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如意传》孤独小姜

16、第十六章

　　冬寒伴随着日益光秃的枝丫不动声色地入侵，罗家村又迎来了漫长的冬天。大梅子的肚子越来越大，嘴也越来越刁，每天都要吃鱼；也许是因为胃口太好、吃的太杂，大梅子的嘴角长了燎泡，又跟着牙齿酸痛。罗存钱心疼不已，每隔一日必去探望，又重金雇了许大夫天天来，务求母子健康。今年冬天、各院分到了一样多的炭和秸秆，高喜悦不像去年一样张扬，苏六斤也不抱怨炭不够。自碧莲管家以来，一切以府里的规矩为准，不偏不倚，连甄老太太都挑不出错处，只是偶尔嘟囔一下碧莲这孩子怎么越发古板了。

　　这一日，罗存钱又在如意屋里看闲书，如意一边绣花，一边幻想着自己和罗存钱“夫唱妇随”的快乐生活：罗存钱和自己细细的给未来的孩子挑名字；罗存钱带自己去庙里祈福，在塔顶看星星看月亮；罗存钱带着自己游遍大江南北；罗存钱拿着自己刺绣的帕子爱不释手；罗存钱深情的望着自己说“你放心”……

　　她正想着，却听外头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步伐，有人叫道：“老爷在三院么？”如意微微不悦，扬声道：“谁在外头？”进来的是药匣子，这么冷的天气，他的额头居然隐约有汗水，他的声音都变调了：“老爷快跟我走吧，五姨娘要生了！太太和我那口子都过去了。”罗存钱急忙问道：“这还没到日子呢！咋回事啊？”他披上棉袄就出门了，如意紧跟着追了出去，四妞和兰花花也追了出去，粽子靠在门边看了会儿，回屋烤地瓜。

　　五院的西屋聚了一堆人，罗存钱见到李富花便问：“许大夫来了么？许大夫呢？怎么叫的这么惨？”李富花皱眉道：“女人家生孩子的事情，叫许大夫像话么。产婆已经进去伺候着了，以前我生孩子都是这样的，老爷也不必担心。我已经派人去庙里给大梅子求平安符去了，又请师父们诵经祈福，保佑母子平安。”罗存钱松了口气，欣慰道：“还是你贤惠，辛苦你了。”李富花笑道：“应该的。”

　　东屋产房里传来的叫声愈加凄惨，恍如割着皮肉的钝刀子，一下又一下，在寂静的夜里，听得人毛骨悚然。罗存钱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准备过去看看。碧莲站在门口，伸手一拦：“老爷，产房血腥，不宜入内。”罗存钱想了想，还是停住了脚步。也不知过了多久，碧莲推开了门道：“老爷、太太，孩子生下来了。”李富花纳闷道：“奇怪，怎么没听见孩子的哭声呢？”

　　罗存钱没想那么多，笑着走到外头，问产婆：“是儿子吗？”产婆嗫嚅着不敢抬头，罗存钱的笑意微微淡了一些：“是闺女也不要紧。”产婆还是不说话。李富花觉得不大对劲，吩咐道：“把孩子抱出来给我看看。”产婆不动，李富花挥一挥手，翠莲就进屋了，很快的，翠莲抱着一个襁褓出来，站在产房门口、面色发青道：“五姨娘她昏过去了。她……”罗存钱急道：“把孩子抱过来！”翠莲迟疑着走过来，却不肯撒手，罗存钱伸手拨开了襁褓，见孩子脸色发紫，已经没有了呼吸。罗存钱呆呆的站着，低声说：“埋了吧。”

　　李富花走上前去摸了摸孩子冰凉的身子，叹了口气道：“这孩子没福气，老爷节哀。但愿大梅子尽快好起来，来年再给老爷添个儿子。碧莲，你安排一下，好好的葬了。”罗存钱疲倦地摆摆手：“富花，你去看看大梅子，我累了。”李富花知道他心里难过，劝道：“去我屋里吧，我准备了一些参汤，老爷去喝一碗定定神吧。”罗存钱苦笑了一下走了，其他人也陆陆续续的离开，李富花进了东屋，屋里弥漫着一股血腥气息、夹杂着汗味儿。

　　大梅子被门口灌进来的冷风一吹，悠悠醒来，十分疲惫的伸出手去，李富花走上前去握住了她的手，缓缓地道：“你要想开点。孩子生下来就是个死胎。老爷吩咐，送孩子……回去了。”大梅子哭了：“孩子生下来的时候，我还明明听到他的哭声，怎么会是个死胎呢？”

　　“你听错了。我们就在西屋，都没听见孩子的哭声。”李富花怜悯地看着她，又转头问产婆：“你说，孩子是不是生下来就死了的？”产婆点头道：“是，太太说得是，还请五姨娘节哀。”李富花对翠莲说：“你去跟碧莲说下，这些日子大梅子要坐月子补养身体，不许她走动见风，一应吃用都送到五院来。任何人都不许来打扰她休养。”翠莲答应着走了，李富花又安慰了大梅子几句才走。这些日子，罗存钱白天陪着孩子们，晚上只宿在李富花院里。如意很失落，她想，或许在罗存钱的心中，自己和李富花还是有区别的，平日里他可以对着自己倾吐心事，但真正伤心的时候却在儿女双全的李富花那里寻求安慰。

　　大梅子的事情让甄老太太闷闷不乐，她几天吃不下干饭，只喝些参汤和鸡汤。罗存钱强打精神，带着李富花等人，请甄老太太去花园里赏梅花散心。甄老太太见人多，也不好意思啷当着脸，笑道：“前些日子一直雨雪不断，便免了你们往来请安。存钱有心，要我来欣赏红梅。其实红梅盛开，哪里比得上百花齐放，对吧？”罗存钱赔笑道：“娘说得是。”

　　甄老太太理了理衣襟上的垂珠流苏，又摸了摸鬓边的簪子，双目缓缓环视众人道：“大梅子是不是出月子了？怎么不见她呢？”李富花恭谨的笑道：“大梅子伤心失意，我的意思，是要她多多休养。”甄老太太一瞪眼：“一个姨娘，只顾着自己伤心，不好好伺候老爷，大梅子好不懂事！”她瞥了罗存钱一眼，关切道：“你也不要太过伤心。你还年轻，你的妻妾们也还年轻，即便是大梅子，也有再生养的机会，千万不要一时伤心过度，伤了身体。”罗存钱欠身行礼：“孩儿知道了，谢谢娘的关怀。”

　　甄老太太让来福家的取了一支“痒痒挠”来挠了挠后背，又抚摸着“痒痒挠”的竹手柄唏嘘道：“我看你这些日子都清瘦了不少，眼窝底下都是黑的。听闻这些日子多是在富花屋里，既然富花也不能宽慰你，你还是多去别的屋里逛逛才是！”李富花脸色一白：“是……我想着，喜悦和如意的年纪大了，是不是让许大夫开一些催孕的汤药，也好早有身孕，府里也热闹些。”甄老太太用帕子按了按鼻尖上的粉，点点头：“这才像话。”说着，甄老太太甩了甩帕子，扬一扬脸，翻了个白眼；来福家的会意、高声吩咐：“去把五姨娘叫来！”一个婆子连忙去了，没过一会儿，就听得远远的传来婆子的嚎叫：“来人啊！五姨娘上吊啦！！”罗存钱忙起身道：“娘先回房，我们去看看。”甄老太太压抑不住躁动的好奇心，让来福家的跟着去看看。

　　大梅子刚醒过来，就扑到罗存钱身上大哭道：“让我去死吧……我不想活了……”罗存钱一顿安慰；大梅子还是哭：“我活着还有什么奔头啊，还不如出家算啦……”罗存钱又是一顿安慰；大梅子哽咽道：“要是不让我出家，我就一辈子侍奉老太太念佛，再也不回五院了……”罗存钱不耐烦了，不再安慰了：“你这妮子怎么这么犟呢！那好，你去伺候老太太吧，来人，给五姨娘收拾行李，今天就去！”大梅子眨巴眨巴眼睛，不哭了。

　　甄老太太没想到，大梅子居然跟着来福家的带着包裹一起回来了。来福家的让大梅子住在侧屋，大梅子把行李往炕上一堆，就坐在炕上发呆。吃晚饭时，大梅子就后悔了，本来在五院还能和罗存钱吃点干饭馒头肘子鸡腿什么的，这回可好，一桌子全是稀的。吃完饭来福家的还端出一盘柚子来，说吃柚子刮油清肠胃；大梅子心里暗骂：就喝了这么点东西，刮什么油？

　　甄老太太剥着柚子肉，剥的一丝一丝的，又不吃，缓声道：“在我这儿还习惯么？”大梅子一时语塞，摇了摇头。甄老太太冷笑道：“来福家的都和我说了，你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非要在我这儿听听佛音，求得心灵平静，怎么劝都拦不住，你这孩子心真诚啊。”大梅子气得直翻白眼：“我本来就不是真寻死，只不过老爷一直不来看我，我才想了这个法子引他过来。后来吧……话赶话的，我就不得不过来了。”

　　甄老太太哼了一声道：“我当然知道你是装的！你第一次来拜见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你要是这么轻易就死了，可就白费了我的一片苦心了。我知道你心痛孩子的死，但孩子死了，只要你活着，总还会有机会。但是如何重新得宠，就看你自己的了。”大梅子俯身拜倒：“我无亲无故的，在府里全仗着老太太您了。”甄老太太摩挲着佛珠，意有所指的说：“你的胎一直都说不错呢，为什么能生出死胎呢？或许是有人做的怪？你想想，你好好想想……”大梅子想了想，悲痛的说：“老太太慧眼，那会是谁要害我呢？”甄老太太打了个呵欠：“你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