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细雨熟黄梅》安芷汀

7、第七章

　　李景行强压着自己的愤怒。
　　自他攻下吴兴，便将秦家的宅子改作士兵的修养所。他自己依旧是住在城外的营帐里，每日进城来视察一下伤员。
　　秦家新建了一座小红楼，欧式风格，及其现代，是秦怀先的新居，如今用来给士兵当病房。江南的黄梅季是闷热潮湿的，蓟军的士兵习惯了北方的干燥，一时间无法适应。李景行走进小红楼，只觉得一股热气夹杂着腐臭扑面而来。他皱了皱眉。简副官在一旁道：“恰是黄梅天，通风做不好，便会有异味。”李景行没有答话，大步走了进去。
　　走了几个病房，看了看伤兵。军医陶成蹊走过来，看见李景行，便笑道：“督军，你来啦。”李景行点了点头，与陶成蹊并肩而行。李景行问了几句伤兵的情况，陶成蹊回答了，又问：“还是打算继续往南打？”李景行道：“既然已经到这里，便收不住了。”陶成蹊想了想，道：“督军，你我相识已经许多年，你的理想，我是清楚的。可是如今蓟军伤亡惨重，在继续南下，怕是无法支撑。”李景行道：“打仗好比是两个人打架。如今我跟秦怀先都身受重伤，谁能坚持到最后，谁就是赢家。”
　　窗外传来喧闹声，躺在床上的伤兵们面露好奇的神色，几个坐在靠窗病床上的伤兵探头往窗外看。简副官走过去，朝外面看了看，回来报道：“督军，是学生们在闹事。”李景行的眉毛再一次皱起，他走到窗边，只见外面站着一大群学生，有的举着横幅，有的举着小旗，统一地喊着口号。
　　“蓟军滚出吴兴！”
　　李景行冷笑一声，道：“一群无知幼孩。”
　　陶成蹊在一旁道：“督军，要不要去平抚学生的心情？学生们都年轻，情绪容易激动，一旦闹起事来，怕是不好收场。”李景行冷冷道：“不管他们。”陶成蹊道：“可是万一闹大了……”李景行打断他的话：“学生运动哪次能成功的？”
　　走出小红楼，司机把汽车开过来。李景行低头想上车，却被一个鸡蛋打中肩膀。他抬起头，看着前面黑压压的一群学生。士兵们站成一排，挡住学生前进的路。学生们愤怒地叫嚷着，挥舞着手中的小旗和横幅。李景行眯着眼睛，冷冷地朝着他们看。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个站在最前方的女学生的身上，鹅蛋脸，柳叶眉，肌若凝雪，正是苏韶华。
　　李景行指了指苏韶华，对简副官道：“把那个女学生带过来。”
　　苏韶华挣扎着，想要甩脱士兵的手。学生们挤在她的身边，拉扯着，想要把她拉回去。可终究敌不过，被两个士兵一左一右地押送到李景行的面前。苏韶华冷笑着对李景行道：“你看见吗，吴兴百姓不欢迎你。还是请你挪步，回到北方去吧。”李景行弯下腰，在苏韶华的耳边道：“你忘了你父亲还躺在医院吗？”苏韶华脸上的笑顿时僵住了，狠狠地瞪着李景行。李景行微微一笑，对士兵道：“放她走。”说罢，转身上了汽车。
　　简副官坐在李景行的身边，用手绢替李景行擦去肩膀上的鸡蛋清。李景行看着车窗外的学生，眉头紧蹙。简副官问道：“督军，要不要把为首的几个学生抓起来？”李景行道：“无非是几个不懂事的学生而已。等他们的父母知道他们所做的事，立刻会领他们回去的。”简副官又问：“那现在是回行营吗？”李景行“恩”了一声。
　　汽车沿河而行。李景行透过车窗，看着河上的石桥。细雨打湿了玻璃，一切都显得朦胧。他看见一个女孩从石桥上走过，穿着阴丹士林旗袍，撑着油纸伞。江南烟雨，婉约柔美，清纯似水。他盯着她看了许久，直到她走进一个小巷子，身影消失不见。
　　李景行的汽车从巷子口驶过，忍不住往巷子里瞥了一眼，恰见她被两个士兵拦住。他顿时怒从心起，喊道：“停车。”下了车，一边往巷子里跑，一边拔出枪。
　　是蓟军的军装，李景行再熟悉不过。他亲手毙了这两个败类。雨水淅淅沥沥，打湿了他的帽檐。女孩瘫倒在地，吓得瑟瑟发抖，紧紧地抱住自己。她抬起头，目光里尽是恐惧。李景行的心咯噔一下，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他认出她，是那日他骑马撞倒的女孩，应该是苏士昌双胞胎女儿中的另一个。他不忍看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多看一眼，便多添一份心疼。
　　他从未安慰过别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们已经死了。没人会伤害你。”语气依旧是他往日的那边冷漠，又让他心里疼了一下。
　　她的旗袍被水沾湿。他脱下军装，披在她的肩上。他看见军装上的污渍，是被鸡蛋打中后留下的痕迹。这污渍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便将军装仍在一旁。她似乎因他的举动而惊讶，瞪着一双大眼睛，令他更觉得难受。他捡起掉落在一旁的油纸伞，替她撑着，档去雨水。
　　她站起来，哆哆嗦嗦地，细声细气地说了声谢谢。他问：“你家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她涌上泪来，问道：“你……能不能帮我？”她带着哭腔的声音仿佛一根细线，缠绕在他的心头。他问：“你需要什么帮助？”她哭道：“我家的丫鬟病了，我力气太小，没法带她去医院……”他道：“别哭了。我帮你。”
　　李景行送苏韵芝回家。苏府是江南庭院式结构，偌大的宅子，如今变得冷冷清清。李景行跟着她往宅子里走，庭院深深，游廊蜿蜒，雨打芭蕉，新荷初长。眼前的女孩瘦削柔弱，透着一股江南女子特有的韵味。他跟在她的身后，觉得恍如梦境。
　　碧儿被送到医院。医生得知是李景行，便极为尽心。苏韵芝陪在碧儿的身边，替她用冷毛巾敷额头。李景行立在一旁，冷冷道：“不过是一个丫鬟，何须如此费心。”苏韵芝抬头看了他一眼，道：“丫鬟也是人。更何况她自幼与我一起长大，情同姐妹。”
　　李景行沉默了许久，又开口道：“我替那两个混蛋向你道歉。”苏韵芝苦笑一下，摇头道：“实在是难为你。李景行的兵，肯定与他本人都是一个德行。”李景行沉下脸，冷冷问道：“你知李景行是怎样的为人？”苏韵芝将毛巾浸在脸盆里，淡淡道：“都说李景行残暴，杀亲信，屠平民。”李景行听了这话，脸色沉了下来。苏韵芝将毛巾敷在碧儿的额头上，挤出一丝笑容，道：“不过你虽是李景行的兵，却跟他们都不一样。你救了我，还帮助我。谢谢你。”李景行冷冷地“恩”了一声，转身离开。走出病房，李景行对简副官道：“等那丫鬟挂完点滴，你派车送他们回去。”
　　苏韵芝扶着碧儿回到家，恰见苏韶华换了衣服从楼上走下来。苏韶华见了她二人，便道：“你们去哪儿了？这么晚了，连饭都没有做。”苏韵芝道：“碧儿病了，我送她去医院。”苏韶华皱眉道：“朱儿在医院陪着，碧儿又病了，晚饭该怎么办呢。”苏韵芝忙道：“我来做吧。虽然做得不好，但煮些粥还是会的，我曾看过碧儿煮粥。”
　　话虽是这么说，可是真正动手煮粥却是一件难事。柴火弄了许久才燃起来，两姐妹手忙脚乱的，又是泼了水，又是煮胡了粥。当几碗散发着焦味的粥端上桌后，两人瘫坐在椅子上，相视而笑。
　　苏韶华笑道：“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进厨房。”苏韵芝亦笑：“可不是么，看碧儿煮粥，似乎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可真正自己动手，却发现好难。”苏韶华长叹一口气，道：“若是蓟军没有入侵，那我们的生活绝对不会变得这么糟。”苏韵芝听了这话，心里难受，低下头。苏韶华在旁道：“我今天随同学们一起去游行了，让李景行带着蓟军滚回北方去。明天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苏韵芝摇了摇头，道：“蓟军或是吴军，有什么区别吗？我只希望我们一家人能够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
　　“韵芝，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苏韶华正色道，“是蓟军打伤了爸爸，是蓟军破坏了我们的家。要不是李景行，我们怎会沦落到亲自下厨做饭的地步？就是因为蓟军，我们才吃了这么多苦。”苏韵芝忙道：“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对于政治并不在意，我在意的只是我们的家。”苏韶华道：“连国都没有了，哪来的家呢？”苏韵芝摇头道：“难道在吴军的统治下，就是国了吗？军阀割据，苦的是百姓。无论是蓟军还是吴军，只要还在打仗，便没有一天安生的日子。对于百姓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苏韶华面有愠色，道：“爸爸是吴军的人，我们全家都是吴军的人。你忘了司令对我们的全家的恩惠了吗？韵芝，你怎么能说出这样忘恩负义的话？你太让我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