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细雨熟黄梅》安芷汀

17、第十七章

　　苏韵芝昏昏沉沉地睡了许久，她的脑袋发胀，思绪混乱，陷入各种奇怪的梦魇。不知睡了多久，她听见啜泣声，睁开眼睛，见母亲坐在床边。她唤了一声“妈”，喉咙似灼烧般疼痛。苏夫人用丝帕擦了擦眼角，伸手摸了摸苏韵芝的脑袋，道：“睡吧。”苏韵芝想问苏韶华的境况，但抵挡不了一阵又一阵的昏睡感，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感觉额头上的冰凉，苏韵芝恍恍惚惚见苏韶华坐在灯下，正在替她换毛巾。她觉得自己好了些，想要开口说话，却是一阵咳嗽。苏韶华冷笑道：“就这个身子骨，还要逞能去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能活下来已经是你的运气。”苏韵芝知道苏韶华还在怪她，就连她自己都怪自己。她高烧做噩梦，梦里尽是李景行渐行渐远的背影，以及苏韶华独自落寞的身影。她想自己是爱他的，可是她也爱自己的姐姐。她被自己的矛盾弄得困惑，不知自己到底应该做什么才是对的。
　　待她的身体渐渐好转，便扶着碧儿来到园子里。酷夏的燥热已经过去，但天气依旧未变得凉爽。她坐在池边，看见荷花凋残，不免有些伤感。苏韶华顺着石子甬道走过，苏韵芝赶紧站起来，唤住了她。苏韶华只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依旧自顾自往前走去。
　　苏韶华觉得自己依旧是怪苏韵芝的，因为这个妹妹所做的蠢事，使得陈舜清失去了性命。她虽一直不甘嫁给陈舜清，觉得他无趣，可她知道他是待她好的，他不该如此年轻便离开这个世界。她去参加他的葬礼，在门外便被他的朋友们拦住。他们认定是她勾结了蓟军，害了陈舜清的性命。他的母亲大声哭泣，责怪她的狠心，不许她踏入灵堂半步。
　　她强撑着，只是无声地落下几滴泪，趁每人注意时偷偷抹去了。她听见手枪上膛的声音，她知道他们恨她，巴不得她替陈舜清偿命。她忍了，走出灵堂，在日光下，忽然感到一阵眩晕。无人帮她，她只剩得她自己。她安慰自己，反正她一直都是独自一人。
　　过去还能跟秦际平说说话，可如今她连他都失去了。曾经的好友，一旦逼她嫁给他，她便产生了一股逆反心理，连他都疏远了。他打电话给她，她不接。她独坐在屋子里，关着窗，不让光线投入。她不想见光，有些伤口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愈合，一旦曝露在日光之下，便是如此清晰，让人无法忽视。
　　秦际平来找过她，轻轻敲着门，问：“韶华，我能进来吗？”苏韶华抵在门背后，漠然道：“我不想见人。”秦际平立在门外，沉默许久，道：“我知道你很难过，我也是一样的。可我没有办法，我哥哥……司令他现在全然听不进别人的劝告，只是一味地听信铃木希子的谗言。”苏韶华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阳光透过雕花木门洒了一地，空气中有灰尘飞舞，两个人隔着门站着，长久无言。
　　她排斥他，仿佛这样就能扭转自己的命运，及时她知道自己是自欺欺人。
　　灵堂之外，亦是一片肃白。她听见里面传出哭声，是陈舜清的母亲，哭泣自己英年早逝的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撕心裂肺。她用手抹去眼角的泪，转身打开车门，想要上车的时候，看到了学校的同学刘冰之。

　　秦家送来数十担婚礼用品，摆在轿厅里，红艳艳的，刺痛了苏韶华的眼睛。苏士昌还未得知陈舜清的死讯，没人敢告诉他，生怕他收到刺激。苏夫人哭了几日，渐渐地回转过来，安慰苏韶华道：“你爸爸为秦家卖了半辈子的命，想必他们不会亏待你的。际平与你打小一起长大，彼此也是熟悉的，你嫁给他，他定会待你好的。再怎么说，如今吴军是秦家的，没有比这更好的人家了。”苏韶华冷笑一声，没有答话。
　　路过园子的时候，苏韶华见苏韵芝坐在池边看残荷，顿时一股气涌上来，跑到苏韵芝的面前，冷笑道：“因为你的缘故，我不得不嫁给际平，你还有闲情在这里赏花看落叶？”苏韵芝一怔，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哭道：“韶华，我知道是我的错……”苏韶华摆手道：“罢了罢了，天天哭，这个家都被你哭得败了。”
　　苏韵芝恨自己没用，她只能哭泣。眼看婚礼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她的心一天痛过一天。可苏韶华却冷静了下来，说话语气渐渐变得平淡，神情淡然，怨气渐渐消除。苏夫人以为女儿是想通了，可苏韵芝却觉得奇怪，她感觉到一股不祥，可究竟是什么，连她自己也说不出来。
　　婚礼的前夜，苏韵芝失眠了。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苏韶华的影子，她感觉到姐姐身处危境，使得她自己也出了一身冷汗。爬起来，披了一件衣服，打开窗户，见对面苏韶华的卧房已经灭了灯。心想或许她已经睡了，也便又回到床上躺了下来。
　　虽说又躺了下来，可终究还是睡不着，迷糊了一会儿，便见窗外渐渐亮了起来，索性也起身梳洗。待碧儿推门进来，见苏韵芝已经穿戴完毕，不由道：“二小姐今日怎么起这么早。”苏韵芝淡淡一笑，问道：“韶华起来了吗？”碧儿道：“朱儿去请大小姐起床了。”苏韵芝点了点头，怔怔地坐了一会儿，又道：“今日是韶华大喜，一定有许多事要做，我们一同去帮忙吧。”
　　来到苏韶华的卧房外，见朱儿还在敲门。碧儿捂嘴笑道：“大小姐要做新娘子了，怎么还懒床呢。”朱儿回转头来，却是一脸焦急，道：“我伺候大小姐这么多年，她睡觉从来都不会锁门的。”苏韵芝亦觉得不对，忙让碧儿唤人来，把门撞开。好不容易破门而入，只见屋里空无一人，床上的被子整整齐齐地叠着，亦不像是有人睡过的样子。
　　苏韵芝愣住了，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碧儿在旁跺脚道：“定是大小姐不愿意嫁给二少，所以离家出走了。”朱儿皱眉道：“不得胡说，大小姐不是这样的人。她这么做，一定是有原因的。”苏韵芝扶着梳妆桌，在凳子上坐了，缓了缓神，点头道：“韶华素来是宁可牺牲了自己，也不会让苏家的人受到任何伤害。她肯定是出事了。”碧儿带着哭腔道：“那怎么办呢，我们要怎么去找大小姐？要不要打电话向二少求助？”
　　朱儿搓着手，在屋里来回走着，喃喃道：“如今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去寻大小姐，定是寻不到的。秦家的人马上就要来了，看到大小姐不在，肯定又会以此为借口，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苏韵芝低头想了许久，咬了咬牙，道：“我替韶华嫁过去。”
　　“什么？”碧儿惊讶道，“二小姐，你身子骨这么弱，怎能承受这样的重担？”苏韵芝苦笑道：“从小就是韶华护着我，也该由我替她做些什么了。更何况，此事因我而起，是我害了韶华，理应由我替她承担。我虽憔悴了些，可到底与她是孪生，化上浓妆，应该瞧不出来。”朱儿听了这话，忖度了一番，点头道：“也只能这样了。碧儿，你回二小姐房去，就说二小姐抱恙，卧床不起，不见外人。我来替二小姐更衣上妆，再陪二小姐去秦家。我是大小姐的贴身丫鬟，别人见了我，更是不会怀疑什么。”
　　苏韵芝曾经想过，若有朝一日，她穿上嫁衣，那揭开她的红盖头的人会是什么模样。她不曾奢望他是李景行，这太不现实，她连想都不敢想。所谓的命运，有时候真的像是一个笑话。她望着镜子中的自己，皮肤上盖着粉，脸颊上了胭脂，红润艳丽。
　　秦家派来的丫鬟婆子挤满了屋子，笑盈盈的，七嘴八舌，不知在说些什么。苏韵芝瞥了她们一眼，见她们丝毫没有起疑，稍稍松了一口气。
　　红盖头盖上，只能看见脚上的一双红色绣花鞋。这双鞋是按照苏韶华的脚做的，苏韵芝穿上显得有些大了。她扶着朱儿的手，穿着属于苏韶华的嫁衣，走出了苏韶华的屋子。
　　鞭炮声响了起来，噼里啪啦的，格外热闹。在这一片喜庆之中，又有多少人怀着悲痛的心。苏韵芝每走一步，都离自己从前的生活远了一步。她提醒自己，从今往后，她就是苏韶华。
　　花轿摇摇摆摆的，随着敲打声一路往秦家去。苏韵芝坐在里面，感觉闷热，仿佛透不过气。她伸出手，将桥帘掀起一些，让自己透透气。道路两旁尽是人，似乎大半个吴兴城的人都来看热闹了。秦家二少娶亲，又是娶了苏家大小姐，这样的喜事可是难得的。
　　苏韵芝茫然地望着人群，在一个瞬间，她看见苏韶华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