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雪》若花燃燃

3、因缘聚会时

　　忽忽一日，到了纪秋出发去镇戎的日子。
　　对纪府来说，大姑娘的事没有小事，是以后院的女眷们都集聚垂花门前为她送行，就连纪建过世后一心向佛闭门不出的几个妾室也从家庙里出来，亲手送上手抄经文或者衣服鞋袜，再说几句吉祥顺利的好话。叫得上名号的丫鬟嬷嬷自然紧跟各主子身边显露一脸关切，叫不上名号的丫鬟嬷嬷也远远地站在廊下墙角蹭个脸熟。

　　纪冬看着人群里众星拱月般的纪秋，只觉得刺眼的很，心里闪过一丝念头：“要是堂姐一去不返就好了。”她倒也不是想着纪秋遭遇不测，就是觉得眼前这一幕太过刺眼，如果她不回来就再也不会见到。
　　纪秋见纪冬眉间一丝悒郁，轻敲她额头一下说：“答应你的事不是办妥了吗？作什么还一脸不开心？”
　　纪冬攀住她胳膊，装出舍不得的表情说：“姐姐，你一去就是二十天，我想你怎么办呀？要不，你带我一起去吧。”
　　纪秋摇摇头：“天寒地冻，路途遥远，你还是呆在家里吧。”
　　其实纪冬压根儿就不想去，嘟着嘴一会儿，假装悻悻地说：“那你早点回来呀。”
　　纪秋点点头，向二夫人曲膝辞别，带着晴风暖雨和几个健妇出了二门，坐上停在二门外的马车，从左侧门出了府，在二叔纪建平陪同下前往镇戎下辖的白鹭镇。这原是一次平常的出行，这道路她也走熟了，因此临别时还交待白嬷嬷要把去京城的行囊收拾妥当，不想这一去，竟然是山高水长，归期遥遥。

　　纪氏原是镇戎下辖的白鹭镇上的一个大户，家有良田百亩，虽不贵气却是一方富绅。三十二年前，北戎举全国之力，兵犯大周，镇戎首当其冲，纪氏举家迁至泾原。当时，纪秋纪建安不满十四岁，少年血性，亲眼目睹敌寇杀人如麻、大好家园灰飞烟灭，毅然弃笔从戎。辗转漠南、河西、河套几地，历经一百多场大小战役，累功升至司都统制管，得到当时兴平军统帅东陵侯的青眼，将亲生女儿唐瑛许配与他，此后更是青云直上，累功升至西北路巡抚使宣抚使兼兴平军统帅，名震天下。
　　四年前，纪建安积劳成疾，英年早逝，临终遗命，葬回白鹭镇的纪氏墓园——生前固守边疆，死后也要看守家乡的山山水水。是以，每年祭日，纪秋都会返回白鹭镇。今年是她出嫁前最后一次扫墓，考虑到嫁得远，往后回来可能性极小，所以特别提前几天，准备在父母墓旁住上一段时间，烧香念经，以尽孝心。

　　白鹭镇离着泾州四百来里，大半都是山路，不易行走。纪家又是富贵惯了，出门在外也极为讲究——住宿必是独立一院，吃是自带厨娘烧的，日上三竿风露消尽才起程，天色向晚便早早歇息，是以走得很慢。
　　饶是如此，却也挡不住意外重重，先是纪秋的马车坏了歇了半日，又遇到刮大风歇了一日，行程过半时，纪建平感染了风寒，只得停了下来，一停就是四天，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纪秋斟酌再三，决定留下一半仆人照顾他，自己由二管家何贵护卫，继续上路。此后倒是一路顺风顺水，二十日傍晚行至小黄庄，离着白鹭镇仅有半日行程，时间大有宽裕，纪秋方才舒了口气。
　　小黄庄是个大村庄，并无客栈，二管家递上名贴跟族长借了一栋小院。这几日为了补回耽误的行程，早晚赶路，舟车劳顿，纪秋的体力消耗甚大，谢绝族长夫人的款待，早早地歇下了。到半夜，忽然梦到父亲站在床前，悲凉地看着自己欲言又止，顿时惊醒。听得外面北风吹着纸窗哔啵哔啵，屋里晴风暖雨鼾声细细，并无异常之处，一颗心渐又安稳，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
　　再惊醒，外面叫嚷声已清晰可闻，且不是一处，而是来自四面八方。纪秋觉得不对劲，忙将晴风暖雨叫醒，服侍自己穿好衣服，推开窗子看着。因为是平房，看不到远处，但见墙外火光隐隐。

　　这时，响起激烈的拍门声，跟着就响起二管家着急的声音：“大姑娘起来了吗？外面似有不妥。”
　　纪秋打开门问：“可曾派人去查看？”
　　二管家点头说：“已经派人出去查看了，也叫人备马了，姑娘先收拾妥当，万一……不妥，也可早走为妙。”
　　纪秋听他说得凝重，心里诧异。“贵叔，你在担心什么？”
　　“北戎狗。”
　　纪秋吃了一惊，有点不敢相信地说：“怎么可能？他们竟敢撕毁条约？”五年前纪建安率领西北六路军马在河西大败北戎十部，北戎汗王蓟坎多俯首认输，发誓永不再犯大周，并跟大周签署互不侵犯条约。这五年来，一直相安无事，原本百业凋零的边境才渐渐恢复商贸往来。
　　“这只是最坏的推测，不见得一定是他们……”话还没有说完，听到几声尖锐的胡哨声，二管家脸色大变，“果然是背信弃义的北戎狗，姑娘，咱们快走。”

　　胡哨是用牛角制成的，声音高亢，空旷处能传数里，北戎人用它来传递信号。纪秋在兴平军营呆了数年，自然对此并不陌此。心里一沉，取下斗篷披上，回头见暖雨晴风一脸慌乱地收拾自带的寝具诸如被面玉枕之类的，连忙阻止：“都这个时候了，还收这些东西干吗？把我的梳妆奁抱上就是了。”晴风与暖雨忙丢下玉枕被面，一个抱着装有纪秋首饰的描金红漆百宝箱，另一个抱着装有纪秋衣裳的包裹，跟着纪秋急冲冲地出了院子。
　　一出院子，各种声响扑面而来，有狗吠声，有婴儿啼哭声，有女子哭泣声，有男子愤怒的叫声，有敲锣示警声，有惨叫声……每一声都让纪秋的心脏收紧，她不由自主地环顾四周，但见漆黑夜色里，火把一束一束，看似杂乱，却遥相呼应，渐成包围之势，可见训练有素。

　　二管家从车辕下抽出单刀分给家丁们，一抬头见纪秋站在台阶上，一脸愤怒，双手紧握成拳，着急地跺着脚说：“哎唷，我的大姑娘，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如今咱们只有十来号人，自顾不暇，还是赶紧走吧。你若是有个意外，叫我何贵将来有什么面目见帅爷？”他曾是纪建安的侍卫，是以称呼他为帅爷。
　　纪秋回头见暖雨晴风和几个健妇都是一脸土色、满脸期盼地看着自己，只得狠狠心钻进马车。刚坐好，马车还没有开跑，前方也响起了胡哨声，跟着七八个北戎人忽然冒了出来。为首一人身材高大，一把杂乱的大胡子掩住半张脸，眉骨微耸，压着一双黑黢黢的眼睛，散发着一股压迫人的冷峻气息。
　　二管家心里一沉，对纪秋说：“姑娘，我带人去绊住他们，你只管往前冲，不必管我们。”
　　“我明白，贵叔小心。”纪秋点点头，从梳妆奁下层抽出一把小匕首放入袖子里。她从小被纪建安当成儿子来养，精通骑术弓箭，博览兵书韬略，胆识体力都胜过一般女子。只是毕竟年岁小，又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变故，颇有点无从下手的感觉。

　　“杀。”二管家拔出大刀，大喊一声，领着家丁们冲了上去，一时间，砰砰碰碰的兵器撞击声大作。纪家的家丁都有点粗浅功夫，对付普通人绰绰有余，与剽悍善战的北戎人却不可同日而语。仗着人多，硬生生地将北戎人逼退几步，让出一条道来。
　　车夫见机不可失，连连鞭打马匹，马嘶叫着直往前冲。眼看着就要冲过包围，却见大胡子忽然扔出手里火把，火把砸中马眼，马吓得咴咴长鸣，没头没脑地乱冲，撞在墙垛上，车辕断裂，马车侧翻，车里三人滚作一团，胳膊压着胳膊，腿压着腿。
　　二管家见状，心里着急万分，拨转马头跑回来。“姑娘，你没事吧？”
　　“我没事。”纪秋钻出马车，顺手将暖雨和晴风也拉了出来，晴风的额头破了，淌了一脸的血，看着着实碜人。

　　“姑娘上马，快走。”二管家边说，边将旁边一匹无人的马赶到纪秋面前。
　　纪秋略作犹豫，歉意地看着晴风与暖雨说：“去找个地方躲起来，无论如何，留住性命，我会来找你们的。”晴风与暖雨慌乱地点点头，转身往院子里跑。纪秋翻身上马，二管家护着她往外冲。
　　这时，有人用北戎语叽哩呱啦地叫着：“穆塔大哥，快拦住她，我要她，我要她。”纪秋循着声音看过去，只见大胡子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十五六岁的俊美少年，身着绣着精美花纹的黑色貂皮大氅，扎着一头的小辫，肌肤如雪，轮廓深邃，正一脸兴奋地看着自己。
　　少年见她看向自己，眼睛一亮，情不自禁地朝她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却见她轻蔑地扭开头，带着一股风从自己面前一跃而过，火红色斗篷在空中猎猎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