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细雨熟黄梅》安芷汀

13、第十三章

　　盛夏之夜，空气中有荷叶的辛香，荷塘边的柳枝在夜色中随风摆荡。蛙鸣声一阵又一阵，仿佛预见了什么似的。苏韵芝站起身来，看清了碧儿身后的那个男子。
　　在这一瞬间，她以为自己身处睡梦之中。因为这番景象曾多次在她的梦境之中出现，一次又一次，让她分不清到底什么才是现实。她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朝她微微一笑，道：“苏小姐，你还记得我吗？”
　　苏韵芝点了点头。她当然不会忘记他，尽管他换下了戎装，穿着布褂，她依旧记得他的脸。李景行立在月色之中，半张脸笼罩在阴影之下，更突出棱角的坚硬。苏韵芝有些欣喜，又有些惊异，道：“我听说你已经回到了北方……”李景行淡淡道：“可是我曾与你约定。”苏韵芝没想到他还记得那个约定，她曾以为他只是随口一提。
　　李景行挥了挥手，康容止提着两个竹篮走上前，里面装了巧果、莲蓬、白藕、红菱等物。苏韵芝问道：“你们提着这些东西，是怎么进来的？”康容止笑道：“苏小姐，这可多亏了你家看门人的不忠诚，稍许花几个钱，便可畅通无阻。”碧儿听了这话，面露不快，在旁道：“要不是我提前替你们说了许多好话，他们才不会放你们进来。”苏韵芝瞪眼道：“碧儿，你事先便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碧儿吐了吐舌头，拉着康容止走开了。
　　只剩下苏韵芝和李景行二人，立在凉亭里，相对无言。苏韵芝虽曾经期盼过再次与他相遇，可真正面对面时，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李景行素来言语不多，亦是不会多说什么。两人站了一会儿，望着月光下的荷塘。苏韵芝想到了香囊，她一直带在身边，便取了，递给他。李景行接了，微笑着说了声“谢谢”，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吴军回来了，你应该过得很好吧。”苏韵芝不知该如何回答，顿了顿，点头道：“如今家里人都很开心。韶华快要结婚了……”她说到苏韶华要结婚之事，想到苏韶华暗淡的眼神，不由得叹息一声。
　　李景行听到她的叹息，心里一痛。他有千千万万句话想要对她说，可站在她的面前，他却不知从何说起。两个人都是有话说不出口，亦想着彼此见面实在是难，即使是静默，但能够多待一会儿便是一会儿。只求当下的寂静无声，不求日后的天长地久。
　　碧儿匆匆跑来，唤道：“二小姐，大小姐正在找你呢。”苏韵芝虽是不情愿，可是怕苏韶华会发觉李景行的行踪，不得不与李景行告别。
　　回到屋子里，并不见苏韶华的身影。苏韵芝觉得疑惑，才想问碧儿，只听得窗外传来“碰碰”几声响。碧儿打开窗，探出头望了望，道：“似乎是园子外传来的响声，不碍事的。”苏韵芝点了点头，又问：“你方才不是说韶华找我么，怎么不见她？”碧儿挠着头道：“大小姐明明让我去请二小姐，说是在二小姐的屋子里等着。”苏韵芝道：“既然如此，我便在这里等吧。”
　　灯光跳动了几下，忽明忽暗，立即又恢复原样。远远的，传来犬吠之声，亦有人声嘈杂。苏韵芝独自坐在屋子里，取了一本书，胡乱地翻着，心里担心李景行是否已经平安回到旅店。
　　门忽然打开，一个人影闪了进来。苏韵芝吓了一跳，一下子站起身来，往后退了几步。那人转过身，苏韵芝认出了他，是康容止。
　　“你怎么……”苏韵芝的话还未说话，便被康容止捂住了嘴。康容止贴近她的耳朵，压低声音道：“多亏了你的好姐姐，害得景行被抓。”苏韵芝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康容止的话。康容止侧耳听了听，放开苏韵芝，道：“掩护我。”
　　苏韵芝不知该让康容止藏在何处，她四下看了看，走到衣橱旁，打开橱门，想让康容止藏在里面。又传来开门声，苏韵芝回头一看，见苏韶华带着几个便衣走了进来。
　　苏韶华大步走到苏韵芝的面前，问道：“你在做什么？”苏韵芝勉强笑道：“我正想理一理衣橱，打算扔掉些旧衣服。”苏韶华盯着苏韵芝的脸，又问：“韵芝，你为何在发抖？”苏韵芝道：“韶华，你忽然带了这些男人闯进我的卧房，我有些害怕。”
　　苏韶华拉着苏韵芝的手，笑道：“别怕。他们只是来找蓟军的间谍，不会伤害你的。”苏韵芝的心噗噗跳着，问道：“蓟军？蓟军不是回到北方去了吗？”苏韶华冷笑道：“韵芝，不要在我的面前装傻。我既然能让人抓住李景行，必然是知道你们的所作所为。如果你知道康容止的下落，趁早告诉我，别让我再一次对你失望。”
　　几个便衣在苏韵芝的屋子里搜寻，苏韵芝看着自己的东西被他们弄乱，紧紧地咬着嘴唇。苏韶华在旁道：“韵芝，你要想清楚，蓟军是我们的敌人，李景行他们只是利用你，想要打败我们。你忘了爸爸是为何变成如今这副样子吗？你忘了我们有多少亲人和朋友死于蓟军的枪炮下吗？你是吴军的人，你要明白自己的身份。”苏韵芝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含泪道：“韶华，你说的这番话，我都明白。可是我确实不知道康容止的下落，碧儿听你的话去唤我回来后，我便一个人待在屋子里。”
　　便衣在屋子里搜寻了一番，不见康容止的身影。苏韶华盯着苏韵芝看了看，叹了一口气，道：“韵芝，你总是太傻，容易被骗。以前的事，都别在去想了，就当你从来都不认识李景行这个人。”说着，挥了挥手，带着几个便衣往别处去搜了。
　　门再一次关上。苏韵芝贴在门背后，听着脚步声的远去。她回过头，见康容止从窗外爬了进来。康容止跳下窗台，揉着自己的手指，道：“看来最近是重了写，扒窗都觉得手指痛了。”苏韵芝走到他的面前，抬起头，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被抓了？”康容止冷笑道：“你可比你的好姐姐蠢多了。”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口气喝干，道：“你家的看门人太过于忠义，收了我们的好处，又在你姐姐面前告发了我们。你那个好姐姐呢，索性来了个引蛇出洞，然后想将我们一网打尽。我那个堂兄虽身为督军，可逃命的时候到底不如我这样的痞子，很不幸地被他们抓住了。而我呢，不敢回到那个旅店去，又怕天黑看不清路，索性就躲到你苏二小姐的闺房来了。”
　　苏韵芝的眼泪扑簌簌落下来，泣道：“他们会怎么对待他？”康容止笑了笑，道：“是你们吴军抓了他，我怎么知道你们会怎么对待他。不过按照你们吴军的惯例，多半会是……”他把手比在脖子旁，做了一个杀头的动作。苏韵芝的脸吓得惨白，用手握住了嘴。康容止撇了撇嘴，道：“所以我们要在你们吴军下手之前，把他救出来。”苏韵芝问道：“我们该怎么办？”康容止笑道：“怎么办？先等我睡一觉，等明日起来再想对策。”苏韵芝有些着急，道：“若是等到明日，会不会太晚了？”康容止盯着苏韵芝的眼睛，似是戏诌又似是正经地说道：“苏二小姐，今晚外面的人都在抓我，你让我去救他，不是让我去送死吗？我可不想用我的命去换他的命。还是待我睡上一觉，养足精神，再去思考如何拯救你的心上人吧。”
　　苏韵芝涨红了脸，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忽然有人敲门，屋里的两个人又是吓了一跳。康容止立即窜至窗边，随时准备越窗而出。苏韵芝问了一句：“谁呀？”门外传来碧儿的声音：“二小姐，是我。”苏韵芝走到门后，将门打开一条缝，往外看了看，见只有碧儿一人，便开了门。
　　碧儿见康容止立在窗边，亦是一惊，赶紧关了门，问苏韵芝道：“二小姐，外面的人都在寻他，他怎么躲在你的屋里？要是让大小姐知道的……”苏韵芝赶紧道：“不许让姐姐知道这件事。”碧儿皱眉道：“那他要在这里待多久？”苏韵芝拉着碧儿的手，道：“康将军只在这屋里躲一晚上，明日便走了。你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且当没有看到他。”碧儿低着头，想了想，为难地点了点头。
　　碧儿从橱里取出一床被子，铺在地上，对康容止道：“这床被子有些大，你一半垫身下，一半当被子盖，应该能将就着过上一晚。”康容止咧嘴笑道：“我们这些当兵的，习惯了风餐露宿，有这么一床被子已经是很满足了。只是这大热天的，盖着被子难免会蒸出痱子，所以还是算了吧。”他用脚勾过一张凳子，在桌子旁坐了，道：“我趴在桌子上睡一晚便可。”他见碧儿斜着眼瞅他，又笑道：“你是怕我跟你们二小姐待在一个屋子里会伤害她？”碧儿撇了撇嘴，道：“我会在这里陪着二小姐的。”康容止瞥了苏韵芝一眼，笑道：“这大可不必，你不回自己的屋里去，别人难免会起疑心。你家二小姐这副扭捏的作态，虽然我们督军喜欢，可不是我的菜，你可以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