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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懵懂(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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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社后的这天,和风惠畅,太阳暖洋洋地挂着,四处都是春消息。
简朝阳伤了右腿的膝盖骨,行走不便,干不了重活,搬了张小板凳在院子里劈柴火,阿仰在一边菜地里翻土撒种子。
院门口的树上停着几只鸟儿,叽叽喳喳地,偶尔转着小脑袋看看他们,圆圆的眼睛好伶俐。
板凳相对简朝阳来说还是矮了些,还不如平常蹲着劈柴舒服,他停了手,搬着伤了的右腿换换位置,正巧阿仰杵着锄头看见了,忙赶了过来道:“我来帮你弄。我说还是扶你去屋里歇着吧,要是伤没养好,成跛子瘸子了可怎么好?”
简朝阳对阿仰这样紧张的态度有些无奈,道:“我就是出来晒晒太阳,用不着这么紧张的。”想起昨天的那一场闹剧,思忖了下:“昨日那事,确实是我自个弄的,冤枉了霍家郎君,改日我们去登门道个歉吧?”
阿仰不以为意:“用不着的,霍群英在外面惹出的事情比这大的多了去了,次次都被半遮半掩地过去了,也得叫他长长记性。”阿仰其实后来回头一想,也应当不是他做的,但是气不过他后来的那个口气,心里还是存着怨气的。
简朝阳听阿仰的口气,又联想起昨日霍群英的态度,看起来这二人早就相熟了,估计霍群英对阿仰还有着那么点儿女私情在的,他们二人既认识,霍群英又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性格粗直的人无论如何不会大奸大恶,知根知底的,也不失为一个良配。再想想自个这些天对阿仰的小心思,自己算个什么呢?说起来,自己出自天下最最尊贵的家族,却过着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日子,每天睡个觉,都得提防着四面的威胁,况且弄到如今,连封地都不能回,明日在哪里还不知道。而自己的肩膀上,还担负着那样重的担子,能是谈情说爱的时候么?当下把自己原先对阿仰起的那一些小心思压住,心底里泛着酸味,他也不去理会。简朝阳是个责任重于天的人,认准的事情总是一根筋,这样的人是有大智慧的,他不懂得妥协,不懂得取巧,却有着山一样坚韧的毅力,海一样的胸怀。遇到这样的人,爱上这样的人,是一种劫难,也是一种幸福。
他拉着阿仰坐下,看到阿仰鼻头上沾了些泥土,俏皮可爱,正想举起袖口给她擦一擦,举起手又放下了,只拿手指了指阿仰的鼻头,努了努嘴示意,阿仰拿帕子一擦,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简朝阳开口舒展了下胳膊,假意聊天一般道:“霍群英看着年纪也不小了,婚配了没?以往村子里也没见过他,不是这个村的么?”
阿仰把帕子放在腿上折着玩,对着,卷圈,又抚了抚帕子脚的花纹:“说起来,他比你还大两岁呢,不过他那人太贪玩啦,看起来就少了股子沉稳。他娘是我们苍湖村出去的,当初韩阳城里霍家布庄当家老爷的原配太太去了有了好几年了,就托媒婆给说亲,说是不求富贵显达之家,只求夫妻和顺。也是巧,现在的霍家太太当年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去韩阳城里寻活做,却被人坑了好大一笔银钱,那人当时恐怕是看霍太太年龄小,不敢声张,哪里晓得,霍太太抢过天桥上卖艺的大鼓,隆隆地敲起来,对那人狠狠地训斥了一番,围观的人里头就有现在的霍老爷,他可能当时就上了心,回头托媒婆打听着上门提亲来了。”
简朝阳听得有趣,却不期阿仰把话题扯远了,清清嗓子:“你们家和霍家有亲戚么?我看他跟你还挺熟络的。”
阿仰也没发觉,只说:“没有,不过霍群英其实人心地不错的。当初还多亏了他和他娘,我们家才能够做活拿到韩阳城里去卖,要不然日子更加紧巴巴了,所以我一直感激他。”
光风霁月的人品,疏疏朗朗的相貌,对阿仰又上心,晓得看顾穷人,可见身上也不没有那股子商人的势力劲。简朝阳越问心里越不是滋味,弄半天,自己还间接地做了恶人,破坏了人家姻缘!阿仰嫁给他,或许本该如此的,可是,自己这么上赶着问,图什么呢?还是不甘心吧。十来岁的少年,第一次心里有了些男欢女爱的懵懂,就要被那些家国大恨驱散开了。阿仰是个好姑娘,她的一生应该是平顺欢乐的。他不能让这因为自己这点子微末的情感而改变。简朝阳当下决定,等腿好些了,就去找霍群英顺顺这个事。
简朝阳这边想着,霍群英那里却不好过。
他一边恨阿仰的不信任,恨她最后临走的那一眼,又舍不下心来真的去针对阿仰做些什么缺德事。另一边,他又在后悔,不见阿仰心里倒还好,不过像个有情义的老朋友,偶尔拿出来想想,这回去一见,又看到她给家里的那个来历不明的小子做的衣裳,心里居然是说不出的滋味,回来之后行也不是,坐也不是,脑子里一会是阿仰原先小小的个,笑眯眯的眼睛,一会是阿仰昨天那身粉色的襦裙,高高的发髻,一会是阿仰气得手直打颤地对着自己的摸样。临睡之间,他骂了自己一口,搞不清楚,当面问问清楚,黏黏糊糊的,娘们儿呢!于是第二天就赶着车又回苍湖村里来了。
熟路熟路地摸到阿仰家门口,阿仰却不在,院子里简朝阳正大喇喇地手里拿着阿仰的手帕子,一手抚着帕子角的纹路,在阳光下看着,神色愣愣的,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霍群英也收起了昨天那股怒火,脸上带着倨傲走进门来:“嘿,昨儿这一脚这么重,今儿就是下地了?可见我这脚上功夫还是不到家呀。”
简朝阳一边施施然地抬起头,用手指指一边的板凳让他坐,一边把帕子收进怀里,笑道:“昨儿误会都闹清楚,你这不依不饶地,还是想我赔礼道歉呢?”
霍群英坐下,摊直了两只脚,也不接话头,环顾道:“阿仰呢?就你一个人?”
“可不是么,不巧,她才刚出门借种子去了。你要有事,告诉我也成。”简朝阳有意打趣。
霍群英一听却炸毛了,瞥了简朝阳一眼:“你是什么人?这话你传得了么?”
简朝阳不恼,眯着眼睛也不看他,昂头晒着太阳道:“阿仰叫我一声朝阳哥哥,我就把她当妹妹,至于以后是什么么,还不真不好说。”
霍群英嚯地起了声,一脚又要揣上去,对上简朝阳睁开的笑眯眯地挑衅的眼神,想起阿仰昨天的怒气,又生生止住了,只道:“我找阿仰去。”
简朝阳玩笑够了,几句话看得出来,这是一个真性情的人,就是有些急躁,心里可能也不太清白,他和自己对阿仰的感情或许是差不了多少的,可惜他不知道,而自己明白,却不能说出口,还要助他一臂之力,心下叹息了一句,止住霍群英道:“坐吧,她过不了多久就回了。我只是个过路人,在这韩阳待不了多久的,你尽可以放心。”
霍群英听得他这么说,也不坐了,靠着院墙,居高临下地望着简朝阳。
简朝阳不怵,不恼,拿出怀里的帕子盖在脸上,又昂着头,迎着太阳,让人看不清楚他的脸,过了好一会,他低低的声音传来:“我昨日真是有些闹不明白你对我的态度,后来再看你对着阿仰那股子又嫉又恨的样子,就有些明白了。你今儿来,我倒要问问你,你是来干什么来的?你和阿仰相识也不算短了,若你说你实心实意地爱着她,我是不信的,阿仰的年龄早都已经可以定亲,你却也不见有什么动作,在你心里,你是觉着她欠着你的情,合该要等着你陪着你顺着你是不是?”
这话说得霍群英有些愣,他今天来本来就是要弄明白自己这些日子心里别扭的是什么,被简朝阳这么着一问,倒有些糊涂了,半响,又不愿示弱,只小了些声音,道:“我哪里是这样龌龊的人,我当初帮她们家,也不过是看着阿仰的心地良善。我心里,是爱着阿仰的。”对,那是喜欢,是爱慕。霍群英于感情上迟钝,却在简朝阳的步步紧逼下脱口而出。原来这么简单,他爱她,爱那个他看护了两年,陪伴了两年的小姑娘,他是因为嫉妒才针对简朝阳,是因为眷恋才会今天站在了这里。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沉溺于男欢女爱的人,在市井生活里他如鱼得水,他在情感上受着呵护,没有欠缺,所以即使他爱上了,他也没有知觉。他是一个自有天地的男人,天高海阔,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渴望着阿仰与他一起并肩去看这红尘风景。
“唔。”我也是爱着她的。我爱她的明净,爱她的直爽,渴望她的温暖,但是我不能说出口。简朝阳再不言语,好似睡去了一样。
阿仰打村口黄婆子处借了些种子回来,路上想起,这个季节,无石溪旁的小灌木里会有一种红色浆果,酸甜多汁,很是好吃,采点回去给简朝阳尝尝也好,于是拐了个弯,循着无石溪而去。
无石溪叫这样一个名字,实际上两岸的鹅卵石多得很,白色的大大小小凌乱地散了一地,偶尔还有一丛野草绿油油地生长着。再往岸边走就是一色的灌木丛,间或有一两颗四季常青的大树,枝叶却并不茂密,只是树下长着厚厚的藤蔓。
阿仰埋着头一路摘一路向前,大个的红的就拿腰边的小布袋装着,小的就放到自己嘴巴里,满口的酸汁,吃下去后才泛着甜,阿仰驼久了背,觉着有些酸,想站起来伸伸胳膊,透过前面的一个绿油油的大叶灌木,她却惊得目瞪口呆。
深深的灌木里边,一颗老藤漫着树、地,牵扯虬曲,好似一个天然的床榻,而这上面坐着一对年轻的男女,男人覆到女人身上,正嘴对着嘴,咂摸得津津有味,偶尔还发出一两声娇喘,羞得阿仰满脸通红。
要说阿仰笨是不能够的,她心思活泛,学东西快得很,眼睛眨巴主意多。但是要说她通透,一般人撞见这样的事,就算要说闲话,也是偷偷溜走,私下跟别人宣扬,哪里会有人像这个傻姑娘,愣着开口道:“莲子?”真是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