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细雨熟黄梅》安芷汀

6、第六章

　　苏士昌昏迷不醒，一时之间无法出院。家里只剩下几个女的，便轮流来医院陪着。苏韶华一直担心李景行会对苏家不利，然而过了些日子，也不见他有何行动。监视是有人监视着的，但亦是远远的，人影一晃一晃的，从不靠近。苏韶华心想，大概是父亲昏迷，李景行觉得不再能构成威胁。
　　这日，苏韶华在医院陪了一夜回来，蒙头睡了一个上午，才起来吃午饭，便见朱儿引着几个穿着学生装的女孩走进来。苏韶华认得是她在女子学校的同学，便站起来招呼她们。为首的一个名叫刘冰之，她的父亲是学校的一名老师，她在父亲的培养下博览群书，精通琴棋书画，是苏韶华为数不多的几位朋友之一。
　　刘冰之见桌上摆着一碗粥，配着几碟酱菜，想到苏家从前的富贵生活，心里一酸，道：“我之前还以为你随着秦家往南边去了，昨日才听说原来你并没走。你父母可好，韵芝可好？家里情况如何？”苏韶华苦笑道：“爸爸受了伤，还在昏迷之中。家里的情况，想必你也看见了。下人们逃的逃，散的散。妈妈和朱儿正在医院陪着爸爸，韵芝倒是在家，我去唤她。”刘冰之赶紧道：“不用去叫韵芝了，我们马上得走。我们到你们家来，只是想找你谈谈。如今吴兴城被蓟军占领，百姓深受恐惧。我们几个同学与其他学校的同学们一起，打算去示威游行，你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儿去？”
　　“示威游行？”苏韶华想了想，点头道，“好。我跟你们一起去。”说着，回房间换上学生装，把头发梳了梳，便顺着楼梯往楼下去。苏韵芝恰从屋里出来，见苏韶华穿着学生装，便问道：“韶华，你这是去哪儿？”苏韶华怕她担心，便道：“我跟几个同学到学校去一趟，可能要耽误些时间。今天的晚饭，你记得让碧儿送到医院去。”
　　苏韵芝应了一声，看着苏韶华与几个女同学一同出了门。在苏韵芝的心里，觉得只要是苏韶华做的事便是正确的，从不质疑。天气闷热，没过多久便飘起了雨丝。苏韵芝把晾在外面的衣服收了进来，唤了碧儿几声。
　　没有人应声。苏韵芝觉得奇怪，便把衣服仍在竹榻，往碧儿的房间去。她立在屋外唤了两声，听得里面传出微弱的声音，便推门进去。只见碧儿躺在床上，脸色惨白。苏韵芝一摸碧儿的额头，觉得滚烫，急道：“碧儿，你发烧了。”碧儿喃喃道：“我……口渴……”苏韵芝赶紧倒了一杯水，送到碧儿的嘴边。碧儿喝了，又躺在床上，鼻子里呼出的气都是烫的。苏韵芝道：“碧儿，你烧得厉害，我们得去医院。”说着，便扶碧儿起身，可哪里扶得动。
　　苏夫人和朱儿在医院，苏韶华又随同学出了门，家里便只剩下苏韵芝与碧儿两人。苏韵芝心里着急，忍不住落下泪来。碧儿见了，拉了拉苏韵芝的衣袖，弱声弱气道：“二小姐，别着急……王妈的丈夫……是郎中……你去请了来……”
　　王妈原是苏家的一个帮佣，自蓟军攻城后便逃回了家。苏韵芝问清了王妈家的地址，拿了一把油纸伞，便匆匆出了门。王妈家在离苏府不远的一个小巷子里，旧房子，爬山虎布满墙面。苏韵芝一户一户地寻过去，生怕遗漏。走到一个拐角处，见王妈正蹲在河边的石阶上洗衣服。苏韵芝赶紧跑过去，叫了一声：“王妈。”
　　王妈抬起头，见是苏韵芝，赶紧放下手中的衣服，把两只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笑道：“哎哟，这不是二小姐么，你怎么上这儿来啦？”苏韵芝走了太久的路，觉得一阵疲惫涌上来，扶着墙，喘着气，道：“王妈，碧儿病了。听说你丈夫是郎中，能不能去给碧儿看看？”王妈犹豫道：“如今吴兴城是蓟军的天下，二小姐，你是知道的……我当初也不想走，苏家这些年待我也不薄。可是我也有自己的家人，我的儿媳去年才给我添了孙子……我不能不顾我的家人……”
　　苏韵芝听了这话，一开始还不明白，听了几句，渐渐懂了，便道：“我爸爸现在受了重伤，昏迷不醒，正在医院。蓟军来了好些日子了，也不见有人来寻我们的麻烦。原本也不想给你们添麻烦，只是今日碧儿烧得厉害，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无法送她去医院……”王妈打断她的话，道：“二小姐，不是我见死不救。我家老头子只是从前乡下的土郎中，卖几个假药骗钱的。让他去给碧儿看病，保不准还会病上添病。我要是你呀，就去医院找正规的医生，而不是来我们这种穷人家耗费时间。”
　　苏韵芝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眼泪在眼眶打转。王妈索性将湿衣服全都放进木盆里，不再洗衣服，笑着说了句：“二小姐，我家里还有事，先回去了。”苏韵芝看着王妈的背影，忍住了眼泪。
　　到医院有一段路，苏韵芝叫了一辆黄包车。因为战事，医院里满是伤兵。她从一个个伤兵身边走过，去寻一个旧日相识的医生。那医生正在替几个伤兵看病，满头是汗。苏韵芝挤上前去，唤了一句：“许医生。”许医生从眼镜上方瞥了她一眼，随即目光转向别处，道：“我现在很忙。”苏韵芝求道：“李医生，我家的丫鬟碧儿病了，能不能麻烦你替我找一个医生去看一下？”许医生冷冷道：“病了就自己来医院看病。如今病人这么多，要是每一个都让医生上门去，那医院还开不开门了？不过是一个丫鬟，还以为自己是督军夫人啊，摆什么架子。”
　　苏韵芝听了这话，顿时心冷，也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离开。她不知道自己该找谁帮忙，似乎所有人都变成了陌生人。这个许医生，曾经替她看过病，态度极其热情，可如今却变成这样一副冷面孔。苏韵芝觉得自己的双腿肿胀发痛，她扶着墙，走到父亲的病房外，隔着门上的玻璃往里面看。父亲过去是何等威风，可如今却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母亲坐在床边，一脸愁容，不住地拭泪。苏韵芝的鼻子一酸，眼泪亦落了下来。
　　病房周围有陌生男子的身影，苏韵芝知道他们是在监视。她擦了擦眼泪，吸了吸鼻子，让自己镇定下来。请不到医生去替碧儿看病，那就把碧儿带到医院来。她有钱，过去父母给她的钱，她都存着。有了钱，还怕没人愿意做事？
　　苏韵芝赶紧下楼，小跑着往医院大门去。她想要叫黄包车，却被人占了先，想要再叫一辆，又被另一个人叫了去。一时之间叫不到黄包车，苏韵芝心里着急，索性便往家的方向走去。雨渐渐下大了，雨点打在伞面上，发出闷响。她沿着石板路走着，握着伞柄的手微微颤抖，她知道自己是累了，体力渐渐不支，可是想到碧儿仍躺在床上，便咬了牙，继续往前走。
　　过了一座石桥，走进一个巷子，两个蓟军士兵迎面而来。苏韵芝见他二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不免有些害怕，便靠着边走。那二人来至她的面前，忽然挡住她的去路。她一惊，往后退了几步。其中一人笑道：“小妹妹，你怕什么呀？”苏韵芝不答话，转身便跑。没跑几步便被他们追上，拦住她，挤眉弄眼地怪笑着。
　　“小妹妹，你们江南的女孩子长得就是水灵。你看这皮肤，都能掐出水来。”一个士兵□□着伸手去摸苏韵芝的脸。苏韵芝躲过了，想要逃，却被另一个士兵拦腰抱住。她大声呼救，可巷子里连个过路的行人都没有。一个士兵抱着她，另一个便朝她动手动脚，她叫嚷着，用脚去踢他，怎奈他二人的力气那么大，她被他们拽着，渐渐抵挡不住。
　　油纸伞落在石板路上，雨水淅淅沥沥。她的眼泪落下来，憎恨自己太弱小。若是换了苏韶华，肯定不会像她这么轻易败下来。在过去的年岁，她都是将军的女儿，从小娇生惯养，可曾受过这样的屈辱。她想到了死，可在这样的时刻，连死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枪声响起，苏韵芝感觉到抱着她的那个士兵松了手。他应声倒地，她亦摔倒在旁。又是一记枪声，另一个士兵头部中弹。苏韵芝尖叫一声，紧紧地抱住自己，缩成一团。有人靠近她，她受到了惊吓，只顾闪躲，不敢抬头看。
　　“他们已经死了。没有人会伤害你。”尽管是安慰的话语，却依旧带着冰冷的语气。
　　苏韵芝抬起头来，见那日骑马撞她的男子立在她的面前。他一身戎装，帽檐被雨水打湿，一双眼睛隐在帽檐的阴影里，嘴紧紧地抿着，似乎将心里的愤怒强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