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雪》若花燃燃

9、 虚己而委蛇

　　只一会儿，愿望便落空了。穆塔领着一队人马跑了过来。
　　英奇看了怀里的纪秋一眼，大概是惊吓过度，她睡着了。天光微熹，照着她微蹙的眉尖苍白的双颊，没有平时的轻蔑与冰冷，别有一种楚楚可怜的味道。英奇见好几个下属目光停留在她脸上，心里不快，扯过兜帽遮住她的脸。问穆塔：“不是叫你不要跟来吗？”

　　“胡闹，这是野狼壕。”
　　“我的腾雾它们追不上。”
　　“没有绝对的事情。”穆塔扫了纪秋一眼，“我早说了让我守在外面，你不让。”
　　英奇笑了笑，说：“难道让你在我帐篷外守一辈子？让她跑一回也好，否则她心里总惦记着。父亲从前跟我说，母亲也跑过一回，他就一直跟着她，等她精疲力竭地迷了路，再将她带回草原，后来母亲就再也没有跑过了。”

　　穆塔不再多说，拨转马头跟着英奇往营地走。
　　到营地天色大亮了，巴鲁已经指挥族人撤了营帐，英奇让人套了马车安置熟睡的纪秋。一干人等继续往西北而行，出了胡杨林，便是北戎摩那部的地盘，大家归心似箭，都放开马跑着。
　　纪秋被颠簸醒了，坐直身子看着前方。昨日隐约可见山尖的已变成一座连绵不绝的雄伟大山，如万马奔腾在天边。山前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虽然草木几近枯黄，但比风沙暴虐的戈壁沙滩婉约甚多。沿途有牧民在放牧，挥着手打着招呼。

　　“你醒了，要不要骑会儿马？”蓟英奇跑到车边，笑盈盈地问。
　　纪秋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英奇朝她伸出手。
　　纪秋摇摇头，说：“我要单独一匹马。”

　　英奇虽有些失望，倒也在意料当中。转向跑开，一会儿牵着一匹马过来。纪秋翻身上马，英奇与她并辔而行，指着天边的群山说：“这就是贺兰山，父亲跟我说，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北戎人的祖先被贼人追到了这里，人马疲倦，眼看就没有活路了，他就向天神祈求，然后就看到一群天马飞了下来，化成山脉，压死了贼人。所以，贺兰山是我们北戎人的圣山，再过几日，等我伤好了，我带你进山玩玩。”

　　“你的伤……厉害吗？”纪秋垂着眼皮问。
　　见她关心自己，英奇大喜。“没事，你再刺十下也不会有事。”
　　纪秋低着头，嘴角闪过一丝嘲讽的笑，心想，哄人其实也不难。
　　英奇以为她把自己放心上，十分开心，指着四周的景致一一说给她听。纪秋认真地听着，很多东西，她从前听父亲提过，然而听过与见过那是两码事，就象昨晚。草原不比中原，比想象中凶险多了。又走了几十里，远远地看到一个大湖泊象是一颗巨大的眼泪嵌在草原上，旁边星罗密布般地扎满了雪白的毡帐。纪秋心知，这是到摩那部的聚居地了。

　　“英奇，英奇。”七八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打马过来，嘴巴里高声叫嚷着。
　　“嗨。”英奇冲他们挥挥手，转头对纪秋说，“这是我的好朋友们，那个瘦瘦的叫桑海，那个胖的叫昆达……”
　　纪秋有点无语，扯起兜帽遮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几个少年很快奔到面前，和英奇以互相捶着对方胸口的方式打着招呼。

　　陆续有北戎人骑马过来，和熟人打着招呼，很快地，队伍周围跟了一群人。
　　载着被抢来女子的三辆板车前跟着的人犹其多，有几个北戎男人还动手动脚，硬将女人埋得低低的头掰起来看，然后大声地评头论足。这就是落入异族的命运，纪秋藏在大氅里的手紧握成拳，从前觉得父亲杀戮过重，如今想想着实不够。若是早将北戎人杀得精光，就不会有今日之事了。
　　“英奇，英奇。”一声清脆的女子声传来。

　　纪秋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一个少女骑着枣红大马跑了过来，浓眉大眼，长相明艳。
　　英奇冲少女挥着手。“努努儿，你跑慢点。”
　　努努儿跑到英奇面前，甜甜地笑着，朝他伸出手。“英奇，我的黄金耳珰呢？”
　　英奇说：“在穆塔大哥那儿，多着呢，过会儿我找给你。”

　　努努儿笑弯了眼睛，点着头，忽然发现英奇披着一件不合宜的破旧羊皮袍子，她“哈”的一声失笑，用皮鞭指着羊皮袍子说：“英奇，你穿着谁的衣服呀，又破又臭的，你的黑貂大氅呢？”说罢，察觉到旁边有条黑黢黢的人影，转眸一眼，那人穿着英奇的黑貂大氅，只露出一双点漆般的眼睛，看不出男女。

　　努努儿愣了愣，问：“你是谁？英奇的衣服也是你穿的？快脱下来。”
　　“努努儿，她是赫兰，衣服是我送给她的。”
　　“赫兰？”努努儿怔了怔，“她是女的？”
　　英奇点点头。
　　努努儿看看纪秋，又看看英奇，隐约明白过来，眼圈渐渐发红。站了一会儿，她忽然拍马上前，扯着黑貂大氅的领口说：“这大氅是我帮他做的，我才不要给一个臭女人穿，你快给我脱下来。”

　　猝不及防之下，纪秋被勒得往前一歪，差点摔下马。英奇见状，忙伸手推开努努儿，着急之下，用力过猛，努努儿被他推得跌下马，摔落到地上。她不敢相信地瞪着他，眼眶含着两包泪花。
　　英奇微微生气地说：“努努儿，你别胡闹了，她是我的妻子，不要说一件衣服，我的一切都是她的。”

　　努努儿克制着眼泪，颤声问：“你说她是你妻子？”
　　“是呀。”
　　努努儿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翻身爬起，跃上马头也不回地跑了。
　　英奇回头关切地看着纪秋，问：“刚才她没弄伤你吧？”
　　纪秋恼怒他当众胡说八道，引得大家都好奇地看着她，冷冷地哼一声。

　　叫桑海的瘦高个少年好奇地打量着纪秋，问：“英奇，她长什么模样呀？”
　　昆达附和地说：“是呀，让她取下兜帽，让我们看看呀。”
　　英奇虽然很想炫耀一下，但知道这么做，纪秋非得又翻脸，她刚刚温柔了一些，他可不敢冒这个险。于是说：“可不行，她们汉人姑娘都怕羞。你们别着急，以后总会有见面机会的。”

　　垂首敛眸的纪秋微微松了口气，刚才她一直想，要是英奇敢叫她取下兜帽，她非杀了他不可。
　　英奇看了她一眼，见她一双眼睛不象刚才那么冰冷，心知自己做对了，兴高采烈地拉起纪秋的手说：“我们走吧，二哥肯定等急了。”
　　纪秋犹豫了一下，看着周围几十双眼睛，终究没有甩开他的手，任他牵着，并辔往一堆毡帐当中的金顶大帐跑去。方才在路上，她听他提过，他的二哥叫蓟英烈，年长他十四岁，是现任的摩那部首领，与他一母同胞。

　　离着大帐五六丈，几个人拥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相貌威严的青年出来，纪秋看他跟英奇有五分相似，猜想便是他口中的二哥。果然听蓟英奇开心地大叫着：“二哥。”跟着就松开她的手，拍马上前，到蓟英烈前面，翻身下马，跟他亲亲热热地拥抱在一块儿，你拍我肩膀，我拍你胸膛。
　　好一会儿，两人才分开，一边转眸看着纪秋一边说着话。

　　纪秋知道他们在说自己，烦闷地移开视线，顺便扫视着摩那部的聚居地。大大小小的毡帐围着湖泊，一直绵延到山边，可见人数不小。记得父亲说过，摩那部原属于敦律氏，因为背叛汗王，整个敦律氏被灭门了。摩那部也并入了北戎汗王一系，但是因为元气大伤，实力在北戎十部里一直忝居末位。没想到不知不觉中，已经壮大如斯。

　　“走，去我毡帐。”蓟英奇拍马回来了，伸手拉住她。
　　纪秋不肯动，看着三辆板车载着的汉人女子。“她们会被如何处置？”
　　“多半分配到各家做女奴。”
　　“你看到那个穿我斗篷的姑娘没？”
　　英奇“嗯”了一声，看着马车里正翘首看着纪秋的暖雨。

　　“她是我旧识，你能将她要来与我作伴吗？”纪秋缓缓地问，开口求人，对她来说是头一遭，颇有点不习惯。
　　蓟英奇微微犹豫，这事对他来说很简单，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达成。但是他不乐意。他早看出，暖雨与纪秋是旧识，若是她陪在纪秋身边，纪秋心里有个依赖，定然不会百分百依赖他。只有她身边全无依赖的人，她才会百分百依赖他。“有些难度，那是大哥的下属掳来的，按我们摩那部的规矩，是要分给大哥做奴隶的。大哥一向瞧我不顺眼，喜欢唱反调，我去要多半不成，只有以后慢慢想办法了。”说罢，暗暗打定主意，等会儿跟二哥说一声，把暖雨分给大哥。

　　纪秋不疑有假，失望地哦了一声。
　　英奇见她明亮眼睛露出黯然之色，心生不忍，柔声说：“你别着急，将来我定把她要过来。”心里又打定主意，只要她信任自己依赖自己，便将暖雨要过来陪她。“走吧，去看看我的毡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