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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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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过来的时候,对面的女人正看着我。她的目光清而冷,哪怕是在劈啪作响的烈火的映衬下,依然激不起一丝的温度。
柯丽尔下意识地拥住了我紧了些,柔声问道:“梵妮拉,你还冷吗?”
我的大脑似乎暂时停止了工作。对于她的问话,我难以回答。
虽然知道,我又不再是我了,但还是有些不适应。你能想象吗?那种被从一个所熟悉的容器里塞到另一个不熟悉的容器里浑身上下硌得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感觉?你能想象吗?虽然你能听得懂对方所说的任何话,但你的耳朵分明告诉你,你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语言,你所接触的每一个词都是新的的感觉吗?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皱眉思考了一下,又点了点头。
柯丽尔美丽的琥珀色眼微微睁大,终于仿佛很伤感一般叹气。她的右手轻轻抚了抚我的头,不知道是她的手很柔软,还是我的头发很柔软。
柯丽尔望向那个女人:“真的不能让我带着她一道吗?你知道,她的身体并不适合一个人穿越封锁……”
“我只是不想让你陪着她一起死,我必须最大程度保护我的雇佣者。你雇佣我,我对你有义务。”她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如果你真要这么做,我不会阻止你,但是,我不会等你,我的雇佣者不只你一个。”
冰一样的女人。不得不说,我认为她长得很美。但很抱歉,现在的我无法对事物做出直观的判断,所以,或许当我清醒之后,我会觉得她样貌平平,或是很丑也说不定。
我瘪瘪嘴,吐口水泡泡玩。我想,我十有八九顶替一个刚刚死去的小女孩子继续她的生命了。
柯丽尔是看着她走的,那女人走远了。于是,我看着她,看着她大一号的粗毛大衣里露出的脖子,像点过朱砂的羊脂玉。
柯丽尔呵着气,抱着我挪得近了些火堆。我感到很暖,昏昏地想睡觉。
有一个稚嫩的童音仿佛从远方传来:“我最亲爱的姐姐是永远不会离开我的。”我知道这不是错觉,这或许是那个名叫“梵妮拉”的孩子最后一句话。
或许是吧。
但一觉醒来,睁眼就是乱蓬蓬的枯草和灰蒙蒙的天空。我盖着一件肥大的深红色粗毛大衣,躺在路边的草堆里,身边有两块用布包起来的干饼,手里攥着一串贝壳。
我吃吃笑了笑,觉得空气好极了。
尝试着想了想关于“梵妮拉”的过去,除了知道自己的名字和生日,其他就是一张白纸。我想我永远也不要知道,在从前的梵妮拉存活的五年里她的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有时,什么也不知道反而是一种幸福。如果我没有立音的记忆,大约上辈子我会活得更久一些。一辈子就在北疆住着,结婚,有几个孩子,有几个孙辈,而不是连自己死在那里都不知道。这只是一个例子而已。
有时,不是你不想罢手,而是你不能罢手。
你尝过噩梦的滋味吗?
不,在你没有真正经历过我的经历时,你完全没有资格用臆想轻描淡写地嗤笑它。
面对苍天,我觉得我有义务思考人生。但或许是灵魂和躯体没有完全融合,也有可能是梵妮拉的思维完全不能跟上我的节奏,我什么也没有想出来,除了乱蓬蓬的枯草和灰蒙蒙的天。
不知怎么,竟有种想哭的感觉。什么也不做,只想着哭,这可不是我的个性。
于是,我拗了拗干饼,对着它狠狠咬了一口,然后又把它包起来。我咀嚼着干而硬的饼,努力分泌着唾液,除了牙有些疼,其他都还不错。我想我一整天都不需要再看见它了,容易饿早就是上上上辈子的事了。
感受到肚子里有了存活,我啪啪站起来,拍掉了身上的土。环顾四周,大片的枯草葳蕤,一边的远处有山,另一边的远处有河,河流较近处是大片的圆石头,可以料想到了丰水时节,这里应当是水草丰茂的所在。
一边是山,一边是河,看着路途虽远二不长,实则走起来耗时几多。我的灵魂叫嚣着,我需要一个决策带我活下去,而我的躯体却好似慵懒地妩媚着道:“你的决策在哪儿呢?我可不知道。”
我不由恼怒,换一个身体,不仅把年龄变小了,连智商也被拉低了,或者说,这个“梵妮拉”本来就是个傻瓜?
有成熟的灵魂,却没有成熟的思维,有清晰的判断力,却没有清晰的决策力。为什么那么多前世里我所拥有的躯体都能跟上我的思想,难道我的运气真的那么好,次次摊上的都是天才?哦!除了梵妮拉!……我忘了,我没有办法对上述问题作出分析。脑子不够用的感觉真不好。
不管怎么样,哪怕在我现有的认知里,两块小得好似老鼠屎的干饼再怎么着也撑不过三四天,随便拎一个方向也是要上的。我打包起我现有的所有“财产”,深深吸了口气,闭着眼原地打起转来,直到转得头昏眼花倒在地上。
我慢慢爬起来,朝着倒下时脑袋指向的方向走去。
运气再差,总不会比现在更离谱。
走了两天,望着身边越积越高的雪,我想,我错了。在我被放倒前的最后一刻,我忍不住狠狠地在心里咒骂了一句:
“这该死的智商!”
风雪越发大了。
边境的风雪总是突如其来地呼啸而至,在所有人都没有准备好的时候,早已劈头盖脸给了你一顿数落,并且长时间地数落下去,仿佛轻飘飘挑起嘴角,不屑地嗤笑道:“人啊……”
但风雪是公平的,它嗤笑着敌不过它的一切,却依然对所有能对它无动于衷,甚至反而傲然于世的事物褒义崇高的敬意。
赫图的边境,有张裂的平原野地,有褶皱的河谷山峡,有肆虐的风雪打卷扫踏,也有神迹般的雪中精灵存在;长相有八九分似狐,幽深狭长的双目如夜,行动轻盈敏捷,传言踏雪而过时甚至不会留下足迹,时而会在风雪隆冬的漆黑枯木边狡黠回眸,一眨眼又消失于四野。
它原是没有名字的。边境的住民敬畏它翻覆间即可救人于危难,来往时瞬间又能荼人性命,只讳称它“那东西”。
我却不知道,“那东西”曾在我独自冻僵在旷野中时,在我身侧徘徊过,用它金贵的爪子拍过我的脸,仔仔细细地嗅过了我的耳后,而后朝我打了个喷嚏,蓦地消失不见。
我也不知道,有个人胆色过人,孤身一人深入赫图边境的雪区腹地寻找“那东西”,却在一处陡然失去了“那东西”的气息。
我永远不知道,雪停的时候,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但他大约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追寻着“那东西”的足迹,在不知名的深渊尽头,拨开覆盖厚厚白雪的枯草,露出一张孩子的脸——仿佛失去了温度一般,那样洁白得甚至连雪都会玷污的面孔。
他怔怔地失掉了手中的武器和枷锁,仰望着灰白的天空。化雪的时候总是格外得冷,他的泪水坠落时成了晶莹的珠子。
梵妮拉的运气究竟是好是坏?这个问题从梵妮拉四岁到十四岁,我整整想了十年。我常常问阿瓦那,我是不是一个笨孩子?阿瓦那总是笑着告诉我,不,我的沧澜,你是世上最好的人。
阿瓦那长着我曾经熟悉的那个国度的脸,却称呼着另一个世外之地的名字,那大约是他的过去吧,就像所有人的过去一样,总有一些只能在心里默默念着。我曾问过他,你牵挂过那里吗?阿瓦那总是笑着摸摸我的头,不说话。
他是想着的吧,否则,我不会从梵妮拉,变成他的小孩子,一个名叫沧澜的姑娘。他总是笑着看着我,说我是神赐给他的孩子。
阿瓦那大约有四十岁,我想他也许可以称得上是我的父亲,因为他抚养了我。但他不喜欢,我也不喜欢,于是我从小就叫他阿瓦那,我从小就被他叫沧澜。
阿瓦那住在很远的地方,远得我几乎看不见另一处有人的地方。那是有高高的山顶,有幽深的密林的地方。我猜测那不是赫图,或许吧,离赫图还很远。
阿瓦那回来的时候我总是很高兴,他会带来很多好吃的好玩的——这大约是梵妮拉的年纪应该喜欢的东西。虽然于我而言实在幼稚,但那是阿瓦那给我的东西——长者的慈爱,我多年不曾体会过。
然而他不总是在家的,家里常常只有一只名叫素餐的猫陪着我。我来的时候,它还是三四岁的妙龄女子,而现在已是十多岁的年纪,算得上是祖母辈的老猫了,总是趴在屋前的榆木板上,等着太阳晒到她纯白的脊背上,懒懒地不爱动弹。
我爱和素餐呆在一起,因为她,我不至寂寞孤单。
这是我期盼了很久的生活。金戈铁马不知年几何,也不知在混杂的人世间浮沉过几辈子,每每腥风血雨,泥水混杂时,最渴盼的也不过是忘却了恩怨,抛去一身的风尘,安安静静地,没有情感和物质的羁绊,单纯地凝望着朝云暮雨,一身所系不过是堂前屋后,细枝末节的小事。
我是信的,我终于被上天所眷顾,纵使生命漫长无尽,我依然能够找到自己想要的人生。那是我终于成真的期盼,至少在这一刻,我是满足的,而这一刻,整整延续了十年。
然而,生命中最不缺的,不就是阴差阳错吗?正如同我,阴差阳错地不死不灭?请不要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至少是在这一刻,我仍然幸福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