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子》夜雨泠

4、斯人如昨

　　骆随枫负手从通天阁的阶梯上缓缓走下，望着阁外波光粼粼的洞庭湖水，心中感慨万千。凌波阁如今在江湖中的地位正是如日中天，武林中大大小小的门派提起凌波阁无不敬畏，但自己却觉得身心甚是疲惫。毕竟江湖本就是弱肉强食、强者为尊的世界，即便身居高位也丝毫不敢掉以轻心，要随时防备其他高手、门派的打击、排挤。当年自己接管凌波阁之时，凌波阁在江湖中的地位已然势微，随时有被别派吞并的危险。自己苦心经营多年，凌波阁才重新得以在江湖中立足，而后更是不断吞并别的门派巩固实力，可是凌波阁愈是壮大，树敌也越来越多，这两年来自己已遭七次行刺，虽然每次均化险为夷，但在内心深处却早已厌倦了这种永无休止的争夺与打斗。骆随枫有时忍不住扪心自问，是否自己真的走错了路，如果当年没有继任阁主之位，自己应该还是泛舟湖上的轻狂书生吧？如果一切可以从头开始，自己还会选择争霸江湖吗？

　　正值思绪万千之际，阁外突然传来一阵杂乱之声，骆随枫循声走到凌波阁门口，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同几个守门侍卫游斗，一个侍卫瞥见骆随枫，匆忙上前抱拳行礼道：“阁主。”骆随枫摆了摆手，沉声问道：“怎么回事？”侍卫回道：“不知从哪里来的小子，一进门嚷着就要见阁主，我们想要阻拦，他二话不说就出手打人。”骆随枫皱了皱眉，心想这几个守门侍卫虽然算不上一流高手，但武功亦是不弱，怎么会连一个少年都不能制服。

　　这少年正是小木，他清醒之后想到父母家人惨遭杀害，心中悲愤莫名，遂趁着叶芷烟熟睡之际，跑了出来。小木曾听村中渔民提起过凌波阁所在，所以一路找来，正值凌波阁门口侍卫换班，小木站在门口，叉腰大声喊道：“骆随枫，你出来。”守门侍卫见一个布衣少年居然敢如此直呼阁主名讳，而且一副挑衅的样子，一个侍卫上前喝问，小木不由分说伸手就是一拳，侍卫见他人小并未将他放在眼中，不料竟被他一拳打倒。众侍卫大惊，纷纷上前欲将小木制服，但小木指东打西，众人一时也奈何不了他。

　　骆随枫见小木身法，确是并不精通武功，但不知受何人指点学了一套精妙拳法，所以才能支撑至今。骆随枫右手袍袖微微向前一甩，小木但觉一股大力向自己袭来，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众侍卫见阁主亲临，也纷纷退到一旁。小木坐倒在地，抬头望去，只见一个年近四十岁做书生打扮的男子站在面前，情知是此人将自己打倒，怒道：“凌波阁就会以多欺少，有本事就让你们阁主骆随枫滚出来。”

　　众侍卫见小木出言侮辱阁主，均脸显怒容，但碍于阁主在场，都不敢轻举妄动。骆随枫盯着小木，淡淡地道：“好大的口气。”小木只觉一道冰冷的目光射来，自己身上陡地一寒，偏头道：“你让开，今天骆随枫若不出来见我，我小木就杀进凌波阁。”说完双手撑地站起身来。骆随枫却暗自惊讶，忖道：难道就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带走了芷烟。

　　骆随枫一转念间，心中已有了计较，遂不再注视小木，转过身去，沉声道：“如果你真的想见阁主，就随我来。”小木感到身上寒气蓦地消减，心下大骇，但觉此人只凭目光就可杀人，果然是个高手。骆随枫走了几步，见小木丝毫未动，遂停下来侧头冷冷地道：“怎么，怕了？”小木咬了咬牙，恨声道：“害怕我就不会来。”骆随枫微微一笑，径自往通天阁的方向走去，小木紧紧跟在他后面，唯恐他会突然消失。

　　骆随枫将小木领进通天阁，小木虽然从未见过如此华丽宽敞的大殿，但他此时心中充满仇恨，已无暇顾及其他。小木四处一望，殿中并无他人，不禁问道：“骆随枫人在哪里？”骆随枫走到座椅前，缓缓转过身面向小木，洒然道：“我就是凌波阁主--骆随枫。”

　　小木睁大眼睛，顿时感觉受了欺骗，但随即就被愤恨取代，大喊一声：“去死吧！”说完挥拳就向骆随枫冲去，但离骆随枫还有一丈之时，就似撞到了一面墙上，非但冲不过去反而被弹了回来，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小木却不气馁，爬起来又挥拳冲了过去，可是依然被弹了回来，连续三次，小木只觉全身骨头被摔得似乎要散开一样，费了好大力气才从地上爬起。

　　骆随枫几下试探，已察觉到小木体内毫无内力，只是凭借一股勇劲出拳，当下斜眼瞥见小木倔强的样子，心中倒有几分欣赏，但他面上神色不变，冷冷地问道：“是谁派你来杀我的？”小木咳嗽了两声，恨声道：“没有人派我来。你杀了我全家，我自然要来杀你替他们报仇。”“我杀了你全家，我都不知道你是谁，为什么要杀你全家？”

　　小木见骆随枫竟然矢口否认，不由睚眦俱裂，大声道：“就因为我们收留了芷烟姐，你派人杀芷烟姐不成，就派人杀了我全家。”骆随枫听到这里心中大惊，神色变了变，问道：“你说什么？我派人去杀芷烟？芷烟她人在哪里？”小木见骆随枫脸上流露出焦急之色，一种报复的快意涌上心头，冷笑道：“你少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了，我是不会告诉你芷烟姐在哪里的。”

　　骆随枫目光一凛，杀意大盛，右手微微抬起，只见小木却毫无畏惧，反而昂头道：“想杀我就动手啊，反正我变成厉鬼也会来向你讨命。”骆随枫望了小木许久，神色渐渐缓和，抬起的右手也慢慢放下，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并没有派人去杀你全家，不论你相不相信，我就是这一句话。”小木听其语气不像撒谎，但依然将信将疑，冷哼道：“杀了人自然不肯承认。”骆随枫淡然道：“我骆随枫在江湖中也可算一言九鼎，信不信由你。而且就凭你那点功夫，别说杀我，想近我三尺之内都绝无可能。”

　　小木见骆随枫说得有理，虽然心中相信了大半，但嘴上仍不服输：“我又不是江湖中人，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骆随枫却笑笑并不介意，缓缓说道：“看在你是芷烟朋友的份上，我现在给你两条路走：第一，你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也不要再去见芷烟；第二，你入我凌波阁门下，我传你武功，但你要留在芷烟身边负责保护她。”

　　小木万万想不到骆随枫竟然会给自己如此两条路选择，尤其是他竟然要传自己武功，这一向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但又暗自担心他此举不知有何阴谋，不禁犹豫起来。可是一想到学会武功不仅可以为家人报仇，还就可以留在芷烟姐身边保护她，就算到时骆随枫有什么阴谋自己也有能力阻止。正自衡量轻重之时，忽听骆随枫说道：“一入江湖，就是身不由己，你好好考虑清楚。”

　　小木全身一震，蓦然想到叶芷烟对自己说过的话，随口答道：“难道不在江湖，就可以一切由己了吗？我们全家也不是江湖什么中人，不还是落得惨遭灭门的下场吗？”骆随枫听了小木这番话，心头亦是一惊，喃喃道：“不在江湖，就真的可以一切由己了吗？”

　　叶芷烟施展轻功赶到凌波阁大门之外，只见一人手执羽扇站在牌楼之下，正是管家米季青。

　　米季青一望见叶芷烟就快步迎了上来，满面堆笑地施了一礼，说道：“叶姑娘有礼，米某在此恭候多时。”叶芷烟见米季青与十五年前并无多大变化，只是身体略微发福，额上的皱纹比以前深了几许，不由暗自忖道：此刻米季青在此相候，分明是算准自己会来，可见小木定是已到了凌波阁。

　　米季青见叶芷烟久久都未还礼，也不以为意。叶芷烟虽然担心小木安危，但此时也不能自乱阵脚，故而淡淡说道：“米先生，多年不见，先生风采尤胜往昔。”米季青谦道：“姑娘过奖，姑娘才是容光依旧，明艳照人，令米某自惭形秽。”叶芷烟心中鄙薄他的为人，冷笑道：“先生何必妄自菲薄，凌波阁几易其主，先生却始终稳居其位，足见先生高明之处。”米季青丝毫不以为忤，微笑应道：“米某只不过是为求全家温饱。”说到这里，语调一转，肃然到：“姑娘，阁主正在后湖相迎，姑娘请--”说完侧身微微一让，让叶芷烟先行。叶芷烟却没有挪步，淡然道：“还是先生带路吧。”米季青微微一笑，侧身先行。

　　叶芷烟一路跟在米季青身后，只见阁中亭台楼阁与往日无异，就连后花园中的一草一木都好似没有变化。望着眼前熟悉的一切，叶芷烟不由回想起从前：自己陪随樟在水榭旁舞剑，骆随枫在小亭里吟诗作赋，小师妹与小师弟就在花园中嬉戏玩闹。但如今物是人非，随樟惨死，小师弟发狂，眉儿变得冷酷，而自己也是孑然一身。想到这里不由对骆随枫恨意大增，认定是他毁了原本美好的一切。

　　二人片刻已走到后湖边，米季青停步向湖中遥遥一指，对叶芷烟道：“叶姑娘，阁主就在舟上相候。”叶芷烟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只见远处青山如黛，一叶扁舟泊在离岸不远的湖面上，一个书生打扮的人坐在船头，手里拿着长竿正在垂钓，正是骆随枫。叶芷烟冷笑一下，飞身而起，一招“蜻蜓点水”，双足在水面轻轻一点，借力飘然落在小舟上。

　　小舟轻轻一颤，但骆随枫却似未受到丝毫影响，依然稳稳地坐在船头。叶芷烟望着骆随枫清瘦的背影许久，才慢声吟道：“烟艇小，钓丝轻，赢得闲中万古名。”她轻柔的声音好似飘忽在清幽湖面上的淡淡雾气，分外显得不真实。

　　骆随枫忽然将鱼竿拉起，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挂在竿头，大鱼拼命地摆着尾巴，仿佛想从鱼钩下挣脱。骆随枫伸手把鱼握在掌中，缓缓地道：“鱼为饵死，鸟为食亡。既然你已经上钩，又何必自不量力的妄想逃脱呢？”他这番话是对手中的鱼儿所说，但叶芷烟却觉得分明是在有所暗指，脸色不由得一变，冷冷地喝问道：“小木在哪里？”骆随枫好似没有听到她的问话，依然对鱼叹道：“看你是第一次上钩，我就放过你一次，只是你身在这片湖中，恐怕终究难逃成为盘中佳肴的命运。”说罢将鱼又放回水中。叶芷烟微微一愣，但随即冷笑道：“假仁假义。”

　　骆随枫将新的鱼饵放在鱼钩上，轻轻一甩将长杆垂入湖中，淡淡地道：“就是这分假仁假义，小木才得以平安离去。”叶芷烟似是不信，问道：“你放了他？”骆随枫沉声答道：“小木一家被杀的事不是我派人干的，我自然没有理由为难他。但是他一口咬定是我派人杀了他全家，莫非你也这样认为？”叶芷烟冷冷地道：“一个可以狠心杀死亲生兄长的人，又怎会对别人怀有仁慈之心。”

　　骆随枫放下手中钓竿，蓦然转身望向叶芷烟，只见佳人美貌如昔，他心中不由地一跳，但神色未变，缓声道：“原来你都知道了，一定是顾眉带你见过了三弟。” “不错，我全都知道了，可是我却没有一直没有想通，一向淡泊名利、厌倦江湖仇杀的人怎么可能突然间变得热衷权势，甚至为了争权夺利不惜杀害身边的亲人？”叶芷烟双目直勾勾地盯着骆随枫，似要将他的内心穿透。骆随枫却避开叶芷烟的目光，沉默片刻，昂首朗声道：“我无话可说。”

　　叶芷烟看着骆随枫清俊的面庞，不禁怀疑是否自己认错了人，眼前之人虽然与十五年前的骆随枫容颜没有多大改变，但性情却完全不同。叶芷烟失望地摇了摇头，身子颤抖着退后两步，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冷然道：“既然你无话可说，那我今日就为那些无辜枉死的人讨回个公道，你受死吧！”说罢绸带猛地挥出，直击骆随枫胸前大穴，骆随枫却神色从容，就在绸带距离自己上身一尺之时，抬起右手在自己身前划了大半个弧形，绸带似是受到阻力，向叶芷烟反弹回去。

　　叶芷烟只觉一股很大的劲力向自己反推过来，心中暗自一惊，急忙稳住身形，运功相抗的同时，手中绸带挽起一串串圆圈，又向骆随枫胸前攻去。骆随枫依然不闪不避，袍袖却往绸带上拂去，绸带顿时受力向下垂去，叶芷烟只好用力将绸带向后扯回，再变招式攻向骆随枫。

　　叶芷烟连变几种身法招式，但均被骆随枫一一随手化解，心中惊骇无比，忖道：十五年前他武功修为明明远不如己，没想到多年不见，进益竟然如此之大。叶芷烟转念间出手不由地略微一滞，骆随枫却瞧出破绽，已将绸带一侧抓在手中。叶芷烟脸色一变，运功将真气集中贯注在双臂上，欲将绸带扯回，不料骆随枫抬手轻轻一抖，叶芷烟只觉手上劲力一松，不由得被震退两步，但白色绸带却顿时化作几十片碎布，犹如满天花雨徐徐落在船上。

　　叶芷烟一时愣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呆呆地望着骆随枫。骆随枫见叶芷烟一脸茫然，蓦然觉得心中一痛，竟然不忍见到她失落的模样。他暗暗叹了一口气，神色复杂地看着叶芷烟，柔声道：“如果你真的要杀我，我就给你一个机会，下个月初七洞庭湖畔白玉雕像前见。”说罢不等叶芷烟回应，凌空踏水而去。叶芷烟看着骆随枫渐行渐远的背影，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