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明灯姗骨

2、为了忘却的怀念

　　大伯死后，我没做任何一个有关于他的梦。他不在人世，也从未出现于我的梦中。埋骨之地我都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只觉得骨灰很沉，灰烬的外沿是我，内里是大伯的血和骨渣。除此之外一无所有，更别无所惧。

　　但悲哀的是，时隔半年，我竟然梦到我在家的阁楼上找到了大伯灰烬之外的肉身，它们被人封冻了起来，好像一直一直在寻求一种完整。面对那一堆堆碎肉，我没有恐惧，我觉得这是我人生最庄严的时刻，虽然是在梦中，没有人见证我的怀念、我的眼泪、我内心的呼唤，但我知道我梦醒的时刻，一定会为我的梦而欣慰。因为我终于能够怀念起他，终于能表白我的遗憾和不舍。

　　在这之前，我一直都是冷漠的，我并未觉得我的亲人已死，而是从未活过，从未在我的心间停留一天。很多人抓住我的手，告诉我大伯再也不能为我做辣子鸡、火爆鳝段，很多人握住我的手，要我“节哀”，很多人在我眼前来来去去、帮我演绎我的悲伤和哀愁。我只想着，在这样一个灵堂，情感的承载者早已没有了气息，我们究竟在向谁哀悼、向谁述说我们的留恋呢？我们只是在宣告这个死人已死的事实，抹去他在人间的消息，让那些令人烦忧的本该由他承载的业务全部转交给不可避免的“无奈”，每个人都会原谅的“无奈”。

　　所以，当我真正梦到他时，我意识到这和之前的情感不同，没有痛哭流涕、肝肠寸断，我觉得这就是简简单单的怀念，为了让我更好地忘却的怀念。不会埋怨他死亡的事实，不会渴求他重返人世，不会索取他在人世时都未能给予的东西，不会传达我臆想的他的依恋。我阻断了他通向我的生活的一切道路，然后在梦中捣碎令我绝望的根源，这是我对他的死亡的理解。

　　很久很久之后，我在闲聊时突然想起他，故作不经意地问起我的朋友：你知道吗？人死后有些骨头烧不化，它们要被重新碾压，然后放进骨灰盒。看到尸体你会恐惧，但看到骨灰，你只会觉得疼痛，细密的彻骨的疼痛。
　　今夜那么浓烈的怀念突然让我觉得可笑，在几年之前，我已捧着我的细密的彻骨的疼痛，走入了墓地。从此轻松自在地认为：再没有什么怀念，能重得过手上的一捧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