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雪》若花燃燃

69、物反常则妖

　　英奇并没有迷惑太久，虽然隔着远，看不清楚脸容，但是她的身形一直刻在他的脑海里，两年来没有一日远离。即使换了一身男人装束，他依然认得，何况当归一直在她头顶徘徊。海东青最是野性难驯，就算是他身边的桑海，它都会毫不犹豫地扑下去。因为她是它的第一任主人，在它最艰难的熬鹰时期陪着它，喂食过它，抚摸过它，它才会一直记着她。
　　原来她没有死，她回到了大周，回到了顾显的身边。昨晚她一直不曾现身，是躲在暗处吗？她希望他死吗？一念及此，右手背的灼伤忽然又疼痛起来。昨晚实在太过凶险，卫护他的三十名侍卫只有五名逃脱。如果不是他灵机一动换上舞娘的衣服，如果不是玄鹰骑在最后一刻赶了过来，他或许已经是顾显剑下的亡魂。
　　他的死，是她所希望的吗？她这么恨他？她的眼泪与甜言蜜语都是假的吗？一如二哥所说，她有一颗狼的心，只是扮成绵羊，等到机会，她就会露出本来面目杀了他。想到这里，胸口和后背早已痊愈的伤也开始隐隐作疼了。
　　没错，她一直就想杀死他。
　　从初次见面，到昨晚邂逅，没有变过。

　　“英奇？”桑海见他一直怔然出神，露在头盔外面的一双眼睛忽喜忽忧、忽激动忽酸楚，最后泛着一层薄薄的水光，忍不住诧异地叫了一声。
　　英奇回过神，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又自然而然地落在她身上。暖雨说过，她从小练习骑射，果然是真的。瞧那张弓引箭的利落劲儿，将一桩血腥杀戮演绎得如此赏心悦目，也只有她了。她一定很想将手里的箭射进他的胸膛，然后与顾显一起缠缠绵绵白头到老吧。他原本对顾显没有什么仇恨，这一刻却忽然很恨他，或者说是嫉妒。
　　桑海见他目光中忽然迸发出凌厉的杀气，关切地问：“英奇，你怎么了？”
　　“我没事。”英奇尽量用平常口气说，然而声音又苦又涩又凉，象腊月里狂风扯拉着树枝发出吱呀声。
　　“要不要叫回当归？”桑海将哨子含到嘴里，只等他的吩咐。
　　英奇默然片刻，摇了摇头。“传令下去，不要伤害那个头顶飞着鹰的少年。”
　　黑山窟一早就失了先机，虽然靠顾显等人的突袭获得一时喘息，但相比于玄鹰骑的协同作战能力，他们更象一支乌合之众。听闻他们从前都是纪建安手下精锐，没想到退步得这么厉害。也是，任何一支军队，如果远离血与火的淬练，就会退化。

　　“不伤害？”这个命令太过含糊，桑海追问了一句，“是要活捉？”
　　活捉她吗？再一次将她带回北戎？英奇心脏突突跳动，很是心动，但也只是心动了一下。两年来，他已经读了不少汉人的书，还是没有搞明白，为什么他喜欢她，想她做他妻子，将她带回北戎，对她来说是个耻辱？为什么千年以前的那个叫蔡文姬的女人会抛夫别子地离开匈奴返回汉国？一个女人抛弃自己的丈夫和孩子，那是多么不可饶恕的罪过！但他知道，她一定不会喜欢再一次被活捉的。虽然他很想活捉她，问个清楚明白。“不，不要活捉。”
　　桑海糊涂了，问：“英奇，不活捉又不伤害，怎么下令呀？”
　　英奇语塞了，这个命令确实叫人摸不着头脑。冲锋陷阵的战士凭借着一腔热血，越是心无旁骛越能勇往直前。因此，命令要简单明白，复杂的命令会令他们迷惑，一迷惑就会分神，一分神就容易泄劲。诸如活捉罗仝之类的才能成为命令，而“不要伤害那个头顶飞着鹰的少年”，只能是他的心境，而不应该成为命令。
　　他无法忍受那些明晃晃的长刀在她身边划拉，害怕它们割伤她的肌肤，刺穿她的胸膛，划过她的喉管。这一刹那，他有了决定：“鸣角收兵。”
　　“英奇！”桑海大叫一声，惊异地瞪着他。
　　“收兵。”

　　高亢凌厉的号角声突然响起，不仅北戎将士大感迷惑，黑山窟一干人马也糊涂了。他们追着井然有序撤退的玄鹰骑一会儿后，纷纷勒住马，惊疑不定地等着罗仝的指令，追击还是撤退？
　　罗仝也是满脸惊疑，委决不下。
　　鲁抗兴奋地说：“罗爷，北戎人占着上风却忽然撤退，定是后方出了问题，咱们追吧。”
　　罗仝摇摇头说：“事出反常为妖，怕是有阴谋诡计，先看个明白。”
　　大家凝视屏气，看着北戎人一直撤退到沙丘，停了下来，重新列阵。旭日初升，照着他们的黑色盔甲，折射出森冷的光芒。风吹着他们绣着黑色鹰隼的旗帜，幡幡作响。他们就这么站着，既不前进也不再后退。

　　“他们究竟要干吗？”鲁抗犹豫着瞟了纪秋一眼，“十四郎，你知道他们要干嘛吗？”
　　“我不知道他们在干嘛。”纪秋五味杂陈，不想多话，“我只知道，我们最好赶紧撤回黑山窟。”
　　“十四郎说得对，咱们先撤回黑山窟，回头再收拾这帮北戎狗。”想到昨晚的事，罗仝歉意地瞅她一眼，“不过，蓟英奇很可能在黑山窟附近也设了伏兵，大家都来说说，该从哪条路撤退？”
　　纪秋沉吟片刻，正想提议，忽然听到柴锐好奇地问：“顾显，这只鹰为什么一直飞在你的头顶？”心里一颤，到嘴边的话又落回了肚子。
　　“不是我的头顶。”顾显的声音不同于平时的生硬。
　　纪秋不敢回头去看他神情，其实从方才就能感觉他传来的气息变了。

　　“哦，那是十四郎了。”柴锐顿了顿说，“这是训练有素的猎鹰，只认主人，它为什么一直不飞走呀？”
　　“或许它的主人就在这里。”
　　“开什么玩笑？这是蓟英奇的鹰，昨晚就是它扑倒李定的。”
　　这话象刀子一样刺痛了顾显，他闭了闭眼睛，艰涩地说：“也许它是蓟英奇的鹰，也是这里某个人的鹰。”
　　柴锐诧异地看他一眼，这还是向来波澜不惊的顾显吗？语气如此古怪。“这里某个人，谁呀？十四郎吗？”
　　纪秋暗吸口气，拔高声音，将他们的说话声压了下去：“罗叔叔，以小侄看，伏兵多半设在童福客栈往黑山窟这条路上，不如咱们绕远点，从野狼壕方向撤回黑山窟。”
　　“只能如此了。”罗仝点点头，双腿夹马，率先往前。
　　其他人纷纷跟上。

　　沙丘上桑海见黑山窟人马开始撤退，转眸看着英奇，问：“他们撤退了。”
　　英奇淡淡地说：“我看到了，传令下去，跟着他们。”
　　“就跟着他们，不动手吗？”
　　“传我号令。”
　　桑海忍不住问：“英奇，你究竟要干嘛？”
　　“传我号令。”英奇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究竟要干嘛，他心里也没想好，又如何与别人言说？她这么突兀地出现，让他毫无准备，种种情绪在脑海里缠成一团乱麻。他不想伤着她，也不想她消失，也没有想过靠近她。

　　黑山窟一干人很快地发现北戎人一直跟着身后，隔着百来米。自己加快速度，他们也跟着加快速度，自己放慢速度，他们也放慢速度。始终隔着百来米，如影相随。而那只海东青也一直飞在他们的头顶，或者说飞在十四郎的头顶。
　　“我靠，这个蓟英奇究竟要干吗？”有个副将烦躁地骂了一声。
　　不只是他，很多人开始烦躁，宁肯正面厮杀，也不愿意面对这种意图不明的跟随。
　　“罗爷，怎么办？”鲁抗拉马凑近罗仝身边，低声问，“一直这么下去，对咱们不利。”
　　罗仝久经沙场，自然也清楚，这种附骨之蛆般的跟随，会让自己手下一开始烦躁，然后焦虑，最后崩溃。但是在一览无余的沙漠，没有地形优势可利用，想要摆脱他们的跟随，根本不可能，想要重整人马，杀他们一个回马枪，也不现实。

　　正犹豫，听到纪秋说：“罗叔叔，让我领二百人在后面狙击他们，其他人撤退吧。”
　　罗仝摇摇头，说：“使不得，鲁抗你领二百人殿后，十四郎你跟我撤退。”
　　“还是让我来吧……”
　　纪秋还没有说完，鲁抗打断了他，抱拳说：“十四郎，你跟罗爷撤退吧，我来殿后。昨晚多有不敬，望你大人大量，不要同我计较。”
　　纪秋心里微暖，说：“我不会同你计较，不过还是让我留下来吧。”
　　罗仝也知道蓟英奇占着优势却撤兵，一直跟随引而不发，多半跟她有关，也明白只有留她下来，其他人才能成功撤退。但这等于拱手将她送入北戎人手里，他将来有何面目见纪帅？
　　纪秋明白他心里所想，沉声说：“罗叔叔，请以大局为重。”

　　片刻，罗仝狠狠心说：“好，十四郎留下。”想了想又语重心长地补了一句，“你记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罗叔叔请放心，我心里有数。”纪秋明白他话里意思，但并不想告诉他，她早发过誓，此生再不要被任何人俘虏。
　　大平见状，拍马过来，翻身下马说：“公子，你骑我的马。”
　　“不必，我也留下。”顾显的声音依然有些冷硬，凉凉地掠过纪秋的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