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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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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江南。吴兴。
一连下了几日的雨,淅淅沥沥,不知何时才会停止。天永远是阴沉沉的一片,压着白墙黑瓦,映照在水面之上。石板路被打湿,泛着幽幽的光。墙角的青苔铺展开来,延绵不绝,嵌进石头缝中。
苏韵芝推开雕花木窗,恰屋檐落下一串水珠,微风一吹,夹杂着雨丝,飘在她的脸上。她的鼻子痒痒的,打了一个喷嚏。丫鬟碧儿端了药碗进屋,听得这个喷嚏,皱眉道:“二小姐,跟你说过多少回,不要吹风,以免受寒。你每每都不听劝,糟蹋自己的身子,苦的还不是自己。”苏韵芝回转头来,笑道:“我不过是看看雨有没有停罢了。”
碧儿用汤匙将碗里的药搅了搅,轻轻地吹了几口气,小心翼翼地端至苏韵芝的面前,道:“二小姐,先喝药吧。”苏韵芝接了,一口气把药喝完,又接过碧儿递来的话梅,含在口中。碧儿将药碗收拾起来,道:“看样子,雨是停不了。二小姐今日还是安心在屋里歇着,别出门了。”苏韵芝咳嗽了几声,摇头道:“不行。我之前答应过韶华,要去看她射击。”碧儿道:“若是淋雨着了凉,大小姐又该怪我没好生伺候。”
苏韵芝抿嘴笑道:“还是那么怕大小姐。”一面说,一面往窗外看。碧儿取了一件开衫,替苏韵芝披在肩上,道:“二小姐得多穿一些,别看入了春,可容易着凉了。”苏韵芝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喃喃道:“不知道爸爸在前线如何,必定是淋着雨作战吧。”
过了中午,雨渐渐停了下来。苏韵芝命碧儿从橱里取出骑装,换上后,对着镜子照了照。碧儿在旁笑道:“二小姐又不会骑马,总是穿着骑装做什么,还不如穿裙子好看。”苏韵芝用手抚了抚马裤上的折痕,对着碧儿抿嘴一笑。
会场设在郊外的一片空地上。因下了多日的雨,地上一片泥泞。苏韵芝扶着碧儿的手,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看台上。碧儿见苏韵芝的马靴上沾满了泥浆,便掏出帕子去擦,苏韵芝赶紧拦住了她,笑道:“就算现在擦干净了,一会儿走出去又得弄脏,还是随它去吧。”正说着,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回转头去,见一个少女朝她走来。苏韵芝认得这是黄将军的女儿黄婉如,是她在女子学校的同学。
黄婉如笑吟吟地拉着苏韵芝的手,道:“我听说韶华要来,便猜你肯定也会来。”苏韵芝笑道:“我自然会来替韶华加油。”黄婉如笑道:“今日来了那么多年轻姑娘,或许只有你一人是为了你姐姐而来。她们呀,可都是为了寻找自己的如意郎君。”说着,朝着看台上方瞥了瞥嘴。
苏韵芝会意,笑着点了点头。今日所来射击的,大多是吴军的年轻才俊,专为在吴军司令秦怀先面前露一手的。而达官太太们必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纷纷把女儿带出来,希望能选得一个年轻有为的女婿。
黄婉如的姐姐黄婉晴嫁给了吴军司令秦怀先的长子秦际明,是名符其实的司令家的大少奶奶。有这样一个姐姐做榜样,便坚定了黄婉如嫁入司令家的信念。面对这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孩,黄婉如嗤之以鼻。
一对母女从苏韵芝的身后走过,窃窃私语,可还是传入了苏韵芝的耳朵。
“这不就是苏韶华的妹妹苏韵芝么。虽说是双胞胎姐妹,一样的容貌,可妹妹到底还是比姐姐差了些。”
“苏韶华风华绝代,怎么她的孪生妹妹却病怏怏的,一副随时被风吹倒的样子?”
“还不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据说也带她瞧过西洋大夫,说是姐妹俩在娘肚子里的时候,一个挤兑着另一个,强的那个抢了弱的另一个的精气和营养,所以这一个小的生下来便不好。从小到大不知生过多少病,能活到现在也算是幸运。”
苏韵芝听了这话,低头不语。她知道苏韶华比她好,她亦觉得苏韶华好。因为是孪生,所以总是要拿她与苏韶华比。她早已习惯。
黄婉容亦听见了那番话,便把目光瞥向别处,且当做没有听见,忽然眼睛一亮,笑吟吟地挥手唤道:“际平。”苏韵芝回头看时,见一个皮肤白皙,身材瘦削的男子站在自己的身后,正是秦怀先的次子秦际平。
秦际平朝着黄婉容点了点头,便对苏韵芝笑道:“韵芝,好久不见。你知道韶华在哪儿么?”苏韵芝微笑道:“我也才到这里,还未找到她呢。”黄婉如在旁插嘴道:“际平,你什么时候从日本回来的?我还未听姐姐提起你回来的事呢。”秦际平笑道:“今天早上才到的。”说着,朝靶场望了望,又问苏韵芝道:“韶华近来可好?”苏韵芝笑道:“她挺好的。”黄婉如笑道:“际平,你可知韶华定亲了?”
秦际平听了这话,仿佛被闷雷劈中一般,愣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黄婉如瞅着秦际平的脸色,又道:“你可知韶华的未婚夫是谁?就是那个陈舜清,如今司令面前的大红人,多少人希望把女儿嫁给他。苏将军招得这样的贤婿,也算是福气了。”
秦际平依旧是闷闷地不说话。苏韵芝知他自幼对苏韶华倾心,他东渡日本求学三年,回来却听说苏韶华定亲的消息,必定大受打击。想了想,却想不出该如何劝慰他,只能讪讪地笑着。
一行戎装男子走出来,为首一个肥矮的中年男子,便是吴军司令秦怀先。他在太师椅上坐了,摆了摆手,让副官传令下去。一排枪响令秦际平回到了现实,他抬起头来,恰见苏韶华挽着一个年轻男子的手走出来。苏韶华穿着一身大红色的骑装,一双眸子亮闪闪的,肌肤似雪,在红色的映衬下,显得娇艳无比,不可逼视。在这一瞬间,秦际平的脑海中闪过从前的一幕又一幕,他立在那里,看着她朝着别的男人笑,他的手紧紧地握成拳。
江南自古便是出美人的地方,可秦际平看过那么多的江南美人,都比不上一个苏韶华。她站在那里,举着步枪,女子的柔美中又透着一股英气,绝非一般庸脂俗粉可比。她搬动扳机,正中靶心,神情极为得意,带着一点俏皮。他不由自主地替她鼓起掌来,却被黄婉如拉了拉衣袖。
黄婉如道:“司令叫你呢。”秦际平一惊,朝太师椅望去,果见秦怀先正冷冷地朝他看。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走过去,躬着身,唤了一句:“父亲。”秦怀先从鼻子里出气,哼了一声,且当时应了他。旁边有人道:“二少从日本学了军事回来,可是了不得。今日大家都在,不妨露一手让大家看看,也当是开开眼界。”
秦际平听了这话,吓出了一身冷汗。抬起头,朝秦怀先瞥了一眼,只见他铁青着脸,冷冷地说了一句:“那就先打几枪让我们看看吧。”秦际平脑子里轰得一下,顿时变得茫然,手中不知何时被何人塞了枪,亦不知如何被人推到靶前。他哆嗦着,举起步枪,对准靶心,可眼前晃动的都是苏韶华的影子。
枪声响起。一个士兵跑去看了许久,回来报道:“脱靶。”秦际平整颗心都凉了,不敢回头去看父亲的脸。有人搂住他的肩,他抬头看时,见到大哥秦际明的笑脸。
“没事的。”秦际明笑道,“你从小就弱,父亲应该习惯了。”
秦际明涨红了脸,他见苏韶华立在一旁,大红的骑装如同一团火,烧痛了他的眼睛。
苏韶华见苏韵芝站在看台上,便笑着走了过去。苏韵芝握着苏韶华的手,笑道:“韶华,你好厉害,比那些男人都要厉害。”苏韶华一仰头,得意地笑道:“那是当然。整个吴兴城里,还找不出几个枪法比我好的人。”苏韶华的未婚夫陈舜清立在一旁笑道:“我可是倍感压力。”
陈舜清个子高高的,有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笑起来的时候露出洁白的牙齿,显得格外好看。苏韵芝觉得自己的姐姐与姐夫极为般配,一个是英俊将军,前途无量,一个是倾城佳人,才貌双全。
苏韶华瞥了黄婉如一眼,冷笑道:“穿得这幅样子,是要装公鸡呢?”苏韵芝知姐姐素来说话刻薄,只是抿嘴一笑,并不多说什么。苏韶华又朝着太师椅方向望了望,挽起陈舜清的胳膊,轻声道:“我看司令像是生了际平的气,怕是要发作呢,我们还是先回去吧。”说着,另一只手牵着苏韵芝,三个人往看台外走去。苏韵芝走在苏韶华的身边,只觉得安心,仿佛世上的繁杂事都与她无关。可她心里清楚,姐姐对这桩婚事并非满意。
外人眼中的金童玉女,可苏韶华并不觉得幸福。苏韵芝记得苏韶华定亲前的前夜,她半夜咳嗽醒来,推开窗户想要透透气,却见苏韶华独自坐在花园的亭子里,用丝帕擦眼泪。她知苏韶华素来好强,不愿在人前表露出丝毫柔弱的情绪,便悄悄地掩了窗,没敢惊动。
不是每一对看起来幸福美满的夫妻都如同面子上那般美好。
苏韶华定亲的翌日,父亲苏士昌便带兵去了前线。蓟军督军李景行率兵南下,已经打到了长江边。李景行这个名字,在苏韵芝的心里便如同魔鬼的代名词。她曾听父亲说起过这个北方的独裁者,年仅二十七岁便将北方九省的军政大权揽入手中。杀亲信,屠平民,手段极其凶恶。一次南北交战,吴军被俘者被他一令之下,全部乱枪打死,无一人生还。
苏士昌此番带兵出征,战况极为不利,连连败退。秦怀先今日率了吴军的年轻将士出现在靶场上,多半也是为了稳固军心,让吴军上下看看,自己手下还有那么多出众的将才,时刻准备着上前线杀敌。就连苏老将军的女儿苏韶华,一介女流,依然身手不凡。
苏韵芝跟着姐姐和姐夫往外走,心里想着身在前线的父亲,不防前方跑来一个小兵。她未瞧见,他也是心急如焚,一时躲闪不过,撞在了一起。苏韵芝摔在地上,手心蹭出了血,眉一皱。苏韶华赶忙扶着她起身,掏出丝帕,替她擦去伤口上的泥土。
那小兵跑得满头大汗,在地上打了个滚,跳起来,又朝秦怀先跑去。还未到秦怀先的面前,便挨了秦际明一个耳光。
“跑什么跑?作死啊!”秦际明怒道。
小兵的脸颊一下子肿了起来,上气不接下气道:“报……报将军……报……报司令……苏将军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