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相思》八弦

18、人心叵测

　　陈若亭去旅游时是跟的旅游团。
　　她玩了两天，在第二天傍晚遇到一个迷路的女生。
　　女生约摸十五六岁，看起来疲惫不堪的模样，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问她XX酒店怎么走。
　　XX酒店刚好是她入住的酒店。
　　于是她就顺道把人领到酒店门口。
　　那会儿她在古镇的中心，从那里去酒店，要沿着大道走二十来分钟。女生抖擞着问她有没有捷径，她摇头，却听旁边的中年男人指指前方，说：“你们要去XX酒店？穿过那条小巷就是啦。”
　　陈若亭望过去，那是一条极幽深的巷子，两边墙壁爬满青苔，冷冷清清。女生仰头问她：“我们走这里吧？”
　　陈若亭想了想，说：“好。”
　　然后她们走进了那条空巷。
　　陈若亭在逃跑时经常想，要是她知道之后是这样，她死活不会滥好心而把自己置于这种境地。
　　死活不会。
　　但可惜的是，她当时不知道。
　　她是在进到巷子里被人迷晕后才发现不妥的。
　　那是一群有组织有预谋的传销分子。
　　她在一个混合着汽油橡胶的仓库里醒来，想着自己有什么不测父母不知道她的私房钱放哪里，看着身边一群双目无神的少女惶恐不安。
　　她在那里呆了大半天，仓库里不停有人进来，不停有人出去，她整个人缩成一团，浑身冰冷，冻到血液里，骨骼里。
　　夜幕落下的时候，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走进来。他走到她们面前，诚恳且有礼貌地询问她们是否愿意成为他们这个大家庭中的一员。陈若亭想也没想，几乎是在他话音刚落的那瞬间就大声地把那句“我愿意”喊出来。
　　很多人在看她，或不屑，或惊讶，或嘲讽，或愤怒。男人蹲下与她平视，盯着她镜片后的双眼，问：“你愿意？”
　　“我愿意。”她看着他，看起来勇敢且无畏，说，“我需要钱。”
　　“你需要钱？”旁边有人嗤笑出声。
　　需要钱的人怎么能住酒店？在那些肮脏的人的心中，就是这么想的。
　　你既然贫穷，你就不能穿名牌不能住酒店不能挑吃，要穿得简朴吃得简朴过得清苦，要让人一眼看出你的寒碜，要时时刻刻感恩上帝感恩社会，要揣着一颗卑微的心，摇头乞尾地过活。
　　大多数因为社会的不公而内心不平衡到变态的人，都抱有这样一种对贫穷者的歧视。社会起了巨大的推动作用，但真正把他们变成这样，还是他们自己。
　　陈若亭心弦一动，感觉有点无地自容。
　　“你为什么需要钱？”蹲在她面前的男人问。
　　她想了想，低声说：“我家欠了很多债。”
　　“有多少？”
　　“十来万。我读小学时家里就被人追债，那些人把电话打到家里来，扬言要杀死我们。我妈妈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我害怕她出事。现在过年的时候，那些人都会来拍我家的门。我们从来没有过过一个开门的除夕。”她似乎很忌惮这个话题，声音里带了几分急切，“我们到现在还没有自己的房子。从我出生至今，我们都是租房子。我二十岁，但我已经搬过十几次家了。我总不可能一直这样被人嘲笑吧？我总该有自己的一所房子吧？”
　　说到这里，她突然埋头痛哭起来：“我不过是家里没钱，又没干什么坏事，那些人为什么要仗着有几个钱这样侮辱我？”
　　没人说话。刚才意义不明的眼光现在更多的是同情。人类总是这样，无论之前多讨厌一个人，在见到她的弱小后，讨厌的情绪都会不由自主地向喜爱靠拢。
　　人类喜欢比他们弱小的人。这是一条亘古不变的定律。
　　男人安静地听她说完，沉默了下，摸摸她的头，起身，说：“我很同情你，不过我不能相信你。”
　　陈若亭干脆甩开面子哭个彻底。
　　她很久没这样肆无忌惮地哭过，也许是因为无法言明的巨大的恐惧，也许是因为绝望，也许是破罐子破碎，又也许是以前总顾忌诸多，连哭都是小心翼翼隐隐藏藏，所以一爆发就不可收拾，整整哭了一个小时。
　　哭到最后，人已经分不清是真哭还是假哭了，喉咙哑了，力气也没了。人挂着两行清涕，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睛抽抽噎噎道：“我想上厕所。”
　　西装革履的老大早就走了，剩下的几个看管的都是二十五六的青年，其中一个嫌弃地把一包纸巾扔到她身上，跟同伙商量几句，便起身带她往门口走去。
　　门外的光线随铁门的推移逐渐扩大，陈若亭抽出一张纸巾擤擤鼻涕，差点又泪崩。
　　青年站在她身边死死盯着她，唯恐她有什么异想。
　　陈若亭把纸巾往地下狠狠一砸，带着糯糯软软的哭腔道：“擦，老子连传销都做不成。”
　　后面传来几个轻轻的笑声。
　　关人的仓库里最近的公共厕所有一段路程。陈若亭走过两条大街一条小巷后终于忍不住回头询问：“还有多远？”
　　青年抽出一根烟叼在嘴上，走上前些许，朝刚才走过的路的左边努努嘴。
　　“哦，闹市区内啊。”她走到厕所前，回头看离自己起码二十步之遥的青年，吸吸鼻子。
　　“要去就去，哪那么多废话啊？”青年不耐烦地瞪了她几眼，掏出打火机点火，却见面前的女人撒腿就往前方跑去。
　　陈若亭在第一个拐角处转弯，那屋前有个小石屋，应该是用盖房子时多出来的砖头砌成，没有丝毫美感，极小，只能用于堆放杂物，勉强也只够三个蹲着的人挤在一起。
　　她在来时走得极慢，把路上能藏身的地点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最保险的却是这个堆得胡乱没有章法的建筑。
　　小石屋前本放了个箩筐。她钻进去，迅速把箩筐倒扣到自己身上，靠着石壁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这段路程大概五十米左右，逃跑的过程用了她十秒左右的时间。二十步大约十五米，青年的速度再快也要用上两秒，再加上他低头点火到抬头发现她逃跑再到反应过来的一点几秒，她用三秒多的时间换她的扣篮。
　　她从石头缝里看出去，看到青年阴沉地站在小石屋外，阴沉地扫视四周，手中烟灰不时抖一下，呛鼻的烟味直直飘进她的鼻腔里。
　　忽然，他极古怪地笑了几声，转身靠上小石屋，高声问道：“还不出来吗？我看到你了。”
　　陈若亭把下唇咬破了才没叫出声来。
　　“你输了。”他的手升上去，应该是深深吸了口烟，声音里有几分醉生梦死的满足，“一开始你就是输的。”
　　他们隔着一堵石墙僵持了近两个小时，直到小石屋的主人回来，看到青年靠在自己屋前抽烟，脚下零零散散落了一地烟头，气不过，骂骂咧咧地把人赶走，拿过笤帚骂骂咧咧地扫地。
　　陈若亭脑海中紧绷的弦终于松了一点。
　　她的猜测是对的。青年并没有看到她。他是想以退为进，引蛇出洞。
　　老太扫完地后随手把笤帚和簸箕往小石屋一扔，正好扔到套着她的箩筐上，砸得她的头一阵疼痛。
　　她无法得知准确时间，通过太阳光线强度和地上投影，她只能估算出是正午十二点左右，那时距离她被绑已经过去了十几个小时。在这十几个小时里，她没进食，非但没进食，还哭了一个小时，走了进两百米的路，消耗了大量体力。她又想了想，打算以睡眠恢复体力抵抗饥饿。因为精神持续高度紧张，她一放松，歪头一睡，很快就沉沉睡了过去。
　　学校里夏语谨用头撞桌子咒骂的时候，陈若亭睁着眼睛看着熟悉的人一批一批一圈一圈在搜寻。
　　学校里林温拿着短信去找人的时候，陈若亭差点被摔到在小石屋前的青年吓破胆。
　　学校里夏语谨和白艺声故作轻松地插科打诨时，陈若亭头上的箩筐被拿走了。
　　她在小石屋里呆了将近三天，看着搜寻的人逐渐如她愿地销声匿迹，有气无力地计划着再睡一会，睡醒了就潜出去。
　　小石屋外传来细细碎碎的声音，她以为是前两天来避光的流浪狗，干脆闭上眼不再理会，头上的箩筐却被拿走了。
　　她的瞳孔瞬间放大，精致的面容因恐惧变得扭曲，心脏跳得如雷战鼓。
　　“你躲在我这里干什么？”老太问。
　　她轻轻喘了口气，随即又警觉地往外面扫了一遍，一只手竖起食指按在唇上，示意她别说话，另一只手做动作让老太退出去。老太不依，警觉的眼光与她如出一辙。陈若亭一愣，暗骂自己神经病，整得跟特务一样，但还是小心地又看了外面一遍，这才压低声音说：“我和弟弟玩捉迷藏，他小，我得哄着他。您放心，我等会就出去。”
　　“别把我箩筐弄坏了啊。”老太闻言也没说什么，只是临进屋前叮嘱了一句。
　　陈若亭点头跟剁蒜似的。等停下来，人才感觉到晕。身体里的糖分早就消耗完了，这具三天没进食的身子是无论怎么睡都恢复不过来的。
　　正撑起身子坐直，人往小石屋口一看，又差点吓个半死。
　　老太堵在出口。
　　她把脸转过来看向她，柔声问她：“你不进来洗个澡吗？”
　　陈若亭心中警铃大响，有那么一瞬间想不顾一切推开她逃出去的冲动。
　　“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但是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她说。
　　陈若亭猫腰从小石屋里走出来，说：“不用了，谢谢。”
　　她很认真地盯着她，说：“你走不了的。”
　　陈若亭心一惊，眼前已经一片黑暗，身子软绵绵地倒到一半又卡住，像是有人在最后一秒握住了自己的腰。
　　她再醒来，已经是五天后的事。这是老太告诉她的。
　　那天老太的孙子把昏迷的她抱回家里，保姆替她洗了澡换了新衣服，她那天晚上却开始高烧不退。晚上烧到四十度，请了医生过来吃了药，好不容易退下去，第二天下午四五点又重新烧起来，烧烧退退持续了四天，这四天内人几乎全是靠保姆在给她灌水，想给她打营养针又不行，把老太一家整得人仰马翻。
　　第五天一家人战战兢兢守着昏迷的无名姑娘守到下午六点，没见发烧的迹象，刚松一口气，人醒了。
　　人醒了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我饿。”
　　于是老太孙子在母亲的指示下忙不迭将白粥碰到人床前。
　　人睁着一双氤氲着水雾的大眼呆坐着看了他许久，接过他手中的碗，低下头去喝几口，忽然抬头道：“你长得像我同学。”
　　老太孙子苦笑道：“我就是你同学。”
　　陈若亭双手极微地颤抖起来，深吸一口气，人仰脸笑笑，说：“真巧。”便一仰头把粥全喝了，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老太按住她的手，斥道：“你干嘛呢！”
　　陈若亭说：“回家啊。”
　　老太说：“坐好！哪里也不许去！等你完全好了让小月送你回去！”
　　陈若亭垂死挣扎：“苍术他妹妹不知道我学校在哪里！我知道！我可以自己回去，不用人送。”
　　“什么苍术他妹妹？”老太疑惑地扫了一圈屋子里的人，最后把眼光停在屋子里除她以外唯一一个年轻女性身上，说，“你说琳琳？”
　　叫“琳琳”的女生听到自己名字，手足无措地伸手指向苍术：“小月是我哥的小名！”
　　她眼前，苍术淡漠地站着，似乎是极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又极厌烦地别走出去：“你什么时候想回去告诉我，我送你。”
　　陈若亭默了半晌，抬头冲剩下的人道谢。
　　说到琳琳时，她眉梢的笑意似乎更冷了些，笑嘻嘻地说：“琳琳的声音我听着总是觉得很熟悉，不知道怎么回事。”
　　女生立马就慌慌张张地寻了个借口跑出去了。苍术的父母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礼貌地回礼又优雅地走出去。
　　那优雅的背影，那高贵的姿势，令陈若亭一想起自己爸妈的点头哈腰，就觉得无比刺眼。
　　她讨厌这种探寻的眼光，就像讨厌苍术不喜欢她一样。
　　这一切都在明明白白告诉她：你们的距离有多远，你的梦有多不切实际。
　　她很早之前就知道苍术的故乡在这边，也听他提过奶奶住这边，他偶尔会回来陪她。旅游之所以选择这个地方，不仅是因为是个旅游胜地，更主要的，还是因为这是某人成长的地方。
　　她私心地想遇见他，然后就真的遇见了。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下。
　　谁敢不信命呢？
　　老太见她不自在的模样，自顾自拉开话题，硬是缠着人扯了大半个小时家常。苍术那仪态万千的妈妈过来请老人回去睡觉时，老人还意犹未尽地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开：“若亭啊，你要是别走就好了。奶奶喜欢和你说话。”
　　苍术的妈妈笑着说：“妈，你别开玩笑了。若亭还要上课的呢。小月也请了那么长的假，再不回去上课学校就有意见了，明天就让两个孩子去上课。若亭，你说好吧？”
　　陈若亭从她的话里听到她对自己的不满。
　　也是，回来过元旦的孩子为了一个不认识的人被逼请长假在家陪人，作为一个慈母，心里不舒服是应该的。
　　所以她只是乖巧地笑笑，乖巧地点点头。
　　虽然摘了眼镜的她连那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房里最后一个人走后，陈若亭舒了口气，在枕头边上摸索着找到眼镜戴上，环视一遍房里的布置，古典不失时尚，高雅不离富贵。果真是贵气逼人啊。她心想。再看看掩上的门和窗外暗下的夜色，人下床走到窗边，一提气，手撑在窗台上翻了出去。
　　这种复式房子的结构非常简单，窗外就是花园，再过去就是车库，主人家一般都住二楼。她对自己在一楼这件事丝毫不感到惊讶，毕竟是外人。而且，这个也为她偷跑提供了很大便利。
　　她跳窗出来，正好在花园散步的苍术的面前空降而下，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陈若亭也吓了一跳。再一想有钱人家的怪癖总是有点多，大晚上不睡觉跑出来逛花园看星星看月亮也算一种情趣，就不觉得有什么了。
　　苍术问她：“你去哪里？”
　　陈若亭说：“回学校。”
　　苍术说：“我们明天一起回。”
　　陈若亭想了想，终是咬牙佯装轻松地说：“别装了，苍术。你也不想和我一起回去。”
　　苍术淡淡地回答：“我听我奶奶的。”
　　“那就不好意思了。”她笑，“我不想和你一起回去。”
　　他似乎是被她的直接噎到了，又也许是从没见过如此牙尖嘴利的她，整个人竟然呆滞了。
　　她在他面前总是一副善解人意活泼体贴的好模样，对他的要求从来没有拒绝过，更别提反驳。而现下，她站在月光下看着他，如水的眸里流淌着如水的月光，盈盈地笑着说：“我不想和你一起回去。”
　　苍术觉得这种感觉很不舒服。
　　就好像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玩具突然不受控制地跑到另一人身边一样。
　　你不爱她，但你希望她永远无条件爱你，看不得她去爱别人。这是人的劣根性。
　　苍术想了想，压下心里的不舒服，僵硬地从裤兜里掏出钱夹子，把里面的票子全部抽出来递到她手上，生硬地说：“吶，你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回不去。给你车费。”
　　陈若亭看向手上的钱，脸色变了几道。
　　她把钱胡乱塞回到他的钱夹子里，一言不发，掉头轻松翻回房间里，关窗，拉上窗帘。
　　初中时表姨坐在她的宝马里指着她冷嘲热讽的情景再一次在脑海里浮现出来，陈若亭烦躁地踢踢被子，整个人呈大字状躺在床上看天花板。
　　“上千块啊？表哥你真有钱。”她听到窗外传过一把熟悉的女声。
　　气急败坏的男声紧接着飘进来：“闭嘴！回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