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客》十九里霜落

6、陆

　　曾经在汴梁呆过、干过活儿的人，不管是酒坊老板，还是茶馆伙计，又或是当铺丫头，还有那些个形形色色的过路客，只要提起那段特别的日子，都会笑着谈论那看来荒谬的“猫鼠斗”，挥洒笔墨回忆那潇洒的身影。只是有的人已忘了那人模样，有的人犹记当年的谈笑，有的感慨万千痛惜英雄早逝，有的则浅笑一过，百年后向后代缓道曾经的热闹与祥和。

　　纪宁茶馆是汴梁城里最小的茶馆，人虽不太多，每日也能坐个七八成满。纪夫人从顶个大肚子就开始坐在茶馆门口，每日也不乱动，就坐在那儿织织缝缝，有了客人抬头招呼一声。来者都是老客，熟得很，有的时不时问问几个月了，有的时不时也捎带些小补品，茶馆的生意也没好多少，却是更加有人情味儿了。

　　那段日子，纪夫人哼着家乡歌谣，针线穿梭，低头抬头间荡出了一件件娃儿的衣裳，也问候着来来往往的人，几句话，一份薄薄的情。

　　“五爷那里去？”

　　“捉贼去！”

　　……

　　“五爷这么早便回来了？”

　　“嗯，最近安宁。”

　　后来，纪夫人生了个大胖小子，每天带着在茶馆门口玩儿。那小子刚生下来的时候脸皱巴巴的，额头高，又有些黑，不怎么好看，不过眼睛倒是大大的，显得人挺精神，街坊都喜欢，白玉堂路过的时候也会逗他。过了那么一两年，小家伙脸渐渐长开了，仍是黑黑的，白玉堂忙了，有时匆匆走过，他见了就跟在后头小跑。白玉堂知道他在后头，也不停下来，每次都只是回头朝他笑笑，小家伙追几步追不上，只得自己瘪瘪嘴一扭一扭地回去找娘亲抱。

　　时光飞逝，渐渐地，纪小子长高了，也不胖了，略黑的皮肤让他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加上为人风趣，要嫁他的姑娘也不少。后来，纪老爷身子不好，小子就帮他爹看茶馆。小纪掌柜初上任，干得倒不错，有时查账无聊，他脑海里便会突然浮现出一个绝决的背影，那背影身后，总有一个小肉球跟在后头。

　　每次想到这幅画面，他都会笑，他知道那是他自己。

　　扪心自问，他与白玉堂，若说没有感情，肯定是骗人的，可要说感情多深厚，也不可能。他还没怎么记事的时候，白玉堂就去了襄阳，那个别人口中多么英勇多么可惜的少年英雄，在他的印象里只是一抹清冷的背影，还有几声含着笑意的呼喊。

　　以前，白玉堂偶尔去喝茶的时候，抱过几次小家伙，等他长大以后，纪夫人回想起来这件事，总掩不住笑意：“你不安分，总爱扯五爷头发。有一次都把头绳扯掉了呢。”

　　“小家伙，你把五爷头发扯掉，爷还怎么出门啊。”白玉堂曾经捏着他的小脸笑道。

　　小纪老板倒是不记得这些事儿了，只是听来有些不好意思。到现在，他甚至连白玉堂的长相都不记得了，可每当听到有些人感叹曾经的冲霄一战，还是会感觉心里不舒服，喉咙好像堵住了一样。

　　不管怎么样，那毕竟是曾经抱过他的人，毕竟是曾经逗他玩过的人。

　　每一面，都可能是永别。

　　这么想着，他突然感到心里酸酸的，就好像才知道他死在冲霄楼时一样。

　　而其实，当时的他还太小，并没有生死的概念，也自然不会悲伤。甚至这些年来，他也没有想到过白玉堂。直到有一天，他偶然想起童年时的一个怀抱，突然想起了那个人的时候，才猛然惊觉，曾经的那个喜怒不屑掩藏的俊朗少年，早已不在身旁。

　　而自己，也不再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