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细雨熟黄梅》安芷汀

8、第八章

　　苏韵芝明白苏韶华的心情。秦家待苏家不薄，尤其是苏韶华，自幼便是秦家的常客，与秦家兄弟极为熟识。如今秦家败逃，苏家没落，苏韶华怎能不心疼。但苏韵芝想不了那么多，她只是一个弱女子，心里唯一的愿望便是父亲能够痊愈。
　　病房里静悄悄的，碧儿高烧初愈，靠着墙打瞌睡。苏韵芝坐在床边，望着父亲的脸，默默拭泪。在她的记忆中，父亲一直都是强壮的。小时候父亲常常会将她举至肩头，牵着苏韶华的手，一起出门看烟花。在父亲的身边，她觉得安心。父亲可以撑起整个家，可以固守吴军的边界，可以保护一方百姓的安危。可如今父亲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
　　苏韵芝叹息一声，用丝帕擦去眼角的泪珠。忽然，她察觉到苏士昌的眼睛动了一下。她吓了一大跳，以为是自己眼花。再一看，过见苏士昌睁开了眼睛。她太过于惊喜，叫了一声。碧儿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问道：“二小姐，出什么事了？”苏韵芝用手捂着嘴，泣道：“爸爸好像醒过来了。”
　　医生检查了一番，确认苏士昌从昏迷中醒来，交待了注意事项。苏韵芝记下了，再三感谢，又派碧儿去打电话通知家里。
　　苏士昌靠着靠垫，反应有些迟缓，可已经能够辨别身边的人和事。苏太太和朱儿赶到医院，亦是欣喜万分。苏韵芝发现苏韶华并未来，便问了朱儿。朱儿道：“大小姐一早便出去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苏韶华又参加了学生们的示威游行。学生们知李景行并不在秦家的宅子里住，便涌往郊外的营地。李景行正在与几位将领商议作战计划，听得帐篷外传来喧闹声，便唤简副官出去看看。
　　简副官回来报道：“督军，是学生们在示威游行。”李景行冷笑一声，继续低头看作战地图。青年将领康容止在旁道：“景行，学生运动不可轻视。我们大军在外，环境陌生，水土不服，在加上战线过长，已是疲惫不堪。若是再多生事端，怕是会影响战绩。”李景行听了这话，转身走出帐篷。
　　为首的女学生，李景行是认得的。他上下打量着苏韶华，心想同是孪生姐妹，怎么会差那么多。简副官走上前，与为首的几个学生交涉。李景行站在树下，眯着眼睛，冷冷地看着。
　　简副官回来了，对李景行道：“督军，学生们想要与你对话。”李景行冷笑道：“可以。让他们派个代表过来，我就在这里谈。”
　　派来的代表是苏韶华。她扬着头，走到李景行面前。李景行的嘴角上扬，露出一丝讥讽的笑，问道：“苏士昌的女儿，你叫什么名字？”苏韶华瞪着李景行，朗声道：“我叫苏韶华。”李景行点头笑道：“好，是个有胆量的女孩子。你说，你们这帮学生想要做什么？”苏韶华大声道：“我们并不想要做什么，我们只想让你离开吴兴。”李景行问：“为什么？”苏韶华道：“吴兴是吴军的领地，你们入侵了我们。”
　　李景行笑了起来，苏韶华不免有些恼。笑了一会儿，李景行道：“什么叫吴军的领地？老百姓会在意是谁统治他们？你父亲是吴军的将领，你向着吴军也是自然。难道每个老百姓的家人都是吴军的将领？”苏韶华道：“可是你生性残暴，屠杀无辜平民。”李景行沉下脸，凑近苏韶华，咬牙道：“谁看到我屠杀平民了？”苏韶华一时间答不上来。李景行挥了挥手，道：“你们走吧。”
　　苏韶华见李景行转身要走，赶紧拦住了他，道：“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李景行道：“我不想听你们这些幼稚无聊的话语。”苏韶华道：“你不听完，我们是不会离开的。”李景行冷笑道：“随你。”苏韶华有些急了，想了想，道：“我来跟你比枪法，如果我赢了你，你便把我的话听完，如何？”李景行冷冷道：“我不想跟你玩这种无聊的把戏。”
　　康容止抱着胳膊，在一旁看好戏，仿佛觉得这群学生很有趣似的。听到苏韶华说起比试枪法，便站出来，笑道：“我们督军没空与你这倔丫头玩什么打枪，要不我来与你比一比吧。”苏韶华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扭头道：“你说的话能算数吗？”李景行被她烦得不耐烦，便点头道：“由他与你比，我说的话是算数的。”苏韶华想了想，点头道：“成交。”
　　苏韶华对自己的枪法是极为自信的。在吴军的射击比赛中，几乎无人能够胜过她。当她举起枪，对准靶心的时候，瞥了康容止一眼。康容止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似乎并不把这场小比赛放在心上。
　　两声枪响。查看了结果，康容止朝苏韶华嘻嘻一笑，道：“谢谢，承让了。”李景行笑了笑，拍了拍康容止的肩。苏韶华有些不甘心，可又无法违背自己说过的话。李景行从她身边走过，冷冷道：“苏小姐，再见。”
　　在回城的路上，苏韶华不免被某些同学责怪。一个其他学校的男学生对她道：“你应该晓之以理，而不是玩什么射击游戏。”又有个女学生在旁道：“她可是苏将军的女儿，自幼出惯了风头，哪里会替别人着想。”按苏韶华从前的性子，定是要与他们争执的，可是她今日心事重重，听了风凉话，也只是忍了，并不多说什么。
　　城门口摆着两排粥摊，饥民们排着队，等待救济。学生们从他们身边走过，好奇地打量着。设粥摊的人都穿着军装，一看便知是蓟军的人。苏韶华心里觉得奇怪，若李景行真的如传闻中所说的那般残酷无情，怎会轻易放过他们这帮学生，又怎会为饥民设粥摊。
　　回到家，发现母亲和朱儿都不在。苏韶华看到桌上留着的纸条，又惊又喜，转身便往医院跑。她一进病房，便看到父亲已经坐起来，母亲和妹妹正陪着他。她的眼圈一下子红了，走到父亲的身边，搂住他的脖子。
　　虽是从昏迷中醒过来，但还需留院观察。病房外时常会闪过奇怪的身影，似乎是蓟军派来监视的探子。住了几日，见苏士昌身体渐渐好转，并无大碍，苏韶华便决定让他出院回家。
　　苏士昌坐着轮椅，回到自己的家，见满园萧条景象，不由得黯然伤神。苏韶华安慰道：“爸爸，至少我们一家人都在，比什么都强。”苏士昌迟疑了许久，开口问道：“舜清呢？”苏韶华一愣，勉强笑了笑，道：“他随司令一同南下，还没有听说有关他的消息。”苏士昌垂下头，长叹一声。苏韶华强笑道：“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对不对？他在司令身边，不会有事的。爸爸身经百战，肯定比我们更清楚。”苏士昌摇头道：“身经百战……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都过去了……”
　　庭院荒废了，一副惨淡的样子，索性便把园子锁了，一家人搬到正堂的楼上住着。苏士昌需要有人照顾，苏韶华便待在家中，不再出门参加学生运动。江南的黄梅季过去，天色放晴，一派大好景象。
　　苏韵芝陪着姐姐一同照顾父亲，只是因为身体虚弱，时常卧床休息。苏府门外一直有陌生人驻守着，观察府里的动静。一开始觉得不便，被多双眼睛盯着，多少有些难受。时间久了，也便习惯了。府外的人做着他们的工作，府内的人过着他们的生活。
　　依旧是没有吴军的消息，似乎李景行切断了一切消息的来源。吴兴成为一个孤岛，与世隔绝。苏夫人惦记着陈舜清的安危，时常提起，苏韶华总是沉默不语。
　　夜晚，姐妹两个睡在一间房里。苏韵芝听见苏韶华翻来覆去的响声，知道她难以入睡。她轻声地问了一句：“姐姐，你睡不着吗？”苏韶华答道：“我有时候会想，如果蓟军没有打败吴军，我们的生活会是怎样一副样子。”苏韵芝道：“怎样一副样子？还不是原来的样子呗。”苏韶华苦笑道：“有时候忽然觉得，其实事态变得现在这样，也是好的。每当有这种想法，我就责怪我自己，实在是对不起司令，对不起吴军。”苏韵芝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是指舜清哥哥的事吗？”苏韶华道：“如果吴军打回来，他看见爸爸现在这副样子，还会愿意娶我吗？”苏韵芝道：“我觉得他是真心喜欢你，并不是因为爸爸在吴军中的地位。”苏韶华淡淡道：“那我嫁给他，又是因为什么呢？”
　　苏韵芝没有答话，她知道苏韶华并不爱陈舜清，这桩婚事仅仅是为了遵从父母的意愿。苏夫人为了苏士昌的身体以及陈舜清的安危，决定去庙里上香。苏韶华不愿同行，执意在家陪着父亲。苏夫人不免有些生气，责怪道：“一个是你的父亲，一个是你的未婚夫，你怎能不亲自去给菩萨磕头。”苏韶华赌气不语，苏韵芝便在旁劝道：“妈，平日里都是姐姐照顾爸爸的。若是姐姐不在家，万一爸爸有什么突发情况，朱儿碧儿也没个主意。她一心为了爸爸，你怎么还怪她。”苏夫人听了这话，又絮絮叨叨说了几句，便带着苏韵芝同行。
　　从前去庙里都是坐汽车，一旦步行前往，才知道路有那么远。去的途中心里有着信念，并不觉得累，可回来的时候却是走不动了。原本还顾着体面，硬撑着保持风度，可走着走着，实在坚持不了，母女俩便在路边的大石头上坐了，歇一歇力。
　　一辆汽车开过，停在了她们的面前，一个男子从车上走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