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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五章 衡阳雁去 ...

  •   明楚和长捷迅速动员军队,好在扶风这个打仗打惯了,集庆官员们对打仗这件事最是轻车就熟。即便是前几年邵庆、孟州等地大旱,连永宁城都过得紧巴巴的时候,集庆的粮仓里始终堆满了足够大军出征数月的粮食。大军出征的那一天,景晴带着都督府主要官员到城门相送。一杯酒,预祝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璃琅掌了东营大印,也来送行,明楚和她拥抱,笑吟吟的说这次拜托你看家了,记得每天一柱香替我们祈福啊。
      待到大军远去,景晴轻轻拍了拍还在眺望的璃琅的肩,含笑道:“回去吧,静候佳音。”见她还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又道:“怎么了?难道你训练出来的北营将士还不能打败芦裘的零散军队?”
      璃琅终于回了魂,朝景晴笑笑:“我总觉得这一次危机来的奇怪,芦裘不是刚刚和我们订了盟约,前段时间开了关市,商贸往来也不错。怎么忽然就来了大军……”
      “你不是说了么,北营东营换防,本来就不稳定。再加上关市已开,各地少了戒备。至于大军……我是不相信芦裘能凑出五万人,他们的大汗我虽然没见过,但是各方来的消息,都说是个明理的人。估计是那些不愿意向女子之国低头的贵族们闹腾出来的花样,能有个三万人已经不错了。”顿了顿又道:“芦裘皇帝虽然明理,御宇的本事还差点。最能闹腾得那几个大王手下还是有些能打仗的兵马。只不过前些年,大汗和我们打的时候,他们不舍得出兵,当下正主想通了,他们倒是不甘心了。另外……芦裘汗位本来就不是百代一家的,那几个王要真能在我扶风讨到便宜,倒回去就有一争汗位的本事了,也就难怪他们肯下血本了。”
      璃琅愣了很久才道:“原来还有那么多复杂。”
      “所以,这次来袭虽然猛烈,却长久不了。国内想法各异,谁来给他们保障后勤?对芦裘大汗来说,我们要能把这几个大王手下的军队狠狠揍一顿,他暗地里不知道有多高兴。”
      璃琅扑哧一笑,神色里显然透着不相信。又过了一阵,才道:“大都督也给我们东营派点事吧。”
      景晴白了她一眼:“就这么劳碌命?放心,有的是你东营能做的事。”
      “哦?”
      “两地州兵在南断山中查到了两处私矿,一处锻造厂。只可惜,不知道什么人透露了消息,州兵到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不管是哪些人做的好事,费了那么大力,总不会就打些菜刀、犁耙卖给山民赚点小钱吧!”说完后看看璃琅:“不知道这些人会选在什么时候,倘若那时明楚他们还没回来,集庆安泰就靠你东营了。”
      “南断山根本不能进行大规模行军,不管是不是真有人在图谋,都不至于丧心病狂到觉得能让大军‘偷渡’南断山来袭击扶风吧……除了南断山,扶风也就只有从东面瑶州一带进军才有可能……”
      璃琅没有再说下去,景晴心知肚明——瑶州以西是什么地方,不就是他们母国孟郡么。
      这些年对孟国的猜测各种各样,景晴最骄纵的时候都从不对此解释,也不让他们为此得罪人。有时候,他们这些旧人们怀着或担忧或不忿的心情问起,景晴总是一笑,笑得即淡然又妩媚,缓缓地说:“我是不是忠心,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说了算。”然后微微眯一下眼睛,声音更柔和:“她与我生死相定。”
      大军出击后的第五天,西山景晴让东营出了两队人,一共一百多人,由两个八阶军官统领到南断山去协助州兵继续搜山。两州的官员在翻出来私矿、私军械厂残迹后吓坏了,觉得自己的官职是没什么希望了,性命都堪忧,于是亡羊补牢的派了更多的人,调动沿途各县、镇的差役、民兵,对着天朗山开始逐山逐谷的翻。
      奉墨也参加了这一次大搜山,当地的百姓虽然不明白官府为什么忽然那么起劲地在山里翻,却对这个行为十分欢迎——能不能搜出叛贼很难说,至少能帮他们剿匪赶强盗。州府官员们也觉得在这次搜山里免不了打几场附带的乱仗,可事实上是一个敢来招惹得都没遇到。南断山这一带的山匪虽然多,但都是零零散散,一个山寨能到百人就是顶尖的,所以奉墨带着壮丁培训村民就能抵御山贼的侵扰。州兵装备精良、训练有素,这些人自知之明总是有的,自然是能躲就躲。
      参加到搜山中的奉墨很快提出了疑问——山贼的数量变少了。在他庄子周围百里,大小山寨有四个,除了一个在人迹罕至的高山上一时搜不到,其他几处的位置他是知道的,至少有两处一看就知道并不是仓促弃寨,而是至少荒废了一年以上,木屋都塌了几间,在残桓间还俏丽的开了几朵野花。蓉行舟抄着手站在他身边,目光在残桓断壁间扫了一圈,缓缓道:“凶悍不畏死的山匪自然比只想安生立命的异族人好用。”他们这一队里有州司戈,听了这话重重叹了口气,觉得这件事已经发展得超出她能想象的范畴了。蓉行舟又补了一刀,悠悠道:“这个局到底布了几年,啧啧,司戈君,我们扶风对异国的军队、将领摸得一清二楚,对我们自己邻居的深浅却知之甚少啊。”
      司戈没有答话,心里却狠狠骂了句:“娘的,谁想到天下太平了却有人从内里捅刀子!”
      当天,一肚子火的司戈就写了一封长长的汇报到州里,没多久又通过三百里加急送到了西山景晴的书案上。洋洋洒洒一大篇,结论很干脆:逆贼动手在即,扶风需早做准备。
      三百里加急送到大都督府前已经在夏官、天官那里转了一圈,她看的时候,身边自然也围了一圈相应官员。等她看完,目光一扫,显出一个“你们说说”的表情,下面倒是没有议论纷纷,显然来之前这些人已经讨论过了。军司马道:“只怕是祸起益郡。请大都督下令,派东营精锐五千前往潭越城,以固瑶州。”
      景晴挑了下眉,她本以为她们会提出追派大军到南断山一带布防,却没想到提出的是潭越城,顿时又多看了军司马一眼。这位军司马对扶风来说是新人,前一年秋天从丹霞郡升任的,四十多岁,出于丹霞望族,还是一族之长。她所说的潭越城位于益郡和扶风郡的交界处,在瑶州境内、承平以北。这里曾经是一座关城,是某个占据益郡的诸侯国修的,用以分割本国和瑶州。后来瑶州归入益郡的版图,潭越城也就失去了军堡的作用。等到邵庆攻下瑶州,又将潭越城作为桥头堡割据益国,攻益之时,这里也曾出过一支奇兵。等到益郡归邵庆,潭越城再度沉静,当下改名潭县,已经是一座有三千居民的县府。
      据潭越城,就是为瑶州锁上了北面门户。

      军司马的意见中肯正确,景晴从善如流,自东营抽调一千人前往潭越城。又下了一道命令给瑶州知州,要她整顿州兵,尤其关注潭越城一带。军司马觉得派出的人太少,璃琅也说东营并不常作战,最好派五千以上前往。景晴笑笑:“东营的使命是保护集庆的安全。当下四邻不稳,风雨飘摇,集庆更不能受到任何威胁。”
      军司马皱眉说:“若是瑶州有失,就是断了扶风与内地的联系,一样危险。”
      景晴扑哧一笑:“集庆城高池深,又有几处粮仓,粮食足够全城军民使用半年。瑶州如果遇险,且不说州军有多少用处;瑶州以东就是孟州,那里的兵马,我可以直接调动。再往东,邵州还有和亲王麾下十万精兵。”军司马再想想,也觉得自己那句话的确是杞人忧天,也就不再反对了。
      回到内宅,一眼看到正和问书说笑的听雁。问书已经快是受封诰命的人,可好像怎么就找不到自己是高贵人的自觉,和侍从、卫兵外加景晴的爱宠们一向特别合得来。景晴让燕飞管管,后者笑着说没事,他在邵州当家不也当得四平八稳,谁都挑不出毛病来。然后又一笑,向着已经注意到她的问书招招手。听雁远远行了个礼快速退开,问书又朝他看了两眼才走过来,开口便道:“他和我说了些少时的事。”
      “哦?”
      “说来也是巧,七娘恐怕还不知道吧,他其实是芦裘人。”
      景晴眨眨眼睛:“唉?芦裘还有他这样俊秀的男人?”
      “他是长州知州的小儿子。”
      这下连燕飞都“啊”了一声。
      这位芦裘统治时的官员她们都是有印象的,从为官来说,算是中下。就是说贪污、受贿、刮地皮一样不少,但哪一样也都没有到天怒人怨的地步,而且没有无故的暴虐行为。扶风之战时,他死守集庆,战死在破城后的混战中,妻儿均被俘,后来被发卖。景晴想了想,忽然道:“那时他已经记事了吧……真难为他倒是一点不生怨。”
      问书叹了口气:“七娘选人的眼光多半是让人佩服的,那孩子恬淡的很,其实倒是个能收在身边的。”
      在那次“关于未来”的谈话后,听雁没有再提起让她给名分的事,可也没有要另图人生的打算。他继续宁静安稳的住在都督府内宅,继续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乖巧着。景晴也能明白他的心情——作为一个歌舞伎,离开都督府他也没有谋生之道,即便把选择权交给了他,他所能选的依然只有一条路——将一切都交付在她身上,由她为他选择人生。景晴曾想过,若是再过两三年他依然这样恬淡乖巧,索性就纳了,有那么个听话懂事的陪在身边倒也不错。
      问书又道:“他还有比他大六岁的姊姊也被发卖,这个人我们也是认识的——霖芳。”
      景晴终于露出惊讶的表情:“就是那个因为救过和亲王而脱奴籍,当下在两江郡莲锋手下的霖芳?”
      “听雁形容的年龄、样貌都与那人一样,而且,霖芳颈上有一道不小的伤痕,听雁说他的阿姊自小活泼,五六岁的时候爬树摔下来在脖子上留了很长一条伤口。”
      “霖芳……位在几阶?”
      “离开邵州的时候还听和亲王殿下提起过,应该是五阶下。”
      景晴朝他看看,过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看来我是得绝了纳他的念头了。看看,你又给我找件事!”问书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眨了眨眼睛决定不接这句话,又道:“当初发卖的那些芦裘俘虏里好几个眉目俊俏的都在他前主人的收藏中,有一个还不知道怎么的遇到一个对他钟情的小官吏。我们那位司约倒也大方,那人嫁过去前还来看过听雁。”
      景晴朝他看看:“然后呢?你不至于专门给我讲那么个不上品的风月事就了了吧。”
      “他在澄碧黛那里见到了这个号称去嫁人的少年。而且,那个少年‘出嫁’前来找他,是对他说‘有摆脱奴仆身份,回归他们原本该有的地位’的办法,问他要不要一起。当时听雁只以为他说的是嫁人,那会儿他全部心思都在七娘您身上,自然一口回绝了。可现在想想,或许另有他意……”
      “想想?我说,他怎么会知道碧黛身边有什么人的?”
      问书没有立刻回答。
      景晴轻笑道:“说吧,我不生气,什么事都不生气。”
      “那人前阵子又来找过听雁。”
      “难道,他让听雁帮他做什么事?”
      “听雁没有说。”
      过了一会儿,景晴忽然笑了起来:“即使相伴经年,也有对我一无所知的人啊。”
      “未必是他主人的意思。”
      “嗯……或许吧。”说到这里又恢复了平淡的神色:“对了,琴期怎样了?”
      问书立刻道:“已经到京城,也入了太学,又和铭霞一起在禁军见习。”
      “这就好。说起来,我是欠她们家一条命的。”
      燕飞终于忍不住道:“当时的事,琳素也是有持功自傲的错的。”
      “她的确有功,是我没能回应她的期待。没有她在北关的支持,我也没有回国复仇的那一日。”
      “她那时也是被逼到绝境了,若是不支持您,早晚也是被叛贼剿灭的命。”
      “话不能那么说,她的确被逼到了绝境,可也并不是只有依靠我一条路。她可以投益,也可以投羽国,你说是不是?”
      燕飞终于不说话了。
      “琴期能在禁军受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是铭霞和书霖帮的忙。”
      景晴眨眨眼睛,过了一会儿得意的说:“看看,我把女儿养的多好!”
      燕飞两个笑了起来,问书故意叹了口气:“铭霞就是聪明乖巧的让人心疼。到底算不算养的好,可也不敢说,只能说,铭霞自个儿争气。”
      景晴习惯了和他们之间的相互挤兑,甩了个白眼过去。燕飞又道:“听雁他们都是从司约那里出来的,难道她……”
      “和她无关。她这个人,最是不惹事,也最是没什么坚持。要她参加改朝换代的大事,她是绝不会回应的,但到尘埃落地之时,投谁,她都没有负担。”

      时间一到六月,天气一下子暴热起来。就连不怎么容易被取悦的扶风高原都进入绿草如茵、满树碧叶的繁丽。半年的时间过去了,扶风依然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明楚和长捷发回了第一个捷报,扶风边境的确有芦裘军队的骚扰,但远远没有到逼近彤县的地步。至于那个把整个秦州都吓到的急报也找到了缘由——最初发出急报的三个烽火台的士兵全部被杀,不知道什么人以此发出了假烽火。这当然是一件大事,不过不在明楚等人需要处理的范围内,逼近彤县的烽火做了假,芦裘叩边货真价实。烽火台血案则移交秦州府,追查案件、缉拿凶手,官府的差役远比他们这些军人更有经验。
      捷报穿过集庆街巷的时候,人们照例欢呼,百姓们已经开始讨论凯旋庆典的样子,兴致勃勃地等着看英姿飒爽的将士们。除此之外,扶风再无风波。这个夏天平静的让扶风的很多官员都心慌,从去年秋天起,太多不祥的迹象环绕在这个清渺西方重镇,几乎所有的官员都觉得总要发生些什么。这样的压抑,这样的山雨欲来,必要有一场惊天动地的变化才能落幕。但是,时间就在风平浪静中滑过一天又一天。
      西山景晴继续她认真的地方官的职责,出外巡视、关心农桑、主持祭祀……这一日,神宫举行祭祀火神的取火之典,神官主祭,地方观礼。夏日没有大祭,扶风主事的这几个官员谁有空谁就去神宫,而且,西山景晴对祭奠有偏爱,只要时间允许,总是亲自前往。相比较前一阵子的侦骑四出,在大军出发后,集庆一下子安静下来,官员们也就理直气壮地给自己找一个“苦夏”的理由,时不时偷得半日闲得在一起饮酒谈天。夏日浓阴,美酒醇厚,乐音悠悠。可惜优美的环境也舒缓不了烦躁的心情,只听叹息声此起彼伏,一向忙得均匀的长州知州终于受不了了,把酒杯一放,目光扫了一圈,笑道:“天下太平,一个个还唉声叹气什么?非要叹出点兵临城下才满意么?”
      有人咳嗽了一声:“话不是这么说。只是之前那么闹腾,忽然就安静下来,让人更害怕啊。这事么,如果早晚要出,那长痛不如短痛。”
      “为什么就一定要出事呢?”
      “又是找人装疯卖傻闹腾瘟疫来吓人;又在边关生事;又开矿造军械;这要是什么事都不出,那是为了什么啊?吃饱了撑着想找点事出来灭族么?”
      一人笑了一声,声音轻轻淡淡的:“我看,未必是不想生事,而是已经不知道该如何生事。”说话的人是长州司制,年近不惑,出自丹霞郡贵族家庭。这是一个心性恬淡,平日里以读经书为休闲的人,公务之外,很少对政事发表意见,没想到这天一开口就吓了众人一跳。
      有人道:“此话何解?”
      “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肯定不会只是挖点铁矿打些违禁品来卖钱那么简单。冒天大之险,就是图谋天大之利益……”
      “不就是想要谋反么,我们都知道,不用说的那么隐晦。”
      “我们说几句大不敬的话——若是各位想要从益州起事,会怎么谋略地方?”
      顿时安静,过了许久才听长州知州道:“当年益州之战如何进军,当下就如何图谋。”
      “邵、益、瑶……”
      “在此之前,扶风以归。”
      司制抿了口酒,柔声道:“当前东营数万将士在集庆一动不动,又有我们大都督坐镇,扶风能乱的起来么?扶风宁定,益也好、孟也好,谁还能有举事成功的希望?”说到这里淡淡一笑,神情越发平和:“于其无望挣扎,最后把自己和同族都送上万劫不复之路。还不如隐匿下去,退能保全宗族,进还能博一下皇帝的恻隐之心。”
      有人惊道:“谋逆大罪……还能指望全身而退?”
      “天下初定,陛下想要各国合一,百姓归心。至于谋逆,若是没有真的举动,也不是不能睁只眼闭只眼。等个两三年再慢慢收拾,不管怎么说,只要拖过一阵子,总不至于再背上谋逆这种毁掉整个宗族的大罪。若是当事人自己长点眼力,从此偃旗息鼓,尽快辞官归隐、不问世事,彻底逃过也不是不可能。”顿了顿正色道:“ 今上目光高远、心胸开阔。”
      又是一阵沉默,过了许久,就听到长州知州咳嗽了一声,笑吟吟道:“偷得浮生半日闲,还要耗在政务风云上么,这些话留到官厅里讲。”
      司制一拍手:“府君准备了这番美酒佳肴、弦乐飘飘,都叫我们糟蹋了,实在是罪过。”
      众人都笑了起来,顿时乐音又起,杯盏交换,一番其乐融融的样子。
      过了一阵子,长州知州到自家司制边上坐下,低声道:“不敢生事……你真这么认为?”
      司制嫣然,做了个一边说话的动作,两人起身走开了一些,但听她低声道:“府君期待乱世再临么?”
      知州翻了个白眼:“期待乱世做什么?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我是没有角逐天下、王侯将相的本事,乱世再临占不到什么便宜倒是可能送一条命上去。”
      “天下百姓更不想看到乱世再临。现下这个时候还想要图谋天下,这还真是异想天开到了一定程度。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占。”
      知州想了想点点头:“这么说,我们就放心的过日子了?”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这件事到不了府君与我等有资格涉足的地步。”
      知州笑道:“哎呀呀,少了个立功机会。”
      “其实,从大都督送走世子开始,她就已经在为这个‘波澜不惊’的结尾做准备了。”
      “有道理!倘若大都督要的是‘险中求胜’的结局,应该是留下铭霞,送走明侯。”
      司制一拍手:“府君真知灼见。”

      六月的一个午后,许久不着家的韩庭秋回来了,还提着大包小包,其中有给韩梅买的糖果和首饰,给家中其他女眷们买了做夏装的布料。韩梅高兴的满地转,抱着糖果,拿着发饰跑去要紫媛给她梳头。庭幕看着这一幕,笑吟吟的说:“阿兄的性子变了许多,记得在故乡时,只要阿兄进来,一家人顿时噤若寒蝉。”庭秋也不搭他这句话,又和出来拜见的韩芝说话。韩芝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塾师,他在给陈泗人开办的那个学堂里授课时从容凝定、博引旁证,所有看到的人都说城中官学的先生也不过如此。他更有一种求知若渴的精神,对民俗、地方志等充满了兴趣。有一次在景晴那里,问书和他说笑的时候问他对未来有何期许。韩芝回答道:“但愿早日解除限制,能行遍清渺山河。”在陈泗的时候,他对庭幕恬淡无争的性格虽然没有象家族中很多人那样明着反对,内心里多少是有些怨言的。但现在,他越来越能理解他的选择,专心学问,其实也是一种执着,与专心仕途一样,需要勇气和坚持。他也给韩芝带了份礼物,是一套文集,一百多年前,安靖一个读书人耗尽三十年时光,对流传于世的文章进行了收集编撰,是安靖有史以来公认的,最完整的一套文选。韩芝恭恭敬敬的接受了,小心的放到一边,旋即道:“这阵子有两波人找上我们家。一个是昔日伯父在北庭时曾任过北庭郡守的,姓姚……”
      庭秋一挑眉。
      韩芝笑了笑:“那两天阿爹也在外,小侄接待了他。姚伯父……当下的境遇很不好。”
      庭秋想了想,忽然一笑:“他是不是认出了景晴?”
      “正是。”
      庭秋笑着摇摇头,望向庭幕道:“看看,人到了末路真是什么事都敢干了。姚郡守以前是个最避祸怕事的,现下连勒索都敢做了。他怎么找到我们家的?”
      “他家中一个男孩儿曾在书院读书。”韩芝叹了口气:“这一家人都还在昔日的荣华梦里,日子自然是过不下去的。更何况,他家中无论男女个个都是只会风花雪月、穿衣打扮的。就算有心,也什么都不会做。”
      “你怎么应付的?”
      韩芝忽然笑了下:“我带他到各处茶楼、酒肆听了三天说书。”
      庭秋笑出声来,看看庭幕:“芝儿可比你这个当爹的能干。”
      庭幕只有苦笑,看看韩芝又道:“既然其中有你的学生,适当的接济一下也无妨。”
      韩芝垂目道:“我劝他尽快给家中尚未婚配的两位公子,在此间寻两个踏实勤快的平民女子,无论是在同族里聘,还是嫁给安靖人,都是好的。他们毕竟有显赫家世,郎君们都读过书,是体面人,平民女子还是看得上的。家中能有两个踏实勤快的女子,这一家子总不至于吃不上饭。”
      庭秋也显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庭幕更是一脸:“我的儿子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有心机了?”的震惊表情。韩芝就像没看到两位长辈的异样神情一般,又道:“还有一个,是曾经到家里来过几次的那个……漂亮的小郎君。他像是出了什么事,看到我的时候,那神情,就像是要跪下来喊救命。”
      庭秋皱了皱眉,旋即道:“看来,益郡这位是真的不敢动弹,已经开始清理身边知道事情的人了。”
      “我把他安顿在四通客栈,等伯父回来指点。”
      四通客栈是集庆最大的客栈,他们刚到的时候在那里度过了几个月时间。他那离家另婚的小妾还是那家客栈的掌柜娘子介绍了去布店做事的。四通客栈在集庆要道上,距离东营不太远,到集庆府衙门更是只有半里地,不分白天黑夜,每个时辰起码有三四拨差役兵卒从门前过,只要不是吃错药的,没人敢去那里惹是生非。
      “你去趟都督府,找乡师把事情说一遍即可。”
      韩芝想了一会儿,才低声道:“那少年也挺可怜,他也没做什么坏事,只是……想要回家罢了。官府不会杀了他吧?”
      庭秋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杀他没有任何意义。这会儿想要他命的人很多,只有留在官府手中才是最安全的。”
      韩芝点点头:“侄儿明白了,那侄儿先去和他说说,直接带着他去见乡师。”
      这时刚刚过午,就算谈话要点时间,也到不了天黑,两个长辈都没意见,韩芝起身告辞。看着儿子的身影,庭幕忽然百感交集的叹了口气:“这一年多,芝儿实在是长大的太快了。阿兄不知道,我们在承平那阵子,这孩子做了什么?”
      庭秋还真想不出来,等到庭幕说了一遍,他也“啊”了一声,摇摇头笑道:“看样子就算没我们两个,阿芝也能把一家大小都养活。”
      在看到韩庭秋偶然从扈县掏来的春江图之后,韩芝又有一次在集市上看到有人摆着地摊叫卖字画,价格都还不高。他自己书画造诣都不差,就挑了些看得上的,事后查典籍外加询问集庆的一些名流,发现其中有两幅都是安靖名士所做,其中一位的作品,在文成时期就能卖到数百两一幅。韩芝忽然意识到,在经过数百年乱世之后,一直挣扎在生死存亡之中的安靖人还没有心力去风花雪月,那些在太平时日曾经被人追捧的金石文玩陆续流落民间,被人半懂不懂的廉价买卖着。他当即以相对合适的价格向某个在都督府中认识的郡中名流卖掉了一幅字,拿着钱在集市上专心捡漏,半年下来陆陆续续还真买回点好东西,一些被他转卖了换钱,更好的则藏在身边,等待他日。
      庭秋听了这么个故事,又想到小妹在城中那个生意越来越好的小食肆,忽然觉得自家的血统一定是什么时候出了点问题。明明是世代簪缨的官宦人家,怎么一个个像着商贾前进了?

      韩芝离开之后,那兄弟两个继续说话。一家人都已经知道,庭秋此次外出是和从去年夏天开始就缠绕扶风不断的诡异事件有关的。紫媛秉承着一个陈泗贵家女子的习惯,不问男人在外头的正事,庭幕却是想知道细节的。庭秋将别后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百感交集的叹了口气道:“这一次可算把之前三十来年碰过的计谋全都用了一遍……盗书、反间、欲擒故纵;明修栈道、暗渡陈仓;都能凑成半卷三十六计。”庭慕连连点头,忽然笑了下:“其实,他们提出的条件还是挺有诱惑力的——重归故国,一州之长……当时我听着都想答应,难为兄长心如磐石。”
      庭秋白了他一眼:“居然拿兄长来开玩笑,越来越不像话了。那所谓的陈诺,一听就不靠谱,连阿芝都不会相信,你会心动?”
      “重回故国芸芸的确不可靠,一州之长……未必不能。”
      “绝无可能。”
      “阿兄的本事有口皆碑……”
      庭秋笑着摇摇头:“一个男子想要在安靖为官谈何容易?日常里也听各处的人说了,当下清渺大地,男子立业最有机会的就三个地方——永宁、扶风、鸣凤!”
      庭慕想了想,苦笑了一下:“这倒也是,我们算是运气不错,逃难都能逃到最能给集会的地方。”
      “至于芦裘……”
      庭慕摇了摇头:“没指望他们。我们那个好表亲若真有心,当即就该提出让我们跟去芦裘,还要事后让我等冒险当细作来做投名状么!”说到这个表亲,两兄弟都只能摇摇头。其实对这个出身于芦裘贵族家庭的表弟,他们兄弟俩还是颇有些期待的,这次重逢的时候还想过若是表弟有心,可以让韩芝、韩竹跟着去住一阵,毕竟男子们在那里更有机会。但是见面不到半个时辰,兄弟两个就相互看一眼,眼底满是“算了”的意思。庭慕忽然想到近来听到的一个八卦,笑了下道:“我们那位表亲曾在扶风任职……”
      “该不会当过俘虏吧?”
      “这倒没有。邵庆进军的时候,他已经回到芦裘。不过事后被派来当过谈判的使臣,听说……”庭慕犹豫了一下,庭秋哈哈一笑:“是不是在景晴手里狠狠的吃过苦头。”
      庭慕咳嗽了一声:“听说,是被戏弄过……”
      “被戏弄,还是被调戏?”
      “嗯……好像,应该算是被调戏。”
      “传说里,恐怕是芦裘人轻慢在先吧?”他想了想又道:“应该不是在扶风之战尘埃落定后,而是两军胶着的时候。或许是……扶风已下,但秦州未平。芦裘这才派了使臣过来,想要恩威并施,保住最后这片地方。”
      庭慕正想说话,却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含着笑意道:“庭秋说的,宛若亲见。是什么人在你这里说了全套话本了么?”
      兄弟两个一起跳起来,望向门口,只见西山景晴一身常服,一手扶栏,含笑望过来。庭秋抢到门边,朝外头望了下,既没有看到马匹,也没见到随从,顿时皱了皱眉道:“非常时期,你怎能连个随从都不带得四处乱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你身上系着一郡之安危。”
      景晴撇撇嘴,叹了口气道:“扈从都在巷子外头,我要带着他们一群的招摇进来,你们一家还想不想继续在这里住了?”
      庭慕笑道:“铭霞已经将这里惊动了多次了。”
      “不一样的。铭霞有许多出身平民的小朋友,集庆的人都知道,也都习惯了。看到她,人们只会想着你家阿竹、阿梅与她结交。”
      庭秋听到有人护送,也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将人请到里面坐下,又叫人送来消暑的甜茶,这才道:“今天过来是有什么事?”
      “别说的我无事不登三宝殿似的。就是到东营走了一圈,办完事之后正好经过你们附近,就想过来找你们聊聊天。最近一件事让我烦的不成,来听听你们作为局外人的想法。”
      庭慕眨眨眼:“大都督既然是来聊天的,那我就不打扰了。”说完不等景晴发话就快速进了内室,还远远的说:“我会约束家人,谁也不会来打扰的。”
      景晴撇了下嘴:“庭秋,你这一家子越来越轻浮了,怎么管的啊?”
      庭秋一摊手:“这个要问紫媛和阿琳,现在是她们当家来着。”顿了顿,柔声道:“为什么烦心?”
      “猜猜看?”
      “该不会……是为了要不要拆穿扶风内应这件事?”
      “你知道内应是谁?”
      “本来是一点都不知道的,现在……能猜个大概了。能让你纠结,此人必是曾经陪伴你报仇的故人。满足这一点,人在扶风,掌握兵权,只有一人!”
      “我还以为你会猜是长捷。”
      “长捷是你欣赏、提携的人,倘若是他……你会难过,但不会犹豫。”
      过了一会儿,景晴抬眼望着他,嫣然一笑:“不过一年,已经这么了解我了啊!”顿了顿,又道:“既然这样知心,不如嫁给我吧。”
      庭秋愣住了,都没顾上擦拭洒在地上的茶水,抬起头望着她。见她神色从容,眉眼间虽然略带笑意,却没有玩笑的神情,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答复。两人就这样相对了好一会儿,景晴忽然叹了一口气,又笑了起来:“哎哎,我这是什么命啊,求亲总求不成。”
      庭秋选择性忽略了那个“总”字,本来想说些什么,犹豫了一下,先擦掉了地上的水迹,又提起小壶重新斟满了茶水呈到景晴面前,笑道:“这是阿玖铺子里卖的最好,正是夏日时令佳品,尝尝看!”
      景晴对他这种明显的转移话题很不满意,但也不想把成亲这个话题拉出来重新讨论。说出口,在她而言已经是一时的冲动,既然韩庭秋选择拒绝,也正好帮她做出选择。她喝了一口“新品种”的凉茶,立刻被美好的口感征服了。原本,街头的凉茶只是在粗陋的茶棚里供劳作、行路之人解渴消暑的便宜货,一文钱能买一大碗。韩玖做的其实并不是“凉茶”,而是富贵人家的女眷们在夏日消闲的甜饮,这种费神又花巧的食物从来都是闲极无聊的女眷们花费心思去创造然后相互争斗的玩意。韩玖把深藏在闺阁中的饮品拿了出来,用精美的杯子装着,还放上花瓣点缀,不但倾倒了有点闲钱又从没接触过真正望族之家的富户,连那些出身平民的官员们都打发家人去买一罐来满足好奇心。韩玖也恰到好处的运用着她的出身——陈泗望族,官宦千金。这使得从她手上递出来的东西越发可信的充满了贵气。
      “你这个小妹真正是个经商人才!”
      “只可惜商籍为贱,否则倒也随着她去。”
      “过两年,你们兄弟俩凑笔钱,到中原富裕地方去买些田地,然后交给阿玖打理,不是人尽其才?”
      庭秋笑道:“在中原之地买田地,置庄园,恐怕不是我们两兄弟三五年的俸禄能做到的吧?”
      “在文成末年,安靖全境人口是一百一十三万户。数百年战乱,你知道现在还剩下多少?”
      他摇摇头。
      “去年粗略算了一下,除却凌霜,大概是四十五万户。所以,就算是在两江郡那样的地方,购买……就是和奉墨家里差不多的田产,最多也就是四百两纹银。我的故乡孟郡稍微好一点,只要不是长青城,大概是五百两左右。当下田地最贵,是在……”
      “京师永宁城?”
      “错了!是鸣凤云州。”
      “鸣凤……安靖的最东面,听说那里地势低且潮湿,并不适宜生活。”
      “暮春三月,鸣凤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这是三十年前的一封劝降书,这四句描写的就是接信人的故乡鸣凤云州在春日时的景色。我听韩芝说,他最大的愿望是行遍安靖,其实,我也很想去鸣凤看看,看看什么样的地方能配得上如此十六个字。”
      庭秋笑了笑,过了一会儿道:“东营那位的事,想听听我的建议么?”
      景晴眨眨眼:“洗耳恭听。”
      “不能瞒,但可以保。”
      “详细些……”
      “亲手抓她,然后,亲自向皇帝求情。我想,若是话本里的故事有一半真,皇帝应该不会拒绝你这样一个请求。”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第二十五章 衡阳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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