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子》夜雨泠

6、峰回路转

　　骆随枫负手站在洞庭湖水畔，仰首望着重新塑起的白玉雕像，浮想联翩。在他心目中，这雕像就好像她一样绰约动人，她冲他微微地笑着，似是饱含了无限的哀愁但却仍然可以淡然一笑。这笑容仿佛能够摄人魂魄，骆随枫竟自痴了。

　　细碎的脚步声慢慢响起，由远及近，骆随枫心底暗叹一声，收回心神，知道她终于来了。

　　叶芷烟也看到了白玉雕像，她曾听小木提起过这尊雕像，但是在她醒来时雕像已经倒塌，无缘得见。今日雕像竟然重新塑起，她抬眼望去，雕像的面容果然与自己一模一样，神色间似有淡淡的哀愁，只是这愁怨远远及不上自己所亲身经历的一切。

　　骆随枫并未转身，他扬手抛给叶芷烟一把匕首，淡淡地道：“动手吧。”叶芷烟伸手将接过。只见这匕首不过七寸长短，刃面锋利，森气逼人，匕首的柄上竟然还镶着一颗夜明珠。叶芷烟认识这个匕首，这匕首名曰“扶风”，据传是上古之物，是历代凌波阁主的信物，她曾经见随樟佩戴过这个匕首。

　　叶芷烟没有料到骆随枫居然要她用这个匕首结束他的生命，她低低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愈发不了解他了。十五年的空白实在太大，她不能够理解随枫、眉儿甚至是骆云的转变，她觉得与他们之间竖起了厚厚地一堵墙，将她隔离在另一片天地中，永远无法跨越过去。

　　骆随枫感觉到叶芷烟久久未动，但是他却没有回头，或许他怕一回头就会改变主意，丧失了去死的决心。叶芷烟忽然将手中匕首轻轻地向上一抛，绸带接着挥出，卷起了刚刚落下的匕首，直向骆随枫后心刺去。骆随枫站在那里依然纹丝未动，双眼直视着波澜不兴的洞庭湖水，似要在临终前将这美景尽收眼底。就在匕首距离骆随枫后心仅半寸之际，叶芷烟及时收住绸带走势，匕首并未刺进他的后心。

　　骆随枫对身后的一切似乎了如指掌，见叶芷烟突然住手，不禁沉声问道：“为什么停手？”叶芷烟冷冷地道：“骆随枫，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究竟为什么要杀随樟？”就在这一刻，骆随枫几乎忍不住想告诉她真相，但是他还是压抑住这份冲动，淡然说道：“阁主之位，谁不觊觎？”叶芷烟失望地摇了摇头，手中绸带轻轻往前一送，只听“噗”地一声，匕首已经刺进骆随枫后心，虽然不到半寸，冒出的血液也渐渐染红了他背后的青色衣衫。

　　骆随枫仍然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宛若不觉，叶芷烟看着他背后流淌的鲜血，却手一松，绸带和匕首同时掉在了地上。叶芷烟双目含泪，大声问道：“你为什么不还手，为什么？你为什么当年不连我一起杀了？究竟为什么？你说啊！”骆随枫身形晃了晃，艰难地转过身道：“就算是我欠你的，这回应该可以一次还清了。”说完身形不禁软倒，叶芷烟急忙上前扶住他。

　　叶芷烟见骆随枫面色苍白，知他失血过多，慌忙封住他身后伤处的穴道，血才慢慢止住。骆随枫冲叶芷烟惨然地一笑，沉声道：“你终于替随樟报了仇。”叶芷烟心中不由地一痛，脸现凄惨之色，问道：“随樟和司徒飞到底是什么关系？”骆随枫一愣，说道：“你见过司徒飞了？”叶芷烟苦笑道：“我昨天去拜祭随樟，司徒飞竟然要杀我，要不是小木杀了他，今天你就见不到我了。”骆随枫避开叶芷烟的目光，淡淡说道：“是吗？”叶芷烟双眼逼视骆随枫，幽幽地道：“你打算瞒我一辈子，一直不告诉我真相？”

　　骆随枫不知该如何回答叶芷烟，一时沉吟未决。这时一个清脆地声音响起：“既然师姐想知道真相，阁主为什么还犹豫不决呢？”二人循声望去，只见顾眉莲步轻移，缓缓走来，脸上犹自挂着甜甜的笑容。

　　骆随枫皱起了眉头，瞪视着顾眉，说道：“你不要乱讲话。”顾眉脸上笑容不减，迎上骆随枫冰冷的目光，道：“师姐也是受害者，自然有权知道当年的事情。”骆随枫还欲出言阻止，叶芷烟却截道：“眉儿，你说，随樟和司徒飞到底是什么关系？”顾眉笑道：“自然是爱侣关系，大公子素有断袖之癖，阁主一直都很清楚。是吗，阁主？”她说最后一句话时面向骆随枫，骆随风却冷哼一声，并未作答。叶芷烟虽然早就料到随樟和司徒飞有不可告人的关系，但如今从顾眉口中得到证实，依然觉得倍受打击，颤抖地松开了扶着骆随枫的手。骆随枫眼中充满怜惜，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叶芷烟。

　　顾眉无视叶芷烟的反应，续道：“当年大公子之所以追求师姐你，不过是想掩饰他同司徒飞的关系，后来老阁主去世，大公子接掌凌波阁，他和司徒飞本来可以无所顾忌，但是他也需要一个名义上的妻子，所以他才会同师姐你成亲。阁主自然知道他大哥的癖好，可是他宁可成全大公子，也没有将真相告诉你，阻止你们二人成亲。”骆随枫神色大变，断喝道：“顾眉，你说够了。”叶芷烟哀怨地望着骆随枫，凄声道：“你早就知道了，却一直不肯告诉我，看我一步步陷入火炕之中。亏我当时还以为自己是最幸福的人，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随樟假装甜言蜜语，而你就视而不见，你们兄弟二人居然一起欺骗我。”

　　骆随枫眼底闪过一抹痛苦之色，真相终于到了拆穿的一天，他用尽一切方法想隐瞒这一切，甚至不惜让她永远沉睡，可是如今她还是知道了残酷的事实。骆随枫见叶芷烟单薄的身子似乎摇摇欲坠，他好想上前拥住她，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是他都会陪在她身边。可是他毕竟没有这么做，只是叹了口气，欲上前扶住叶芷烟。就在此时，骆随枫余光瞥见闪闪银光向他袭来，他反应急快，袍袖拂起欲将银针尽数扫落，可是手臂一抬却觉真气全无、内力不济，他大骇之下急忙闪身躲避，但依然有三枚银针击中他的肩头和右臂。

　　骆随枫只觉肩头和手臂一麻，低头望去，被银针钉住的伤口处涌出黑血，知道银针上淬有剧毒，遂用左手封住伤口住的穴道，防止毒气上升。顾眉却甜甜笑道：“没用的，你现在内力尽失，即使封住了穴道，也无法运功逼毒，阁主又何必白费力气。”

　　叶芷烟此时方如梦初醒，见到骆随枫受伤，“啊”了一声慌忙上前扶住他，一边察看伤口，一边怒道：“眉儿，你做什么？快把解药拿来。”顾眉冷笑道：“这是唐门的噬心散，我也没有解药。”叶芷烟虽然恼怒，但见骆随枫身上的伤口已经黑紫，一时无暇与顾眉理论，忙手抵骆随枫肩头，欲运功替他逼毒。可是一提真气就觉心口发虚，内力不能聚集。她正暗自惊诧，顾眉却将她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故作诧异道：“怎么，师姐太关心阁主，内力也不济了？”

　　骆随枫见叶芷烟面有怒色，知道顾眉所言非虚，他心下了然，明白已中了顾眉暗算，遂沉声问道：“是你下的毒？”

　　顾眉答道：“阁主为人一向谨慎小心，想下毒暗算阁主自然不易。不知是属下走运还是凑巧，给阁主做饭的厨子居然私自挪用柴资被我发现，属下一直假做不知，直到一个月前师姐醒后，属下才借此要挟厨子在阁主每晚的汤中下毒。但是阁主神功盖世，普通的毒药岂能瞒过阁主的耳目，偏巧属下得知阁主与师姐相约今日会面，因此我就把毒药分成二十份，让厨子每天只下一份，药量减少阁主自然不易察觉。而且此毒并非一般要人性命的烈性毒药，只是服用到一定数量才会让功力尽失。”说到这里她见骆随枫面色一寒，忙笑着续道：“阁主不必担心，此毒名为‘软烟罗’，并非能让人永远丧失内力，最多不过持续三个时辰。”顾眉言语中似是十分恭谨，把一切说得仿佛是巧合，但骆随枫却也听出她筹谋已久。

　　叶芷烟突然道：“我中的也是这‘软烟罗’了？”顾眉点头道：“不错。”“你怎么给我下的毒？”叶芷烟自忖这些日子所食都是自己亲自下厨，顾眉应该并无机会。顾眉笑而不答，转身道：“师姐，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千年醉并不是阁主喂你喝下的，真正让你喝下千年醉的人是大公子，只不过你昏睡之后，阁主怕你知道真相后承受不住打击，所以他宁可让你长睡不醒。”

　　叶芷烟听到这里，方知骆随枫如此关心自己，不禁眼望骆随枫询问道：“她说的都是真的？”骆随枫不敢正视叶芷烟，只觉毒气渐渐上涌，他强打精神，沉声对顾眉道：“你想怎样？”

　　顾眉淡淡说道：“江山轮流坐，今年到我家。属下只不过想取而代之。”骆随风冷哼不语，叶芷烟似是不信，皱眉道：“难道你也想当阁主？”顾眉转头笑道：“师姐认为我不行吗？”叶芷烟见顾眉脸上笑容一如当年，只是那个单纯可爱的师妹却从此消失了，她叹道：“我没有想到当年天真的小师妹如今也会贪恋权势。”

　　顾眉长长叹了一口气，同情地望着叶芷烟，说道：“我早就跟师姐说过，我已经不是当年的顾眉。师姐，其实你一直冤枉了阁主，大公子是被骆云杀死的。当年我无意中撞见大公子和司徒飞商议要给师姐喝下千年醉，我惊慌逃走之间被他们发现，大公子派人追杀我，不料来人竟将我□□，之后更要杀我灭口，幸亏骆云赶到我才得以保命。骆云气愤不过，去找大公子理论，当时你们二人拜堂在即，大公子一心只想息事宁人，骆云却不依不饶，二人说僵就动起手来。正闹得不可开交，阁主前来劝阻，三人推拉之间，骆云错手杀死了大公子。骆云大受刺激，变得疯癫，而且在他心中宁可错认是他二哥杀死了大哥，我也正是利用这点才让你相信是阁主杀了大公子。”
　　她缓缓道来当年的往事，叶芷烟方知其中还有这样多的曲折。骆随枫神色黯然，脑海中浮现当年的一幕：随樟挺剑欲刺骆云，自己知道骆云不是随樟对手，因此在随樟剑上一弹，随樟一剑刺空，但自己却没能阻止骆云的长剑插入了随樟的胸膛。这些年他虽然怨恨随樟欺骗芷烟，可内心也愧疚无比，如果说骆云是杀死随樟的凶手，他就是帮凶。

　　顾眉脸上依旧平静无波，就连说到她自己悲惨遭遇时情绪都无丝毫波动，就好似一切都与她无关。叶芷烟到此时才明白顾眉心中同样承受了很多的委屈和痛苦，或许比自己所承受的还要多，她叹道：“你想利用我杀了随枫，帮你扫除障碍，这样你就可以当上阁主？”

　　“正是。我派人杀了小木一家，手段残忍，不过是为了激化你对阁主的仇恨，但在凌波阁你却意外地没有杀他，所以我又故意放走司徒飞，希望司徒飞可以刺杀阁主，不料司徒飞反而要先杀师姐，幸亏师姐无恙，否则我的计划就要落空。”骆随枫冷冷问道：“这么说撞倒白玉雕像的船只也是你安排的了？”“不错。”顾眉续道：“师姐若是不醒我的计划如何实施？可是有一点我却疏忽了，原本我一直认为阁主对师姐有情，但我万万没有想到师姐也对阁主有情，师姐始终都不忍心杀了阁主。”顾眉一语惊醒梦中人，叶芷烟与骆随枫心中同时一震，二人四目相投，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惊疑之色。

　　骆随枫感到四肢已经酸麻，心知毒气已经蔓延，此时情况危急，不及理会芷烟对自己似有若无的情意，只想暂时拖延时间以便尽快恢复功力，他语气一软，柔声道：“眉儿，阁主并不是你想象中那样好当的。”

　　顾眉妩媚一笑，傲然道：“当然。不过我也是身不由己。阁主以前从不争强好胜，最烦好勇斗狠，但当上阁主之后，为了凌波阁能够在江湖中屹立不倒，还不是四处兼并其他帮派，否则凌波阁怎能有今日的江湖地位。阁主不是常说在江湖中这个弱肉强食的环境里，若不吞并其他帮派就会被别人吞并，只有越壮大才越安全吗？其实在凌波阁里面也一样，就连我这金帛堂堂主之位尚有不少人觊觎，稍有闪失同样会被人取而代之，所以在阁里也是爬得越高才越安全。”

　　骆随枫冷笑道：“难道当上阁主就安全了吗？我现在还不是要被你取而代之。眉儿，我没有想到你会走到今天这一步。”顾眉淡淡一笑，反问道：“怎么？让你失望了？”骆随枫突然抬眼望着顾眉身后逐渐走近的身影，意味深长地道：“虽然你令我很失望，但有时我也会让你失望的。”说完，他袍袖一挥，用体内仅仅残余的一点内力，卷起地下的匕首抛给了及时到来的小木。

　　小木面无表情地伸手接过匕首，麻利地将匕首抵在顾眉的颈旁，顾眉却毫不畏惧，说道：“这是你最后一步棋吗？”骆随枫却不回应，而是侧头对叶芷烟道：“小木去凌波阁找我，我传他武功，他答应我会保护你。”叶芷烟十分感动，深情地望着骆随枫说了声：“谢谢。”

　　顾眉看着两人旁若无人的举动，突然惋惜地道：“只可惜小木已经被我收买了，否则，他又怎么会在师姐的饭中下毒呢？阁主，看来我真的令你失望了。”骆随枫和叶芷烟错愕之间，顾眉弹出手中一枚梅花针，刺中了骆随枫的心窝。

　　骆随枫顿觉胸口一痛，随即感到头晕目眩，他左手捂住心口，身子再也支撑不住，向下倒去。叶芷烟大骇，急忙蹲下身子扶住骆随枫，喊道：“随枫，随枫！”骆随枫紧紧抓住叶芷烟的手，脸上却露出笑容，低声道：“从我当上阁主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你知不知道，其实我爹不是病死的，他是被仇家杀死的。人在江湖中，又有几人能得善终。这些年我手上同样沾满了别人的鲜血，死在自己人手中也是报应。”说到这里，他猛地咳出一口血，叶芷烟双目含泪，哭道：“随枫，你不要死。”

　　骆随枫觉得眼前逐渐模糊起来，他断断续续地道：“芷烟，我只是后悔……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争取你，我一直……一直以为你爱的是大哥，我……我真想退出江湖和你一起泛舟湖上，不问世事，只是……一切都太迟了，太迟了……”说到这里骆随枫双眼慢慢闭上，头一歪，紧握叶芷烟的手也顿时松开。叶芷烟惊骇之下，突然紧紧抱住骆随枫的身体，大哭道：“随枫，你不要死啊！我还没有告诉你，其实我喜欢的只有你，我以为你不喜欢我，我才答应嫁给随樟的。随枫，你不要死，你不可以抛下我一个人啊！”但骆随枫的身体却逐渐冰冷，叶芷烟依旧不肯松手，抱着他的身体径自垂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