘：“我倒是有个更好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