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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六章 天阶 ...

  •   清渺王朝的早朝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严肃紧张,相反,透着一种平民百姓无法想象的市井烟火气。尤其是大朝的时候,由于朝会开始得早,上到皇帝下到朝臣都是空着肚子进入大殿的。而朝会也从来没有发生过话本里那种“无事卷帘退朝”的好事,一个庞大的国家,每天都在发生需要皇帝决断的大事,也每天都有必须拿到朝会上探讨的难事。于是朝会上看到的并不是一班大臣们战战兢兢的恭立,而是按照等级的跪坐,一般朝会开了一阵子,端正的跪坐也会变成不那么端正的盘腿而坐。而大殿的一边,宫人在那里煮高汤面鱼儿,还烘烤着香喷喷的芝麻饼。官员们可以叫来侍立一边的宫侍,点上和自己口味的早餐,一手芝麻饼,一手热汤面的听同僚的认真汇报,或者唇枪舌战。就连皇帝也是半靠着腰垫吃吃喝喝,吃到满意的还会来一句例如“今天的包子很好吃,各位爱卿都来一个”这样的话。
      这一天一大早阳光就火辣辣的,即便大殿的边上都放上了大桶的冰块,官员们依然个个满头大汗。馄饨、面鱼儿这样的热汤食是吃不下去了,幸好内侍们很有眼力的准备了冰镇的凉茶。凤楚含笑说这是宫里新制的,各位爱卿品品如何?臣子们自然是一片称赞,就连江漪都说了句“风味独特”。凤楚笑吟吟的说:“这是西平侯前两天送来的方子制的凉茶,各位卿家遇到她时莫忘了道一声谢啊。”
      原本热闹的朝堂忽然安静了一下。
      只有江漪依然笑吟吟的和旁边的少司寇说:“我才从她那里回来怎么不知道有这样的好东西,景晴藏私!”少司寇笑着说:“少司马去的那阵子天寒地冻的,让西平侯端冰镇凉茶给你喝么?”凤楚在凰座上目光扫了一圈,扫到咬耳朵的这两个人身上还停了一下,随后道:“凉茶也喝过了,各位爱卿觉得凉快点了没?凉快点了,就继续谈正事,还有谁要启奏的?”话音未落,天官少宰举了下笏板。
      少司寇朝江漪看看,低声道:“来了,来了。”
      江漪掩唇笑。
      凰座上凤楚丢了白眼过去,意思是:“好好上朝,别嘀嘀咕咕的了。”
      少宰说得果然是要让所有人都屏息听得事,益州郡守、定侯荷映兰向天官上书,自承前段时间受到部下等人蛊惑,与芦裘勾结,意图谋逆。幸好到了最后一刻,她迷途知返,并为举事,当下已经自我禁闭在家,等候皇帝惩处。
      一时间朝堂上一片寂静。
      过了许久,才有一人道:“既然迷途知返,为何不自缚上京?”
      众人望过去,见说话的是地官中的一名四品官员,同样来自益郡。凤楚看了她一眼,缓缓道:“平卿说得有道理。”
      少宰又道:“荷映兰上书中也说了,她本是受了旁人蛊惑,当下她自己清醒了,可难保部属中还有一门心思想要荣华富贵,不惜铤而走险的。所以她留在益郡,以防事变。”
      凤楚看了一眼大宰。后者只能举了下笏板道:“臣以为,荷映兰这个解释还是说得过去的。不过,谋逆乃是大罪,臣等立刻安排人员接任益州郡守,并派将军接手军务。”
      凤楚点点头,等着听她继续说,然而这么句话说完大宰又往下一缩——没了。
      江漪有点听不下去,正要开口,却听后面一人道:“荷映兰此举分明还是用兵自重,要挟朝廷。臣以为,应该立刻在丹霞、孟郡等地安排军队,以防益郡再变。然后,将荷映兰押解至京由秋官审理,以正法典。”江漪回头看了一眼,见说话人乃是秋官司刑,此人也是刚到而立的青年才俊。
      大宰被当面呛了一句,确实毫无反应。天官里有几个人露出不豫之色,却也没有任何一人跳出来反驳。原因无它,只因为这位司刑人虽年轻,但来头不小——前任和亲王的儿媳。这个宗室姻亲中唯一出身平民的女子是凤楚亲自为那位十五弟挑选的。前任和亲王在凤楚统一天下的大业刚刚开始的时候就病逝,留下两子一女,长子已婚,女儿尚幼,次子刚刚服礼。所以当凤楚将一个出身平民的举孝廉配给那位二王子的时候,宗室一片哗然,不少人猜测前任和亲王是不是得罪过凤楚,才让孤儿遭此轻慢。不过两人成亲后感情甚好,这位王妃自己也争气,无论是才学德行都堪称上品,自春官七阶到秋官四阶也只用了不到十年的时间。她的小姑,也就是前任和亲王唯一的女儿,则曾一派天真烂漫的对人说:“阿嫂啊——那是阿兄自己看中的人!”
      大宰不出声,朝堂上又安静了一会儿。凤楚慢吞吞的吃了半块米糕,擦了手,又喝了半杯凉茶,这才道:“月卿所言极是,大司马和大司寇商议一下,明天上道折子让朕看看。”
      夏、秋两官的官长躬身领命。大司马又道:“前些日子西面不断传来不安定的信息,朝中多议论乃是西平侯不稳。当下忠奸已辩,臣以为,应该慰抚一下西平侯。”
      话音未落,少宰又道:“西平侯虽然没有叛逆之心,但她的亲信部下牵扯其中。臣以为,她也当负管教不严之责,功过相抵,不问罪便是皇帝恩德。慰抚,我看是用不着的。”
      凤楚端起凉茶慢慢喝着,目光都不朝底下看。
      江漪丢了个眼色给少司寇,意思是“轮到你了。”少司寇笑了一下,整了下衣衫,开口道:“臣有事上禀。”
      凤楚这才放下茶杯,朝她点点头。
      “臣昨天夜里收到扶风急报——历经数月,查获意图谋逆大案一件,涉及益、丹霞、扶风三郡多名官员。另在南断山中查到私矿三处,锻厂一处,以及疑被灭口的陈泗难民及我国流民尸体百余具。因为案情重大,相关证据和详情禀报另行送上京城。扶风勾结叛逆的原东营大将璃琅及部众七人也一并押解上京,当下应该已经过了邵郡。”
      话音未落,江漪也朗声道:“夏官昨日也收到扶风急报——璃琅谋逆被捕,东营主将空缺,需夏官派人接替。”
      “夏官这里有什么人选?”
      江漪报了个名字,是现任临平郡司马,旧邵国人,冬官司筑的族妹。凤楚点点头:“妥当。”
      少司寇又道:“西平侯的禀报中还说,虽然璃琅犯下大错,但毕竟没有实施,她恳求陛下能饶她一条性命,并请不问罪于家人。”
      凤楚想了想,缓缓道:“押解到京城,审理清楚之后再说。”

      这一天的早朝就这样结束了,本来以为会掀起万丈波澜的事最后竟然只是一圈小涟漪荡漾了一下。原本做好了各种准备就等着到朝堂上来唇枪舌战的人都有点失落感,散了朝相互也没说话的兴趣,各自去了部堂。江漪出来的时候遇到了月司刑,后者特地走了过来和她并行,没一会儿笑道:“今□□堂上这一出闹腾得,道不知道最终高兴了谁。”
      江漪扑哧一笑:“怎没人高兴?今天最高兴的不正是皇帝?”朝着栖凰殿方向看了一眼:“一场内战避免了,该出来认罪的都认罪了。最最重要的,你那小阿姊脱身的漂漂亮亮。这件事恐怕困扰了皇帝很长时间,今天陛下总算能安稳睡一觉了。”司刑还真想起自家夫婿前阵子进宫住了几天,回来后说皇帝近来心情不佳,整个后宫都战战兢兢的,吓得他也提前逃回家了。
      司刑笑道:“我那位小阿姊从来是把世事看得最通透的一个,若是七八年前,就是她刚刚收复扶风那阵子。要说她谋逆,我还真相信,当下……半点看不到希望的事,她怎么会做。”
      江漪看了她两眼:“呵,景晴恐怕还不知道有你这样一位知己。”
      “不敢不敢,我位卑言轻,不敢称小阿姊的知己。”
      江漪笑笑:“今天晚上陛下是睡得着了,你那小阿姊恐怕还睡不好的。”说到这里朝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意思便是“你若是帮她排忧解难,自能在她心里加上几分亲近”。
      司刑眼睛一转,低声道:“你是说……扶风还有未解之谜?”
      “从去年开始,发生在扶风的各色怪事,和荷映兰有关的最多只有一半。而这一半里和已经明晰的扶风那两个人有关的又最多只有一半。剩下的,到底谁该负责,又为什么要参与其中,还有许多疑问。”
      “比如……和轻云宫有关的几桩?”
      江漪但笑不语。
      她深吸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又回味过之前的一句话,皱眉道:“少司马您刚刚说……扶风明晰的是两个人?可报上来的只有璃琅一人……”
      江漪朝着栖凰殿方向看了眼,又笑了笑。
      司刑更是皱眉,过了一会儿低声道:“您的意思,还有一个人……陛下是清楚的。而且,是陛下也有心要保的?”
      江漪做了个禁声的动作。
      司刑一下子想到了什么,无奈的叹了口气。此时已走到秋官官署附近,两人拱手分别。江漪朝着秋官属方向又看了两眼,这才笑笑,朝着夏官官署的方向走去。皇帝前几日召见她和大司马,吐露出最晚明年夏天就要收复凌霜的意思,这些日子夏官们都在那里计算需要使用的兵马、粮饷的数量,再由地官盘点家底,看看国力是否能支撑这一计划。凌霜苦寒地,地形上虽然没有扶风复杂,但是地势更高,一般的人到了那里不要说打仗,走路都未必能走利索。所以,夏官还要预选好出征的军队,士兵们还要格外认真地挑选,最好是生长在高山之地的,等等……先哲云,兵者,国之大事。

      江漪有一点说得没错,这日早朝之后,凤楚的心情好得不得了。回到后宫的路上见谁都带一点笑,宫女、宫侍们相互看看,虽然不知道什么事让皇帝那么高兴,但也庆幸笼罩在后宫大半个月的阴霭终于散开了。皇后第一个得到消息,朝着典瑞女官笑了笑:“早说了,我们那位小阿姊是不会叫人算计了的。皇帝真正是关心则乱。”旋即又道:“趁着皇帝心情好,把铭霞来求的事办了吧。”典瑞应了一声,想了想又道:“是不是让铭霞自己来说好些。”皇后略一沉吟点了点头。
      凤楚回宫后照例在栖凰殿继续召见大臣,朝堂上来不及详细了解的事,以及一些不适合在大庭广众下说的事都在这个时候探讨。当□□堂上闹腾了那么一场,六官里搭进去三家,冬官一般不牵扯这些事。于是还有胆子和心情下了朝继续面君的只剩下地、春两家,凤楚和大司徒谈了几件事,这天的工作就算完成了,也只是刚到午餐的时间。凤楚本想留大司徒一起用膳,身边的女官来报,说仪凤殿有请。
      一踏进仪凤殿,铭霞就迎上来,行了大礼,亲亲热热叫了一声:“皇姑姑。”再一看,太子和二皇女都在,皇后居中而坐,一边陪着娴妃,一边是桦宾,竟是一番开家宴的样子。凤楚也好些日子没见这几个孩子,于是“一家人”笑意盈盈的在一起吃了顿饭。等她喝过茶,该当孩子们告退的时候,铭霞才说出了自己的请求——求皇帝放过她的好友琴期。她阐述了两个理由,一个是琴期一直和她在东营受训练,很少回家,其母亲做的事情她应该不知情。其二,她尚未服礼,按照律令,就算有罪也可减等处罚。凤楚把她叫过来,搂在怀里揉捏了一阵子,说她小小年纪就和她娘亲一样七巧玲珑,心思重的让大人都害怕。铭霞可怜巴巴地看着她,说我都没敢让娘亲知道,皇姑姑答不答应都别再骂我了呀。
      凤楚又拍了拍她,又看了一眼皇后,缓缓道:“她们一家都是景晴复仇还家的功臣。之前,她家当家的死的就有点冤,璃琅若是再死在朕的手上,你阿母就没办法做人了。”
      铭霞一时还没明白过来,一边皇太子在她耳边低声道:“母皇连璃琅都肯赦免,怎会再为难你那伙伴?”
      铭霞大喜拜谢,凤楚揉揉她的头,温言道:“不过,她也不能再留在禁军。这样吧,既然是铭霞所托,就由太子出面帮她寻个出路。”

      铭霞保下了自己的同伴,又从凤楚那里听到对自己母亲的回护之意,心情顿时大好。几个孩子又在凤楚身边说笑了一阵子,尽了承欢膝下的义务这才告退,三个人出了门又相携前往东宫,要在太子这里住一晚。凤楚改元清渺之后,给几个孩子都册封了亲王,皇次女被封为“庆王”,幼女则取名中一个字,称怡亲王。庆王和铭霞的年龄差不多,小时候也常在一起打滚玩闹,这次铭霞回来,两人很快又捡拾起了当年的友情。铭霞也靠着她结识了许多永宁城的贵胄子弟。庆王也是在太学院东阁读书,这些日子东阁的先生们已经开始和这些贵胄子弟们论“志”,也就是将来想干什么。这个问题对庆亲王没什么意义,但对东阁其他的孩子们还是很有触动的,闲下来一群孩子们聚在一起,说的也是各自“志在何方”。这日也和太子说起了这个话题,太子笑着说:“铭霞也没什么疑问吧?本来就是军营里长大的,我听说你当下一身好武艺,日后女承母业,必为我朝名将。”
      铭霞却摇了摇头:“在扶风东营里见习了三年,我算明白了,自己不是当将帅的料。若说志向,愿为文官,我看阿母在扶风布政,就常常觉得,若是能为一处百姓保住安居乐业,也就不虚妄此生。”
      庆王还是第一次听她说志向,瞪大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才道:“小姑姑能答应么?”
      “阿母也看出来我在军中成不了事业,要不然怎么会总说要我从东阁出仕。”
      太子听出铭霞这句话里带了一点委屈,看了眼庆王,低声道:“天下太平了,往后文官才更有前程。”
      庆王也觉得气氛有那么点不对,忙就着太子这句话下台。铭霞也立刻恢复了生气 ,三个人继续说说笑笑,话题也一会儿学业、一会儿国事,一会儿又是女孩儿们喜欢的衣服钗环,永宁城新流行的戏曲话本等等。太子难得有这样与同伴们玩耍的时间,也是把东宫的好东西都拿出来招待。到得天色渐晚,庆王也舍不得回去,让随侍的女官回宫打个招呼,要和铭霞一起在东宫住一晚。传信的女官离开没有多久就有人来报说栖凰殿典瑞来传皇帝口谕。几人一边接旨一边奇怪,今天才在凤楚面前晃荡了一下午,怎么忽然又有吩咐。
      栖凰殿典瑞就是铭霞的那个婶婶离锦屏,来传的口谕很简单——皇帝准备在三天后摆一次家宴,所有在京城的宗室都在受邀行列,要太子和庆王做好准备。又朝铭霞笑笑:“陛下说铭霞也一并来。”太子留她坐一会儿,锦屏摆摆手说还有宫外好几家要传口谕,不敢耽误。锦屏走了后庆王第一个瞪大眼睛说:“非节非庆的,母皇怎么忽然想起宴请全体宗室,这也太热闹了吧。”太子看了一眼铭霞,见她神色平静,又看看庆王那圆溜溜的眼睛,心想自己这个二妹虽然也是十三岁,可比铭霞没心没肺多了。她沉吟了一下,才缓缓道:“庆王莫着急,到了那天自然知道。反正,不是吃吃喝喝那么快活的。”庆王心眼是没有这两个人多,可也不傻,把这句话捉摸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啊”了一声,继续把眼睛瞪得圆圆的道:“家里还有……”被铭霞用力扯了一下袖子,吞下后半句话,可还愣愣的望着太子,直到看到她微微点了下头,这才又“啊”了一声,双手捧脸道:“吓死人了。”太子带着点疼爱带着点无奈的看了她一眼,旋即又问起云门书霖的情形,算是将前面这个话题彻底断了。
      说到书霖,铭霞还是挺有些话说得。安国公家的那位王子本来是把她送到东阁的,但书霖嫌东阁教的东西太简单,自己拜入太学某博士门下,入了太学院。那位被称为“学识广博永宁第一”的博士见人就称赞自己这个小弟子,很快就让书霖在京城少年读书人中有了名声。她和韩竹之间有稳定的通信,铭霞在她那里看到过一次回信,除了说说身边的奇闻轶事,便是相互的鼓励。她看完后,心想这两个人竟是有一种“天涯比邻”“相望相携”的味道。她第一反应就是:“这样下去可怎么办,书霖毕竟是望族子弟!”再一想又觉得:“韩竹是我的亲弟弟,哪家女子配不得?”
      这些事挑挑拣拣的说了下,庆王本来就认识书霖,听得有趣;太子也难的能和同龄人话家常,一样津津有味。说到韩竹的时候,庆王忽然道:“对了,阿霖怎不求求母皇,请皇帝给你生父一家一个册封,也能接到京城来过日子。”这句话一下子戳到铭霞的伤心处了,顿时发表了一番“看吧,男人太有志气的确挺要命”的感慨,听得太子和庆王笑得几乎要打滚。说到最后双手一摊:“反正就这样了,韩家的男儿们都还是往日的心性,不依附女子生活。而韩家的女儿们,一个赛一个的贤惠。我都和几个姑姑们说过,若是怕自家儿子出嫁后受苦,就嫁给琳姨母她们好了,保管被疼爱的如同掌上明珠。”庆王只管当笑话听,笑得都要接不上气了,太子笑归笑,末了说了句:“不求册封,也是可以求点能让你生父一家到京城定居的东西的。既然小姑姑让你正式的认了这个生父,一家人总要在一处过吧?难不成十二年后重逢不久又天各一方?”
      这几句话很中铭霞的心意,其实回京之前她也问过景晴日后可还能与生父一家相伴,景晴笑着说她偏心韩家,又让她放心,说早晚京城见,不会让你们父女再一次相隔十二年。她总觉得这是景晴的安慰话,庭秋一心要自立,又只会走仕途,难不成还能让他到永宁城当官?长捷这样在边关卖命,当个四阶下还被非议,什么男人翻天了,违背祖制了……庭秋这样的外族,放到京城当官,那闲话还不堆得把景晴都埋起来。
      或许是有和铭霞差不多的想法,庆王忽然道:“我听说前些日子西珉派了个身份挺高的使臣过来,在大宴的时候指责我国允许男子为官是坏了‘女儿之国的根本’。还说什么是‘西蛮北夷统治的余孽,要速速清除,以免让女子们沦为下贱’。是不是有这么件事?”
      太子冷笑了一声:“的确有……你听到的版本已是客气的了,那天把母皇气得够呛。后宫的人不敢多提,怕被皇帝听到了给自己招来雷霆之祸。”
      “我在太学听到的。其实……还是有不少人为此高兴的,她们说西珉从来是我国的榜样,她们说出来的话总是有分量的。”
      太子看看铭霞,见她一脸不以为然,忽然一笑道:“阿霞在扶风数年,和西珉靠的近,你说说想法呢?”
      “我觉得……不管该不该让男子继续为官,这都是我们清渺自己去权衡利弊的,西珉有什么资格来指手画脚?阿母说过,在过去数百年间,我们安靖人山河破裂、被蛮夷入侵,这个时候没见到西珉为我们做什么,当下也不需要她们来指点我们什么。”
      太子神色微震,击掌道:“说得好。向着西珉亦步亦趋的时候过去了,总有一天,抬头仰视的那个,是西珉。”

      永宁城的规划由劭庆冬官司筑规划,江漪等几人也参与其中。这位天才的建筑师仅仅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就为安靖重新统一的王朝划定了都城气象。她以最经济的改动,将一个原本只能容纳数万人的偏安小国的首府变成了能容纳五十万人以上的辉煌京师。这个规划拿出来的时候笑倒了半朝人——劭庆都城也不过十一万人,当下搬迁到永宁城,就算加上各地新来的官员、甚至把周边百姓迁入京城,满打满算,也不会超过十万人,和五十万人的规划比起来,简直就是大瓶里铺底的那点水。
      凤楚却很喜欢这个营建的方案,于是永宁城按照这位司筑的图纸开始营造,扩大城池,重新划定坊里。谁也没有想到,短短五十年后,永宁城人口超过八十万,曾经空旷的京城人满为患。而到了后代的苏台,永宁城经过两次扩建,成为人口超过百万的煌煌大城。
      这个时候,永宁城只有十万百姓,和后代相比,这个空旷的都城最不缺少的就是土地。皇宫外,沿着笔直的御街向南,日暮传蜡烛青烟可达的就是住满王公的鸣凤巷和朱雀巷。到后代,这两个里坊壁垒分明,鸣凤巷(苏台改名凰歌巷)只有正和亲王府;朱雀巷则是其他亲王的王府。这个时候,这两处只要亲王即可居住,却没有和亲王府。和亲王领军驻守在西都邵安。而绵延了清渺、苏台两朝的正亲王辅政、和亲王领军的规矩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鸣凤巷从北向南,第二家是一座规模宏大的王府,和她的邻居们不同,门口匾额上并不是“某某王”的封号,而是“宗正”二字——昭示着此间主人是管理全体宗室的宗正司之首凤凌兰。当年凤楚也是很费了一点心力才合理又尊贵的安置了这个长姊。作为春官的一员,凤凌兰最看中的就是“规矩”,长幼有序、女男有别、高低贵贱,这和天地日月的规则一样严肃而不可侵犯。鸣凤巷一共有四座王府,修得最煌煌的就是这座大宗司的官邸。
      凤凌兰的王妃出自邵庆望族亭氏,其母是当朝少宰。这位王妃的性格极其具有特色,往好处说,心胸开拓、淡漠无争;往不好了说,就是压根儿对凤凌兰没感情也不待见她。两人成婚后不到五年就形同陌路,除了节庆和皇宫、宗室的邀约外,两人连面都很少见。唯一能让人记得王府还有那么一位王妃的大概就是每天侧室们的晨昏定省,至于见不见得到人,还要看他这天的心情。凤凌兰的长子据说是嫡出,可很少有人相信,此外还有一子一女也都指在王妃名下。除此之外,侧妃和亲侍十五人,至于亲从还有不记名的通房、舞郎,那是没人说准一个数。凤凌兰无论到哪里都喜欢前呼后拥的跟一群小夫,但凡游玩、访客还要带上一群歌舞郎。西山景晴第一次看到这位兰亲王的派头都被惊住了,和凤楚说:“若论侍宠的数量和派头,我的那些姑姨姊妹们在兰亲王面前都要甘拜下风。”
      这一日朝堂上一场没有激荡起来的风云,凤凌兰难得只是看而没有凑上来评头论足,下了朝在宗正司坐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回王府去了。从午后起,陆陆续续来了几拨人,有堂堂正正从前门走的,也有轻车简从带着面纱从小巷侧门进去的。到了傍晚时分,芳秦殿里声乐阵阵时已有贵宾六人,不过除了凤凌兰依然拥美赏乐自得其乐,其他人都愁眉紧锁。凤凌兰还热情的向宾客们推荐一道新的菜,说是王府新得到的一名来自鸣凤的厨娘的杰作。终于有人对她的淡然不能理解,放下筷子皱着眉提起了早朝上的事。凤凌兰挑了下眉,淡淡道:“荷映兰本来就成不了大事,她知道轻重是好事。难道你们还期待她真能改朝换代?”
      “但是……我们的事……”
      她摆摆手:“不用担心。倘若她是兵败被捕,我们才真的要担心一下。至于现在……”
      顿时有人质疑说荷映兰正想立功赎罪,难保她不胡乱攀咬,还是要做点打算。
      凤凌兰哈哈一笑,挥手让侍奉的男子们退下,旋即脸色微沉:“怎么做打算?”
      “不如,我们自己上书向皇帝请罪。皇帝连荷映兰都能不问,何况我们那点早过去的事。”
      “赦免,哼哼,你们还真是天真的可以。荷映兰最多能留下一条命,其他的一切都会被收回去的。我们这样的人物,要是无权无势,命留着又有什么意思呢?”顿时一片沉静,好几个人脸上的表情分明是觉得只要留着命什么都好。凤凌兰看看她们,冷笑了一下:“都给我太太平平的过日子,谁要是想要拿别人的安泰作为自己富贵保命的垫底,那就先想想到底有没有本事把剩下的人一口气都钉死。”话音未落,几个人都颤了一下,相互看看,连声说不敢。那第一个提出来自首的人更道:“我们自然是唯兰王殿下马首是瞻,这不是……大家都来求计了么。”
      凤凌兰忽然一笑:“本王刚刚已经说了,荷映兰现在正是保命的关键。与其拉更多人下水,不如咬紧牙关,我们这些人安泰,才能在在她发生性命攸关的事情时提拉一把。而且,凭着荷映兰的聪明,她向皇帝上书的第一时间就会把上书里提到的那些事情之外的痕迹都清理干净。你们仔细想想她写了什么?被属下挑唆、被异族挑唆,起不臣之心,阴养士兵。听听挺吓人,可每一条都是个概略。阴养士兵,养三万是养,养三百也是养,到底是三万还是三百,那就看朝廷到底掌握了多少证据。至于其他的,特别是扶风呈递上来的那些要命的事,她只字未提。”
      有人低声道:“只怕蒙混不过去,扶风那里隐忍了大半年才发作……”
      凤凌兰脸色微微一沉:“这就是最大的变数。你们与其在那里捉摸荷映兰会做什么,不如盯盯扶风还会做什么。”
      几人连连点头,如此又过了一阵子宾客们心情渐渐平和,又开始笙歌燕舞的时候,离锦屏到了。栖凰殿典瑞女官一路疾行,直入宴宾的大殿,传了皇帝口谕后目光一转,笑吟吟道:“看来我今儿运气不错,蓉郡王、梅郡王两位一并听了,就不用我再跑一次了吧?”点到名的两人呵呵笑着道:“我们到兰阿姊这里热闹热闹。”离锦屏笑意盈盈:“可惜我还有好几家要去跑,没福气凑这个热闹了。”凤凌兰拿了杯酒走过来,笑道:“再忙,喝杯水酒润润嗓子总可以吧?”锦屏微微行了个礼:“多谢殿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说了一句:“好酒!”,转身即走。

      在经过了本来应该波涛汹涌结果无惊无险的一次早朝后,第二天早朝进行到一半就被另一个劲爆的消息打断了。在清渺,能打断早朝的消息只有两种——亲王级别的讣告,以及军情塘报,而且必须是来自四边(当时只有三边)的军情塘报。这一天打断早朝的正是塘报,
      扶风因芦裘勾结国内叛逆在边关挑起事变,侵入国境,杀害军堡士兵,因此发兵驱逐,并进行了报复性的入侵,占芦裘两个镇以及在芦裘控制下的原陈泗珑北辖下的唐县共计五百余里的土地。扶风大都督、扶风郡守拜西平侯西山景晴特此上书皇帝,汇报军情,并请允许永占唐县之地。塘报还没读完,朝上就一片欢腾。当然,也有谨慎的臣子,说贸然侵入他国,特别是唐县本属陈泗,与我国也没什么仇恨,是不是不妥?江漪立刻反驳说:“唐县——昔日瑶州地,且陈泗已无国。”凤楚拍着扶手笑道:“说的好,唐县瑶州地,本来就该重归故国。”最先说话的那个不敢反驳,心里想的是“这个昔日也实在昔的太远了一点,起码失去了两三百年了。要照这个说法,半个陈泗,乃至芦裘、西珉都有‘昔日’地,难道要一个个去取回来?”也有人说为何只留唐县地,凤楚笑了笑:“就这样,恰到好处。芦裘那两个破地方暂时拿来和他们讨价还价吧——西平侯有没有对此的想法?”读塘报得人回答:“折子上说,请以此地与芦裘谈判,归还我国被掳人口一万三千余。”
      顿时有熟悉当地的人跳了起来:“此前已经多次赎买、交换,芦裘那里哪里还有那么多我国人口。”
      话音未落,江漪含笑道:“唐县既归我国——西平侯算的是从唐县那里过去的人口吧。”
      凤楚一下子笑出声来,摇摇头道:“这个帐算的……亏少司马想的到。”
      此事暂告段落,接下来各官署上报需要拿来探讨的大事,某地洪灾河流决堤,多少多少人受灾;某处要塞年久失修;再有某地剿匪得胜……如此认真和睦的讨论了半个多时辰,朝会将尽,凤楚看看众人意思就是没有新的上奏了吧,那就散吧。结果春官之中一人举起笏板,朗声道:“西平侯镇守扶风多年,外退强敌,内抚百姓,又屡建战功,收土拓疆。功勋累累之下仍为侯爵,似乎有所不妥。朝中坊间也因此多有议论……”
      “典命有何议?”
      “和西平侯功勋相等的,昔日也均拜伯爵的均已受了公爵位。之前臣以为暂时不赏乃是因为扶风屡有不稳传闻,如今正邪已分,尘埃已定,应该是重赏的时候了。”
      这是当日早朝的最后一道折子,凤楚没有发话,也没人跟进,于是散朝之后各忙各的。可想而知,官员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又有很多话可说。自然有说到这个封爵事的,有人奇怪春官的大司礼外加神宗司的两位当家和西山景晴都不对付,怎么跳出来一个提议封公爵的。还有问这位典命和西山家有什么渊源?连与离锦屏有生死之契的少司礼都在这件事上三缄其口,她起劲什么。就有聪明的人伸出一根手指摇摇,低声道:“好好想想,要紧的是那句‘朝中坊间也因此多有议论’。”听得人立刻啊的一声,然后就是不同心理下的不同评论。又有议论说,不管典命用意如何,提的事却是有理的。前一年莲锋从昔日的南阳侯晋封安国公,这一年五月,江漪、卫柳、楼月霜等五名功勋重臣册封国公。同一时间,江漪开宗立系,经春官核准,立家名“千月”;楼月霜也以本名首字“楼”建立家系;这些出身平民或者下级士族家庭的女子终于走到了新朝官员的巅峰。而和莲锋、江漪并称“开国三杰”的西山景晴依然是侯爵,不管从什么方面来看,都是说不通的。典命那句“朝中坊间也因此多有议论”其实也没夸大。朝中多是困惑,或者就是典命开始说的,觉得是受了扶风不稳定传言和大量重臣连番弹劾的影响。坊间可就充分发挥了人民群众想象力的极致,有说是受了其他几位新贵排挤的——和新晋封的这六人相比,西山景晴家世最贵。还有说“看吧,西平侯就是吃亏在‘孟国君’这件事上,历朝历代,哪个亡国君主能在新朝位极人臣的?”据说就连最不问朝政的皇后都忍不住替这位“小阿姊”报了个不平……当然,也有往好里想的,比如西平侯自己坚决辞封之类,但这种“好意”更不能往下细捉摸。
      说到这件事,就连几个公认最能揣摩圣意的都摊摊手——不知道皇帝怎么想的。
      午后,皇帝宣召大宰、大司礼和夏官几位主官觐见。凤楚对扶风获得的战果十分满意,要春官派人前往芦裘“再议太平”,又命夏官整顿兵马,万一芦裘不顾一切的反扑,可立刻援助扶风。同时又命天官派人前往扶风和西山景晴共议唐县“收归”之后的治理。等到大事吩咐完,大宰忍不住问了句:“是否同时对西山景晴嘉奖抚慰?”凤楚笑笑说了三个字“不着急。”

      朝堂上热热闹闹,群臣们各怀心思的时候,扶风的大小官员们也度过了一个异常充实的夏天。边关告急的事件发生后,前去增援的军队并没有满足于“查明事实”,而是反客为主,利用芦裘勾结叛军入侵清渺的事实展开全面反攻。旋即,西山景晴下令东营增援,几乎将扶风全部主力投入前线,最终赢得了数镇战功。最终芦裘高举白旗,其皇帝派出使臣向扶风请求停战。
      西山景晴并没有亲自上前线,她坐镇集庆,一方面从瑶州调驻扎承平的部分军队替补东营,另一方面,筹集粮饷,以为前线后援。等到攻陷唐县的捷报传来,她才下达了停止进军,就地驻防的命令。然后立刻派出郡中文官前去接收唐县,张榜安民等等不一一叙说。韩庭秋经过这几个月总算见识了用兵之时一地长官可以忙到什么程度。
      七月,韩家搬离了居住一年多的巷子,迁居到扶风都督府附近的一处宽敞宅子。这条巷子居住的都是富裕且在当地有点身份的人家,而韩家搬入宅子的旧主人原本是长州府的一名七阶官员,在春季的人员调动中提升了一阶调任瑶州,于是卖掉此间住所带着一家人高高兴兴奔着更富裕的地方去了。正好韩家想要搬离,于是都督府的管家出面,以合理的价格向新主人租下了此地。
      搬家最初是紫媛提出的,随着两兄弟和韩琳在官府中职位的提高,原本的住处就不太适合了。而兄妹三人的同僚乃至更高官员们频繁的出入则让韩家在那个以底层民众为主的巷子里显得太过异类,更不要说扶风都督府的人隔三差五也会来一次。庭秋兄弟两个商量了一下也觉得合理,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了。都督府的管家找到紫媛提供这个新住处的时候,她很是犹豫了一下,先找了小姑韩玖。后者毫不犹豫的说:“答应了呗,那里离开都督府近,两家往来多方便。”又说:“阿兄不会反对的,我看啊他巴不得如此,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罢了。”
      庭秋是不是“巴不得如此”,紫媛也不知道,但他的确是一口答应。搬家之后,庭秋出入都督府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到了后来也就连着几日留在了景晴那里。乃至于有一次韩竹悄悄问庭幕,若是庭秋再婚,他当如何自处?结果被庭幕连笑带骂的数落了一顿——你就是韩家的儿子,是庭秋嫡子,这有什么好疑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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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六章 天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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