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细雨熟黄梅》安芷汀

5、第五章

　　苏韵芝一夜无眠，睁着眼看天色一点一点亮起来。她听见母亲和两个丫鬟的呼吸声，知道她们仍在熟睡中，于是便悄悄地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出屋子，又将门轻轻掩上。
　　天蒙蒙亮，细雨如丝。苏韵芝隔着大门，朝街面上望了望。一片寂静，仿佛昨夜的枪炮都是一场梦境。江南恢复了以往清净的样子，不食人间烟火，静静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苏韵芝惦记着父亲和苏韶华，便寻了一把油纸伞，出了家门，往医院的方向走去。被雨水打湿的小路泛着幽光，青苔从墙角的缝隙中艰难地长出，逐渐蔓延成一片。柳条垂着，水珠顺着叶子滴下来，一片浓郁的绿。沿街的铺子都关着，不知是店家仍在睡梦中，还是选择了避开战火。苏韵芝撑着伞，穿过一个巷子，走在沿河的青石板路上。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江南清晨的宁静，苏韵芝回转头来，见一个巷子里冲出一个骑着黑马的戎装男子。那男子从巷子里出来，拐过一个弯，才见苏韵芝撑着油纸伞立在那里，赶紧拉住缰绳。马儿竖起前蹄，长嘶一声，苏韵芝躲闪不过，被撞倒在一旁。
　　油纸伞掉落在一旁。苏韵芝用手撑着，坐起来，只见自己的胳膊被擦破一大块，血流了出来。那男子急速下马，跑至苏韵芝的面前，蹲下来，问道：“你还好吗？”男子的声音低沉，一字一句的，带着北方口音，生硬而突兀。苏韵芝抬起头来，恰见他的眸子，冷冰冰的，仿佛一把利刃。雨水顺着他的帽檐滴下来，划过他英俊的脸庞。
　　她看他的军装，是蓟军的服饰，心里不由得有些害怕，往后缩了缩身子。他察觉到她的恐惧，一个穿着丝绸旗袍的江南女子，皮肤苍白，就如同北方的雪，她是那么柔，那么弱，他不免皱眉。
　　“我带你去医院。”他开口道，语气依旧是生硬冰冷。
　　她摇了摇头，轻声道：“不用了。”说罢，便想起身。可才站起来，腿又一软，低头看时，见脚踝处亦渗出鲜血。
　　他牵过马，冷冷道：“上马，我带你去医院。”她又摇头，扶着路旁的粉墙，忍痛道：“真的不用。不过是擦破点皮，不碍事的。”他看她站在白墙黑瓦下，乌发被雨水打湿，身上穿着的旗袍，是翠竹的纹样，而她亦如一棵纤细柔弱的竹子，随时可能摔倒。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走到她的面前，也不多说什么，一把拦腰抱住她，转身将她抱到马背上。
　　她吓了一大跳，坐在马背上，几乎摔下来，幸好他及时扶住了她。他亦翻身上马，一手搂住她，一手拉着缰绳。她回过头去看他，满是愤怒，可又无可奈何。他直视前方，并不朝她看，亦不发一言。
　　她是第一次骑马，过去看苏韶华骑在马上一股子英气，可换了自己却是各种不适。这个陌生男子，应该是蓟军士兵，她不敢多说什么，只盼着早些摆脱他。他下了马，她怕与他接触，赶紧自己顺着马背往下，可脚踩不到底，又是一个踉跄，他伸手将她横抱住。她愣了愣，脸涨得通红，又赶紧低下头，生怕有人认出她。
　　他抱着她往医院大楼走，她心里慌了，赶紧道：“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他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依旧自顾自抱着她往里走。她挣扎了一下，想要挣脱他，可哪里挣扎得动。他将她抱进诊室，寻了一张椅子，让她坐了。医生上前来查看伤情，替她清理伤口。她看到门口有一个士兵朝他使眼色，他会意，走了出去，与那士兵说了几句，便离开了。那士兵则走进来，立在她的身边，嘱咐医生好好替她敷药。
　　他走出诊室，又有一个士兵走上前来，敬了礼，道：“督军，苏士昌正在楼上的病房里。”他沉着脸，点了点头，一言不发便往楼上去。
　　蓟军督军李景行自昨夜攻下吴兴城后，一宿未眠。一双眼睛被熬得通红，嘴角的溃疡微微发痛。他大步走上楼梯，跟着副官简楚玄来到一间病房外。秦怀先虽弃城南逃，李景行攻下吴兴城亦是废了很大的劲。他原是在郊外与士兵们在一起，听说吴军老将苏士昌在医院，便赶紧策马奔来。
　　病房里的窗帘半掩着，清晨的阳光明晃晃的，闪在眼前。李景行见一个女子背对着他，坐在病床前。他走进去，她听见声响，站起身，回过头来。他见她站在晨光之中，他逆着光，只隐约看见一个轮廓。他听见她的声音，坚定且硬气：“你们想干什么？”他并未回答，只是朝她走去。
　　他走到她的面前，看清了她的脸，不由得一愣。这个穿着男装的女子，与方才那个穿着旗袍的女子，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有着一样的容颜，却又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他盯着她看了看，只觉得她身上透出一股英气，目光炯炯，令人难以靠近。而刚才那个女子，眉眼之间流露的则是江南小女儿的柔弱，有着弱柳扶风之感。他猜测她们二人是孪生姐妹，一个出现在苏士昌的病房，那必定与苏士昌有某种关系。
　　她见他不语，便挡在他的面前，阻止他进一步前行。“你们是谁？”她冷冷问道，“你们想干什么？”一夜未睡，她的眼睛是肿的，喉咙发痛，浑身无力。她已经从护士口中听说了蓟军攻下吴兴城的消息，明白自己和父亲的处境。眼前的陌生男子，是蓟军的戎装，她认得出来。
　　“我是李景行。”他开口道，“我来看望一下苏将军。”
　　她听得这个名字，咬了咬牙，冷笑道：“我是苏士昌的女儿苏韶华。我替父亲谢谢你，督军大人。”
　　李景行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无谓的笑，继续朝苏士昌走去。苏韶华拔出枪，对准李景行，正色道：“督军大人，请你出去。”李景行冷笑一声，伸手扣住苏韶华的手腕，动作之快，苏韶华还未反应过来，手中的枪便被夺走。
　　“身为女子，还是不要舞枪弄棒的好。”李景行冷冷道。他一边说，一边往病床走去。苏韶华想要阻止他，却被简副官挡住了去路。
　　李景行走到病床边，盯着昏迷中的苏士昌看了一会儿。苏韶华的心提到了嗓子口，生怕李景行会做出什么对父亲不利之事。然而李景行只是默默地看了一会儿，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李景行大步走出病房，问简副官道：“苏士昌是昨夜在吴兴郊外受的伤？”简副官答道：“苏士昌的部队从前线撤退，于吴兴城郊外与陈舜清的部队汇合。昨夜两军交战，一枚炮弹正好在他身边爆炸，因此伤势严重。”李景行又问：“医生怎么说？”简副官答道：“生命垂危，就算是救回来了，也是个废人。”李景行点了点头，道：“派人守着。苏士昌是吴军老将，无论医生是怎么说的，都不能掉以轻心。”
　　苏韶华见李景行离开，稍稍舒了一口气，瘫坐在病床旁的凳子上。她一夜未睡，已是疲惫到了极点。李景行的到来更是在她心上压了一块大石头，他们都在蓟军的掌控之下，不知会是怎样的命运。她用手擦去额头上的冷汗，却见苏韵芝在门外探头。
　　“韵芝？”苏韶华站起来，一脸惊讶，“你怎么还在这里？”苏韵芝走近来，一把抱住苏韶华，泣道：“韶华，我可找到你了。”苏韶华问道：“我不是让你和妈跟着际平的司机一同往南边去吗？”苏韵芝擦着眼泪，道：“我们回家去找碧儿，结果那司机便丢下我们，自己逃命去了。”说着，便把昨夜家中的情况，以及自己今日如何来到医院之事，都与苏韶华说了一遍。
　　苏韶华咬牙骂了那司机几句，只觉得头晕目眩，站立不稳。苏韵芝赶紧扶住了她，让她在凳子上坐了。苏韶华揉着额头，缓过气来。苏韵芝急道：“韶华，你哪儿不舒服？我去找个医生来替你看看吧。”苏韶华拦住了她，道：“无非是有些累了，又没吃什么东西，所以一时间有些头晕罢了。”说着，又看了看苏韵芝身上的伤，问道：“还疼吗？”苏韵芝摇头道：“不过是擦伤而已，不碍事的。倒是爸爸，医生是怎么说的？”苏韶华摇头道：“爸爸的情况很不好。医生说就算能够醒过来，他以后的日子也得在床上度过了。”
　　苏韵芝坐在床头，望着苏士昌，不由得落下泪来。苏韶华在一旁道：“方才李景行来过了，他知道爸爸在这里。我想我们必定都在蓟军的监视之下，今后的日子不会好过。”苏韵芝泣道：“爸爸过去好几次都打败蓟军，令蓟军伤亡惨重。如今落到李景行的手中，他会放过我们吗？”苏韶华叹道：“如今也只能过一日算一日了。只希望我们吴军早些打回来，把李景行赶回北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