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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头上玳瑁光(下) ...

  •   暖阁里,纪秋抽出手绢抹着纪冬的眼泪,柔声说:“什么徐癞子,人家不就是十岁的时候长了疥子,现在早好了。”与纪冬说亲的徐策,年少时头上长了疥子,因此曾经有过一个绰号叫徐癞子。
      “谁知道将来会不会再发作?我不管,我不管,我不要嫁给他。”纪冬摇着纪秋的手,哀求地说,“姐姐,母亲一向听你的话,只要你说不同意,她肯定就作罢了。”
      纪秋并无其他兄弟姐妹,从小当纪冬亲妹妹一般,见她眼泪涟涟,心里一软。“你倒底为什么不愿意,跟我说说,若是确实有站得住脚的理由,我去跟婶娘说。可别说癞子,人家现在好好的,这理由不中用。”

      纪冬哑然半晌,她哪里有站得住脚的理由,只是心里不平衡吧。纪秋在泾原老家出生,与她一块儿长大,那时年岁小,她没明白自己与这位堂姐的差别。稍大一些,纪秋随父在陇西军营居住,两人书信往来,感情有增无减。四年前,纪秋父亲过世,她回老家守孝,深居简出,也没瞧出差别。直到一年前纪秋孝满,恢复往来应酬,无论是出门做客还是客人上门,必广受众人阿谀奉承,她才意识到自己与这位堂姐大大不同。纪秋的母亲是亲王的外孙女,父亲曾任西北路宣抚使兼兴平军统帅,舅舅是现任的兴平军统帅,而她的父亲因为身体不佳,只考了秀才,从未出仕,母亲也只是一个七品小官的女儿。所以,纪秋要嫁的是权倾一方的靖北侯的嫡长子,而她要嫁的只是一个秀才……

      纪秋并不愚钝,只是没想到亲妹妹一般的纪冬会妒忌自己,见她不说话,以为她不敢说。“你尽管说,我替你作主。”
      纪冬又是惭愧又是欣慰,灵机一动,说:“姐姐,我是舍不得你,你嫁到幽州,我留在泾州,这辈子怕是见不上面了。”这话倒也不是假话,是以说到最后,眼泪又冒了出来。
      纪秋大为感动,她原本也舍不得纪冬,于是心里有了主意。“小冬,别哭了,过会儿我跟婶娘说,这门亲事就吹了吧,改天我写信给外婆,让她给你在京城附近找个人家。京城与幽州离着近,往后咱们还可以时常见面。”
      纪冬大喜,说:“姐姐,你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
      “好姐姐,那咱们以后还能一起读书弹琴,一起喝酒打叶子牌?”
      “没错。”

      纪冬抱住纪秋的胳膊摇着,喜不自禁地说:“好姐姐,我真是爱煞你了。”
      纪秋也是欢喜,伸出手指刮着她的鼻子说:“又哭又笑,羞不羞?脸都花了,快把脸洗干净。”拔高声音,“暖雨,叫人打盆水来。”
      屋外候着的暖雨答应一声。片刻,领着几个小丫鬟进来,小丫鬟们或端着水盆,或捧着面巾,或抱着铜镜。纪冬下榻洗完脸,对着铜镜理理头发,见镜里的自己,柳眉杏眼,俏巧秀丽,怎么看都是佳人一个,心里十分得意。一回头,看到纪秋斜靠在榻上,腿长腰细,坐姿随意,但自有一股风流,心里的得意就打了个对折。

      纪秋留意到她神色的细微变化,问:“这又怎么了?”
      纪冬打起精神,嫣然一笑,说:“姐姐,我听说顾大少爷貌如潘安才比子建。”
      提到自己的未婚夫,纪秋双颊微热,白她一眼。“你就胡扯吧,幽州离着泾原千里之遥,你听谁说的。”
      “是赵知州家三姑娘说的。她大姐就嫁到幽州,夫婿在幽州府衙当差。六月时,她去侯府给老夫人贺寿,见过顾大少爷一面,说他人长得俊,文才也好,箭术也好。”纪冬推推纪秋说,“姐姐小时候不是见过他吗?所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
      纪秋神思微动,她确实是见过未婚夫顾显的。七岁那年,她随父母去京城贺外祖母静敏郡主五十五华寿,顾显和父亲靖北侯顾棠也来拜贺,打过一个照面,那会儿他也才十岁,小模样儿十分俊俏,性格也疏朗旷达。也就是这次寿宴,纪秋父亲与顾棠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约定儿女亲事。

      纪冬见她目光迷离,双颊尽染粉色恰如春日桃花,益发衬得肌肤如雪青丝如墨,心里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丝妒忌,随即又惭愧起来,觉得自己着实不应该,堂姐对自己可是真真切切的好……正天人交战,忽听外面小丫鬟报:“大姑娘,二姑娘,二夫人叫你们见客。”
      纪冬惊醒,见纪秋也回过神来,忙笑着说:“果然赵夫人每回来都要见姐姐。”
      纪秋笑了笑,下榻穿上鞋子,暖雨带着几个小丫鬟从外屋进来,帮她更换衣衫,梳理发髻。纪冬见她依然戴回玳瑁梳子,好心地提醒:“姐姐,你戴的玳瑁梳子是赵夫人送的,还是换了,可别让她误以为姐姐讨好她。”却见纪秋斜睨着自己,神色似有一丝鄙夷说:“奇怪,你的想法怎么跟晴风一样,这梳子我甚是喜欢,原本就是事实,何必怕赵夫人有想法呢?”

      听她将自己与一个丫鬟相提并论,纪冬仿佛被无形的手扇了一记耳光,又羞又恼,一直烧到耳朵根,却又不敢露出半点忿然,勉强保持着微笑说:“瞧姐姐说的,我只是怕她从此缠上你了。”
      纪秋倨傲地“哼”了一声:“一个知州夫人而已。”
      纪冬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了,向来只有奴仆揣摩主子的心思,位卑者揣摩上位者的心思,自己方才的言词,确实姿态低了。只是这位堂姐也太不客气了,将自己比作奴婢,可见内心深处是瞧不上自己的……
      纪秋收拾妥当,见她直楞楞地看着自己,神情颇有点古怪,问:“你在看什么?”
      纪冬惊觉,忙换上笑脸。“姐姐可真美,我都看呆了。”
      纪秋嫣然一笑,拉起纪冬的手说:“走吧。”

      要见的客人就是赵知州夫人和李推官夫人。赵夫人五十开外,体态丰腴,淡眉疏目,嘴角常噙着一丝笑容。纪秋刚曲膝行礼,就被她一把拉起,笑着说:“我刚才算了算,竟然有大半年没见姑娘了。前两回来的时候,一回姑娘正抱恙不能见风,一回姑娘去了白云观打太平清醮。姑娘及笄那日,我家老太爷发了哮喘,我脱不开身,只叫人送了礼物过来,也不知道姑娘喜欢不喜欢?”
      “甚是喜欢,今日正好戴着。”
      其实赵夫人在她进门的时候就看到了,不过故意问起,听她这么说,顿时笑得合不扰嘴,说:“姑娘喜欢就好,这梳子原是我及笄时收的礼,颜色不同于寻常玳瑁的黄褐色,最适合年轻小姑娘,当年我也时时戴着,如今年纪大了,戴出去就是老黄瓜刷绿漆了。”
      大家都笑了起来,推官夫人笑得犹为热切。

      赵夫人又说:“哎唷,不说真没注意,姑娘将刘海都梳起来了。怪不得我刚才见到姑娘,眼前一亮,觉得又长开了些。”仔细端详着纪秋一会儿,感慨地说,“姑娘这额头生得真是好呀。”
      推官夫人连声附和:“就是就是,大姑娘的额头看着就贵气。”
      纪秋闲闲地回了一句:“两位夫人谬奖了。”
      纪冬却是心中一动,忍不住看着纪秋的额头。这话她不是第一回听人说,纪秋及笄那日梳起刘海,她就听到两个妇人私下感慨:“啧啧啧,瞧这纪家大姑娘额头长的,一看将来就是个位高权重的。”她也曾私下里梳起额头比较过,总觉得纪秋额头虽然饱满,却不如自己的秀气。

      赵夫人见纪秋神色如常,没有一丝一毫听到夸奖的喜色,知道她早被人奉承惯了,说再多也不会放在心上,于是转开话题:“方才听二夫人说,姑娘后日去镇戎?”
      “是,二十五日是家父祭日。”
      “镇戎判官乃我家老爷的旧部下,可需我派人知会一声?”
      “多谢夫人好意,家里族叔前日已去镇戎,将诸事安排妥当,不敢再劳烦外人。”
      赵夫人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恢复正常,拉着纪秋的手,又叮咛了几句,这才告辞。二夫人照例挽留几句,才送她们出去。自始而终,都不曾问纪冬半句。饶是纪冬克制力再好,也忍不住“哈”的笑出声来。
      纪秋不解地看她一眼,说:“小冬,你笑什么?”

      纪冬说:“我在笑赵夫人真是自不量力,姐姐去镇戎,还需要事先派人知会一声吗?大伯的祭日,镇戎的知州大人早记挂在心里了。”
      纪秋端起茶水,浅啜一口说:“她也是一番好意。”
      纪冬嘲弄地说:“她对姐姐何止是一番好意呢?可谓是苦心孤诣。姐姐今日所戴的玳瑁梳根本不是她及笄时候收的礼物,是她一年前托人到南洋一带重金购买的……可不是编的,是赵家三姑娘亲口告诉我的。”
      “哦。”
      纪冬原以为纪秋听到玳瑁梳的来历,多多少少要惊讶一下,却见她眉毛都不动地“哦”了一声,好似根本不值一提。仔细一想,这对她来确实是最平常不过的事,从她出生,哪一天不是被身边人众星捧月地对待,诸如重金求玳瑁梳讨好她的事多不胜举,她早习惯了。想明白这点,纪冬肚子里的一股气顿时泄了——这世间有一类人,生下来就是让大多数人仰视的,这位堂姐就是。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头上玳瑁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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