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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番外 花信 ...

  •   花信
      六十四年秋,西北强国邵庆的年轻君主凤楚又得到了一块土地。邵庆立国六十余年,崛起则在近二十年,自凤岐开始连续三代励精图治。凤楚即位于六年前,当时才十九岁,经过三年平静。在邵庆六十一年时,这个年轻的君王举起长剑,狭邵庆六十余年的积累,祖孙三代经营,开始南征北战、开疆拓土。
      这一次,她得到的是邵庆垂涎了二十余年的邻国——孟。
      孟国境不到文成时的一郡,立国不满四十年,四任君王。国虽小,土地肥沃、国君善战、民风强悍。
      凤楚的母亲颐皇帝曾这样评价:“打的下,但不值得。”
      邵庆六十年,孟国内乱,权臣夺位、宗室凋零。其间孟国宗室呈亲王之女,十岁的西山含烟在家将护送下,流亡邵庆,获得凤楚的接纳。当时凤楚正在忙着和宿敌永国决战,一直到邵庆六十三年,才回过头来望向孟。翌年,凤楚以西山含烟为旗号,起兵攻孟。
      差不多同一个时候,孟的另一个宗室,正亲王幼女西山景晴也攻到了孟国都城长青城。
      雁落落雁台,邵庆六十四年夏,景晴在皇宫手刃仇人。
      征尘未洗,外敌逼近。
      西山景晴和她的臣子们在皇宫含元殿坐下的时候,邵庆的大军已经攻到了距离长青城不到一百里的地方。在他们面前的是孟都最后的屏障——天下至险的“猿渡关”。景晴在京城简单的休整了一下,就带着复国的大半主力直奔猿渡关,一番死战,阻敌于关外。
      此后便是长达月余的谈判。
      九月,孟国和平归附,西山景晴带着自己的近臣抵达邵庆国都邵安。
      凤楚册其为“高义侯”,留居宫中。

      沐兰殿,位于后宫西南,原本是供宾级别的居住。邵庆五十八年,当时的皇太妃不知道怎么回事看上了这个花木扶苏的宫殿,在此颐养天年。此后,沐兰殿空置了五年,直到西山景晴踏入其中。
      景晴抵达邵庆的时候,皇帝凤楚亲自到城门迎接,握着她的手称赞她:“尽孝尽忠,义勇双全。”其后在皇宫举行册封仪式,又以盛大的宴席迎接她以及一同归附的孟国臣子。宴后,凤楚问她准备居于何处,她回答说暂时栖身馆驿,之后自是要在邵安购房安身。凤楚笑着说:“馆驿简陋,怎堪居住。京城人口众多,要找一个合心意的居所不容易,高义候不如暂时住在朕这里。”
      一言出,不要说孟国众人,邵庆的不少人也微微变了脸色。景晴却笑了起来,缓缓道:“陛下的好意,臣十分感动。但是后宫重地,我一个外臣居于其间,怕是不妥。”
      凤楚笑道:“朕知道高义侯是光风霁月之人,无需多虑,此事就这样定了。”
      从这一天起,西山景晴就成了沐兰殿的新主人。
      很久之后,景晴评论这段时说:“被软禁于国都的心理准备,我是早就有的;但是被软禁的这个地方,却是怎么都想不到的。”当时在场的和亲王笑出声来,插口道:“皇姊专喜欢做这种出人意料的奇怪事,我们都习惯了。”
      在踏入沐兰殿的第一刻,西山景晴见到了宫侍奉墨。
      奉墨这一年二十四岁,后宫一等宫侍。邵庆皇宫中宫侍四千,一等二百余人,其间不到三十的只有寥寥十七人。一个不到三十岁就晋升为一等宫侍的人,在后宫的前程已经是明亮坦荡——再前进一步,就是九阶下的宫侍官。虽然只有九阶下,却从此摆脱奴仆身份,有正式的俸禄,可以成亲生子。
      沐兰殿中,配宫女八人、宫侍四十五人,侍卫十五人。奉墨是此间宫侍之首,兼侍卫长。在美人如云的后宫,他的容貌算不上头等,一眼望过去,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宛若修竹般挺拔的身形。景晴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才缓缓道:“起来吧。”又上下看了一遍,忽然一笑:“身形样貌都不错,你是得罪了什么人才被派到我这里?”奉墨哪里会接这种话,沉默着将头又低了一点。陪伴一边的司仪女官笑道:“奉墨可是澄惠妃身边的红人,他精通宫廷礼仪,加之武艺出色。皇帝想到高义侯初来乍到,或许不了解邵庆的风俗习惯,特地挑出来此后您。为此,可费了我们这些女官们不少力气,还是女官长亲自到惠妃那里说了半天才把人调出来。”景晴又是一笑,回顾一人道:“文武双全——问书,这倒是和你一样。”
      那一刻,奉墨心中深深了叹了口气,暗道:“这个差事实在不好做。”一直到司仪女官离开,景晴将他叫过来问话,他这才真正看清这个举国来投的青年侯爵的样貌。一望之下,心中一跳,暗地里叫了声:“好漂亮!”他在惠妃那里听人说要伺候的这位新主人是武将家门,又是怎样的复仇杀敌,在猿渡关与国中名将大战数十合不分胜负等等,直觉得就想到禁军那几个将领——膀大腰圆,眉目粗犷,一看就知是豪杰。然而眼前人眉目妩媚的比号称“女官中第一美人”的司礼女官还要出色几分,叫人怎么都无法往“武将家门”去联想。

      一个月后,女官长楼月霜向凤楚汇报,说奉墨的形容,高义侯在此一切平静,平日里读书写字练武,要不就和燕飞等一同在沐兰殿的部署们谈天,偶然也让他们这些宫女宫侍们陪着歌舞一番。凤楚不语,楼月霜想了想又道:“可惜奉墨不识字,所以高义侯写了些什么他不知道。但听他们之间谈论,应该就是普通的诗歌,和过往记录。”
      “她没有什么不满的地方么?”
      楼月霜想了想才道:“不满自然是有的,奉墨说她对吃穿用度颇多挑剔。”
      凤楚笑了起来:“看来是给奉墨气受了。他有没有向你诉苦?”
      “奉墨是我一手教出来的,这孩子从不抱怨,更不会因为受一点委屈就在人后说主人的不是。”
      凤楚淡淡一笑:“有所不满,给他气受,才是正常事。”
      楼月霜欲言又止。
      凤楚瞟了她一眼道:“卿是不是觉得,朕对西山景晴的处置有所不妥?”
      “皇帝心怀天下,但是安靖这偌大河山,不能全靠武力。能兵不血刃才是上策,高义侯终究是主动归附的,陛下对她的安排……臣觉得,苛刻了点。安置于后宫,更是……”她没说下去。
      凤楚一笑:“更是什么?更是不像话?”
      “臣不敢。”
      “知道朕那日在城门口第一眼看到她时是怎么想的么?”
      “臣不敢妄揣圣意。”
      “朕一看到她就想——如此风采的一个人,朕希望她不仅能在此安享富贵,更能在此建功立业,和你们一样,与朕一起统一安靖,名垂青史。”
      楼月霜笑出声来。
      “接下来,你是不是想问,既然朕赏识她,为何不直接重用她?”
      “这一点,臣并无疑惑。高义侯的归附,确实有极大的可能只是一时之权宜。”
      “倘若如此,就实在是太可惜了。”
      楼月霜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陛下这些所为,就是要将这种异变之可能降到最低!”
      “朕让她住在后宫。如此,只要她自己没有反叛之心,也就没有任何人能让她起此心。”
      楼月霜点了点头,过一会儿,苦笑道:“陛下说的件件在理,可臣还是觉得,让高义侯住在后宫,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凤楚是在两个多月后才踏入沐兰殿,没有让响报,一路走了进去,看到西山景晴正在书写,一边磨墨侍奉的正是奉墨。
      奉墨先发现了她,然后景晴才抬起头来,朝着她嫣然一笑,低头又写了几个字才搁下笔快步迎出来,行了个大礼后道:“陛下这般忽然到访,是存心要让臣失礼么?”
      凤楚扶起她笑道:“朕就是不想让卿如此惊动。”
      两人又相互说了些客套的话,入内坐下,凤楚问了她的衣食起居,回答是“一切皆好,纵有些不习惯的,陛下为臣选的这个能干宫侍也都妥善解决了。”
      “真的没有其他不适之处?”
      景晴忽然叹了口气,似笑非笑道:“陛下真这么问,不适之处是有的。只是……”说到这里又是一笑。
      “但说无妨。”
      “有些寂寞而已。尤其是满目绝色之时,更是难耐。”
      凤楚愣了一下才明白了言下之意,还是有点不相信,试探道:“卿是说……没有侍寝之人?”
      “若是隔三差五,劳烦哪位女官,从宫外选些歌儿舞郎的……”
      话没说话,凤楚笑了起来:“何必那么麻烦。沐兰殿中的宫侍、侍卫任凭取用。”
      “后宫中人,外臣岂敢染指,秽乱宫闱之罪臣可担不起。”
      “朕发了话,自然就没有什么秽乱宫闱之罪。”
      景晴眼睛一亮,望着凤楚笑盈盈道:“陛下既然许诺了,那么……”一抬手指向奉墨:“今夜,我想点他侍寝。”
      凤楚又是一愣,看了眼奉墨,见他瞪大了眼睛,脸色已经苍白,又沉吟了一下,笑着对随侍的女官道:“把朕刚刚对高义侯的承诺告诉楼月霜。”

      寒夜风凄,房外大雪铺地。
      暖炉火跃,房内温暖如春。
      西山景晴长发披散,依在垫子上带一点笑,看着缓缓走来的奉墨。
      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个训练有素的后宫一等宫侍的身上看到“情绪”,后来她常常想,自己那个时候怎就能如此轻易的去毁掉一个青年十余年的努力和一生的安泰。但那一刻,看着奉墨仿佛要哭出来的样子,她竟有一种残忍的快感。
      第二天,奉墨侍奉她着衣,她微微侧头看着忙碌中青年清爽的眉目,昨夜那种不甘、委屈的表情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略带羞涩的迷茫。一瞬间,她有一点温柔之心。在奉墨,这是此生第一次与女子的缠绵;在她,也是告别韩庭秋后的第一度花月。后来,奉墨问她:“七娘从未喜欢我,那时又为何要点了我?”问的时候,一脸的惨然,恰如那一夜,仿佛要哭出来的样子。她没有回答,心里想的却是“沐兰殿六十名宫侍、侍卫,第一眼就让我惊动的只有你”,只是这个喜欢短若流星过空,到他惨然问时已经只有无奈。
      那一年邵安的冬格外冷,一场场的暴雪,狂风将沐兰殿房屋上的瓦都吹落了,一夜过后,积雪厚的迈不出步子。沐兰殿内,永远是温暖祥和,景晴常常在午后吩咐温一壶酒,将燕飞问书几个叫过来,浅酌说古今。在一边侍奉的总是奉墨,为他们温酒满杯,听他们天南地北的讲着,听到后来就入迷了,每天盼着到这个时候,在他们口中听他所不知道的山海奇谈,红尘过往。景晴有时候笑着让他放下手上的活计,让他坐在身边,枕在他膝上继续笑谈。他其实不能忍受这样的举动,他长在邵庆皇宫,从来受的教育都是端正优雅,不得在人前有轻浮态。多年来侍奉的澄妃也是一派优雅的大家男儿,与皇帝相对时风情内敛、守礼不逾。
      楼月霜来访的时候正看到这一幕,景晴慢吞吞的起来,整理一下衣衫,笑盈盈道:“冬日闲居,放浪形骸之处见笑了。”楼月霜淡淡一笑:“名士自风流。”
      待到奉墨送她出来,行到殿前,楼月霜忽然低声道:“她的母国皆是如此……你忍耐下。”奉墨愣了下,回转的时候心想:“除了忍耐,还有别的法子么?”
      燕飞站在殿前看了会儿,回身对景晴道:“七娘子,每回看到奉墨的样子,我便觉得你象是做了戏文里常有的劣绅恶霸。”景晴冷笑一声:“我昔日听人说邵庆国君潇洒倜傥,却没想到宫中皆是无趣人。”顿了顿又道:“能得我疼爱,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燕飞看了她半天,摇了摇头,却没有说反驳的话。
      景晴是过了很久才发现奉墨并不识字,在她心里,这样的一等宫侍就该像她家问书那样,从小就得到很好的教育,训练的文武双全,上得了厅堂入得了闺房。问书看到她的疑惑撇了撇嘴道:“也只有我们正亲王府这样。三娘、五娘那里,谁耐烦教宫侍读书。只有我家夫人那样的,才放哪家都能得到细心培养。”说话间,奉墨走了进来,景晴朝他勾勾手指,笑道:“让问书教你识字,如何?”他眼睛一亮,转念又摇摇头:“我一个宫侍,哪有读书的福分。”景晴淡淡道:“沐兰殿里我说了算。我喜欢身边人识文断字。”
      奉墨就这样闲暇时跟着问书学认字,有时候燕飞也凑过来看热闹,笑吟吟的夸一句:“进步很快。”问书就笑着答一句:“那是谁教的啊!”十余年后,他们相会在扶风境内时,他还对问书说:“多赖你当年教我读书识字,后来我才能在遇到不平事时候为自己写状子申诉;当下也能看帐纪事,维持住这片家业。”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对景晴的态度有了变化。心绪一变,万事也都不一样了,他看她,看到的是她的美貌绝伦;感到的是她的温柔缠绵;体会到的是她空负壮志的悲凉。
      他开始跟着问书、燕飞他们叫她“七娘”,当楼月霜问他过得如何时,他回答:“七娘温柔。”但他还是一丝不苟的履行着楼月霜交给他的任务——将这些被软禁在后宫的之人的言行举止一一上报,尤其是他所不能理解的。
      一场冬雪过后,凤楚第二次踏入沐兰殿,依然是静悄悄的走到景晴住处。而后者也恰好又在奋笔疾书。凤楚在门边站了很久,见她依旧专注,终于咳嗽了一声举步而入,含笑道:“景晴专心致志,是在写诗,还是撰赋?”
      景晴抬起头愣了一下,旋即放下笔道:“非诗,非赋,若陛下不嫌弃,还请御览。”
      凤楚果然意态自然的拿过来看,看了一会儿神色渐端,末了抬头道:“可还有?”
      景晴有些意外,还是唤了奉墨、问书,亲自去将入沐兰殿后一直在写得复国之战的用兵思略拿了过来。凤楚看着高高一叠,苦笑道:“看来今日是看不完了,朕先拿回去,改日给你还来。”
      景晴嫣然道:“陛下若是喜欢,留下也无妨。我写下这些,原本就希望有机会能够后人留下点有用的东西——除了杀贼复仇的名声之外的东西。”
      凤楚放下书卷,静静地看着她,一看就是许久。后者端坐宁静,淡然回望九五至尊。末了,还是凤楚先收回目光,忽然道:“殿中人还好用么?”声音里带了笑意,目光也柔和起来,还带了三分嬉戏,又恢复成宫人口中“随和好笑语”的凤家三娘子。
      “奉墨聪慧能干,只是……无趣了些。”
      凤楚大笑,倾身过来道:“楼月霜教出来的人个个如此。只合为主事人,奉枕席,却是无趣。”
      景晴朝她看看,忽然曼声歌道:“梧桐影,碧玉台。移月下琼楼,只听天籁曲。何人舞霓裳,凤家三娘子。”
      凤楚抬袖掩去了表清,清了下嗓子道:“哎哎,当时朕还是太子。这都多少年过去了,怎的还有人记得?”
      景晴欢快地笑了起来。
      凤楚招招手,让她靠近一点,含笑道:“朕听说,昔日孟国宫中昼夜歌舞不休,君王、贵胄、女官、朝臣皆共娱乐……卿也该是个深解风情之人啊。”
      景晴扑哧一笑:“后宫欢宴,有女官,有宗亲,却不会有朝臣。这一点是误传。至于内庭宫人……陛下有所不知,在我母国,宫侍本来就是给女官们使用的 。”
      “唉?这是什么情景?”
      “恰如当下沐兰殿中事。派到各女官身边侍奉的宫侍,主人均可收入内寝,不在册内的,不得动。”
      凤楚失笑:“这不是纵容女官们秽乱后宫么,难怪……”
      景晴轻笑一声:“陛下且想想,其实,如此这般才不会秽乱后宫。我母国宫闱中的确是糜烂不堪,只这件事,我觉得不错。我母王府中宫侍,也归各主人使用。女官们纵要争美,也是在宫侍中看。既有可疼之人,谁还愿意冒着身死之祸去接妃宾的媚眼?”
      凤楚认真想了一会儿,展颜道:“有道理。历来后宫都是严守谨防,其实,每一代都知道是守不牢的。倒不如放开一段,各取所需,反而心安。”
      说到这里,门外传来幼儿呢喃之声,凤楚眼睛一亮:“是铭霞么,带来让朕看看。”
      奉墨抱了个婴儿进来,正是景晴之女西山铭霞。她出生在长青城决战前的军营中,当下尚未满周岁。凤楚抱过了孩子,见她生得可爱,一双圆圆的眼睛转啊转,也不怕生,稍一逗就笑得咯咯的。
      “朕的小女儿比她早生两年,等她们长到六七岁,正好做个伴。”
      凤楚口中的“小女儿”是她的第二个公主,生父就是奉墨的旧主澄惠妃。这位小皇女不出意外,当是下一代正亲王。澄妃当时还只是“澄宾”,小公主一出生,立刻父凭子贵晋升为惠妃。
      其实,凤楚在怀上这个小公主的那阵子,除了澄宾,还有两名妃侧侍过寝,皇次女到底是谁的血脉只有天知道。然而,安靖一向是问母不问父,那阵子澄宾侍寝最多,皇帝发现有喜时就将孩子指给了他,这件事就这么定论了。旁人纵有议论,也只会说:“澄妃从来最得皇帝宠。”

      凤楚二次到访后,景晴的心情变得明朗起来,当夜唤了另一宫侍,名叫夏梦的来共度。夏梦这一年二十,三等宫侍,论容貌比奉墨出色许多。他是官宦家庭因罪没籍入宫,所以是宫侍里少有的读过书的人,同时还有一手好针线。他原本在玉宾处听用,某次凤楚来时被这个举止得体、容貌出众的青年吸引,多看了几眼,问了名字,还赞了一句。没几天玉宾就找了个理由把他丢了出去,正好沐兰殿派人,就被送到了此间。
      景晴有了新欢,身为此间总管的奉墨当然是知道的。起初他什么想法都没,皇帝金口玉言,将殿中六十人的人生都给了她,她若是只对一人才叫不可思议。
      他的第一次关注在十数日后,此时已经新年,宫中张灯结彩,皆是迎新的喜庆。凤楚赏赐群臣,沐兰殿主人也得了不菲的赏赐。绫罗绸缎、笔墨纸砚、珍珠玉石放了半间屋子。此时宫中的女官们已经悄声议论——来归附的诸君,只有高义侯得君心。奉墨从楼月霜那里回来,也能听人指着他说:“沐兰殿中人怕是无意间也要得个大富贵。”
      他听了这些话,回到沐兰殿,见覆雪中庭琼枝下,相偎一双人,谈笑赏雪霁。在景晴身边笑意盈盈的是夏梦,他身上穿着不知何时得来的一件华服,做工精细,色彩明艳。他搂着景晴,和她轻声密语,不时亲吻一下香鬓桃颊。他一下愣住了,居然傻傻的在那里看着,直到夏梦狠狠瞪了他一眼,才如梦初醒的跑开。
      也就是从这一天起,陪伴西山景晴数月的奉墨“失宠”了,说失宠并不是太合适,他依然是沐兰殿的总管,景晴也依然欣赏他、重用他。朝着这个方向走下去,他其实有机会成为第二个问书,在未来的岁月里陪伴她建功立业,并且得到自己的荣誉。
      然而,奉墨没能朝着这个方向走下去,当景晴将他当作一个能干的侍从看待时,他却彻底沉沦了。
      这其实也不让人意外,在他对楼月霜说“七娘温柔”的时候,已经写下了衷情的篇章。

      邵庆六十五年,三月。
      春风吹遍京城。
      这是决定西山景晴未来人生的月份,这一年,她二十三岁,芳华正好,却已经经历了三次大转折。
      第一次,在服礼之后的游历路上,得到京城叛乱,母姊皆亡的噩耗。眼泪都来不及流,就带着随同出游的部属们夺路狂奔。
      第二次,在陈泗珑北的一间茶楼里。她见到了刚从安靖回来的亲信燕飞,与之同来,还有一个人,一封信。孟国北关大都督派自己的女儿迎接她归国,准备向占据京城的叛贼举起义旗。
      第三次,在孟都长青城,她手刃仇人,长剑上滴血未尽,得到消息——邵庆以西山含烟为名攻打孟国,大军已在猿渡关外。一个多月后,她放弃一切来到邵安归附,在身边的依然是从十七岁时就陪伴在她身边的那些人。
      现在,她要迎来第四次转折。
      皇帝凤楚召见高义侯于梧桐殿。
      梧桐殿,邵安天子寝宫。
      从文成王朝以来,天子寝宫其实并不是单纯用于私生活,这里是半个朝堂。如昭明殿、明德殿这样的煌煌前殿,通常只用来上朝和举办仪式。下朝后,接见官员,处理政务,就是在这天子寝宫。而且,安靖历来对于贞节这件事都不是太过疯狂,后宫中也没有男贵之国那么森严。外臣们到后宫觐见皇帝,即便看到后妃,双方也不用寻死,只要别上去随便搭话再捏个手就可以。讨论政务或者君臣谈话太高兴,到了深夜,还会安排臣子们直接住在后宫。为此,后宫中专门有一处宫殿用作“客房”。在寝宫接见大臣,处理公务,不但皇帝自己方便,还显着对臣子们的信任和亲近。
      梧桐殿中,西山景晴第一时间,就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我来此已有大半年,皇帝多方观察,对我的表现可还满意?”
      陪伴在侧的有当时的大宰、有正亲王,还有楼月霜以及梧桐殿侍书女官离锦屏。景晴这句话一出,所有的人都变了色。
      泰然不变的只有皇帝凤楚,她说:“高义侯深居简出,行为本分,朕很满意。同时,卿练武不辍,读书不断,兵法由记,朕更欣赏。”
      景晴淡淡一笑。
      凤楚说了第二句话:“朕真心问一句话,卿举国来投,想要得到什么?”
      景晴道:“臣举国来投,是为了两个原因。第一,不想看到母国生灵涂炭;其二,方今乱世,臣想留下有用之身,待得明主,即为我留青史之名,又为我西山家谋百年繁盛。”
      此言一出,楼月霜第一个松了口气,又看了眼凤楚的表情,她明白,自此皇帝对这位高义侯才算放心了。
      一个差一点登上帝王位的人,用山河来换得,必然要是能与其等值的东西。
      五月,凤楚改封西山景晴为“澄河侯”,六月,加左军都督职,加入了益国之战。
      益国之战,是凤楚平定天下的第一场恶战,那里被南断群山包围,道路崎岖,到处都是易守难攻之地。攻打益州,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从丹霞关进入,但是当时丹州一带属于另外一个诸侯国,而且比益国更难对付。凤楚选择的是从瑶州绕道,经明秀关入益。瑶州当时又自成一国,但是瑶州与孟国近邻,本来属于孟。割据瑶州的诸侯其横征暴敛更甚于孟,以致此间百姓常常望着长青城方向哭泣,希望孟国王师能早日到来。
      现在,凤楚得到了西山景晴,她就代表着孟国王师。
      这一仗,邵庆用兵三万,皇帝凤楚领兵亲征。七月初即攻克瑶州,此地诸侯奔逃中被抓,后被斩于邵安。同月,大军翻过险峻的南断山,抵达明秀关外,开始强攻。
      明秀关之战和相连的蒲棠河之战,历时四个月,为凤楚征战生涯中的最险。
      益国之战中,西山景晴与凤楚第一次配合,她们经历了高歌猛进的欢喜,经历过冒进中伏时的生死一线,也经历过背水一战的置之死地而后生。
      邵庆六十六年十月末,攻破明秀关。
      西山景晴奉命以三千兵马驻守明秀关,忍受着益国军队疯狂的反攻。凤楚则带领主力强渡蒲棠河,行无路之地,以逢山开路、逢水搭桥的勇决精神出现在益国重镇孔北。十一月二十,孔北城破。凤楚返师援救明秀关中的西山景晴,景晴发现益国军队的动摇之后猜到援军已到,开城门追击,前后夹击下,益国两万军队战死在明秀关外的峡谷间。
      两军会师之时,看到牵马持枪,一身浴血的西山景晴,凤楚快步上前,在三军之前,用力抱住了这个一年多前归附而来的女子,对她说:“你安然无恙,朕十分高兴,如果失去了卿,朕就算得到益国又有什么意思呢。”
      十二月初,取得益国全境,班师回朝。
      新年前,大军抵达邵安,出兵时尚且相互报有猜疑的两个人已经亲密无间。

      西山景晴随驾出征,一起出发的还有燕飞、问书、朗青等几人,沐兰殿里可以称为“主人”的就只剩下年幼的铭霞。每过几天,铭霞也被带走了——凤楚的皇后说一个幼儿岂能独自留在沐兰殿中无人照顾,让楼月霜将铭霞带到自己宫中代为照料。后来,楼月霜对此事的评价是:“皇后目光敏锐,后宫无人能及。”这个“后宫”不光指妃宾,还包括她们这些主掌风云的女官。
      铭霞去了皇后宫中,沐兰殿中的侍从们彻底放假。过了两个月,楼月霜叫来奉墨,说要将他调任御服处,暂司其间宫侍之首。其实,这就是候补的宫侍官,御服处的第一号人物,当然是七阶正的司服女官,副手就是御服侍官,九阶正,这已经比一般宫侍升侍官时能得到的高了半阶。
      奉墨先是露出惊喜的神色,然而很快摇头道:“女官长得好意,奴婢感恩不尽。只是,我是侍奉澄河侯的人,当下主人不在,我份当守好沐兰殿,等主人回来,不敢擅离职守。”楼月霜笑着说我敢调动你,当然是事先请示过皇帝的,那里正缺人手,你就当作替我分忧吧。奉墨还是摇头道:“主人不在,不敢擅离。”楼月霜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放他回去。她若真要调动,只要发一道命令即可,但是后宫的规矩,调用某一处的主管宫侍总要和主人打个招呼,不然就等于故意和人过不去。西山景晴对邵庆有很强的“政治意义”,她自要多考虑三分。
      这边拒绝了一个大好机会,回到沐兰殿没几天,夏梦来找他。见到他叫了一声“侍选”(对一等宫侍的敬称),开口便问他是不是要调任御服处?奉墨知道他人缘颇广,倒也不奇怪他能得到这个消息,便用回答楼月霜的话对他说了一遍。夏梦好看的眉皱了一下,忽然道:“侍选想在七娘这里求什么呢?”不等他回答,自己先道:“比如听风(景晴的另一名爱宠),是想求前程。我,只想求赏赐。侍选求得又是什么?”
      “宫侍侍奉主人是本分。”
      夏梦扑哧一笑,缓缓道:“侍选,恕我说一句,澄河侯的府邸里是不会有你我这样的人的位置的。我们宫侍,说起来是侍奉皇帝,也的确有从宫侍而成为皇妃、亲王妃的。但是,离开了后宫王府,在天下人看来,我们就是一群或者因罪,或者被买卖的奴仆。七娘这个人,看似平和,其实眼光比谁都高,她是不会要我们这样的奴仆为小夫的。”
      奉墨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有这样的想法,就不是宫侍本分。”
      夏梦笑道:“我是看出来了,侍选求得是长久留在七娘身边。”说到这里忽然笑出声来,过了一会儿才道:“在我来看,这是最不值得的一件事。侍选是厚道人,我被‘发配’到这里,许多人都笑话,你却从来没有说过半句不中听的,还不让别人取笑。这段日子,我变着法子缠着七娘,求她疼爱,求她赏赐,你也没报复我。这些事,我都记在心里的。所以,我今日里真心诚意对侍选说一句,在七娘这里,求前程、求赏赐,都可以,就是别求她的长久眷恋。侍选就是图的眷恋,也别忘了另外再为自己求一些。其实,相对于侍选本来就该有的前程,这眷恋不求也罢。”
      奉墨淡淡一笑:“多谢指点。”
      这段对话后,奉墨对夏梦的观感大有改变,两人没事常在一起聊聊天。夏梦也通文墨,奉墨就跟着他继续问书出征后中断了的学业。夏梦有一次让他看自己得到的赏赐,着实吓了他一跳,短短数月间,堆在那里的东西总也能值两三百两银子。而当时,十两银子就足够一个七八口人的人家体面地过上一年有余。奉墨身为一等宫侍,每年的例银也不过十两,还不能全拿到手。而夏梦,一年到手能有二两银子已经能偷笑了。
      “七娘大方,你若有心,得的赏赐只有更多。”
      奉墨犹豫了一下,终究忍不住,缓缓道:“你在后宫的岁月还长,这些东西还是少让人看到。不然,到真用得上的时候,未必能留下多少。”
      “这我知道。所以,我还要在七娘这里求一个尽快出宫的机会。若是福气好,说不定还能求她赐个好姻缘,到时候卖掉这些东西,一辈子都不用愁吃穿了。”
      四季轮转,新年前,又是一次白雪铺宫廷的时候,凤楚得胜班师,景晴立功归来。
      瑶、益之战是凤楚登基后所得最多的一场战役。文成有云:“天下最难取之地数益郡”,凤楚一上手就攻克了“最难”,让所有人都为接下来的雄图霸业兴奋不已。大军进京的那天全城轰动,百姓们高呼凤楚的名字,人群甚至堵塞了她回宫的道路。
      沐兰殿也早早打扫干净,奉墨带着上下人等在殿前迎候,却一直等到近晚才等到了西山景晴一行人。景晴踏入沐兰殿四下一看,笑着对奉墨说:“我出征的时候,你将这里看得很好。你们克尽职守,等下都有重赏。”等到坐下才想起不见铭霞,还没等她着急,皇后典瑞就过来说:“世子在华明殿中等候。”
      几天后,凤楚重赏群臣。不要说出征的文臣武将,就是京城官员也因为“留守有功”人人有份。景晴自然也得到了巨大的赏赐,而她一如既往将很大一部分分发下属。
      景晴一辈子都很受下属、仆从们的欢迎,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她的大方。在她还是王府幼女的时候就不吝于将自己的例钱分给随员,所以宫变之时,跟随她在外的家将、侍从等没有一个去告密求荣,而是人人都愿意为她出生入死。这次出战回来,燕飞等参战的自有朝廷赏赐,她的这些私房钱自然就便宜了沐兰殿侍从。她还亲自抱了些东西到皇后那里,从典瑞开始一一送到,理由是“感谢她们照顾铭霞。”
      奉墨得了玉佩、发冠、绫罗绸缎数匹,外加现银五十两,是所有人中最多。但是,景晴并没有如他盼望的那样召他侍寝。若换了夏梦,必是自己扑上去缠。事实上他也就是这么做的,景晴回来后,他得了个机会就扑过来满含深情地诉说相思,缠着她求欢。这样的事奉墨是死也做不出来的,楼月霜教他的是“端正守礼,淡而不争”,这样的妖媚惑主是该杀得行为。
      没几天,凤楚宣召,奉墨也随侍在侧。一番交谈后,景晴忽然指指他,笑道:“我听说女官长这里有一个大好的侍官空缺。臣现在身份已明,也该尽快出宫另觅住处,这个才感出众的人儿就早一步还给陛下吧,莫要让他再在小小一个沐兰殿浪费年华了。”
      小小一个沐兰殿,放上一个前途无量的一等宫侍,除了担任“监视、监控”的重要责任外还能有什么其它可能?这件事被当面调侃,凤楚也有点尴尬,朝楼月霜笑笑道:“奉墨侍奉澄河侯有功,你妥善安排吧。”
      楼月霜立刻道:“御服处正少一个侍官。”
      “奉墨是你一手培养,朕信得过,就让他去御服处吧。”
      话音未落,奉墨忽然往地上一扑,缠声道:“陛下,奴婢请求继续侍奉澄河侯。”

      奉墨自入宫那一日起,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抗旨”的那一天。然而,那一日,在皇帝和楼月霜面前,他却拒绝了期盼已久的晋升侍官的机会,说只愿留在景晴身边。楼月霜脸色顿时就变了,倒是凤楚哈哈一笑道:“今日不谈此事。景晴辛苦归来,宫中就算再缺人,朕也不能从你这里抢可心人儿啊。”
      回到沐兰殿的时候奉墨忐忑不安,景晴倒是一点看不出喜怒。到了晚上,将他唤到房内,朝他上下看了两遍,忽然道:“当上侍官就从此脱离奴籍,对于宫侍,没有比这更好的前程了。”
      他一反常态的望着她,一字字道:“我只想留在主子身边。”
      景晴忽然叹了口气,倾身过去亲了他一下,轻笑道:“本来是个聪明人,怎么也做傻事了……”
      往后的一段日子是奉墨记忆里最美好的时光,他又一次得到景晴的怜爱,与上一次不同的是,他自己也全身心地去呼应这份垂青。越是这样的相伴,他对她的恋慕越深,惊于她的才华横溢,也沉于她的风姿绰约。
      益国之战后,景晴领了个京师三营中飞鹰营的职务,虽然事情不多,总有下属登门的时候。景晴就又提出要在京中找房子,这一次凤楚没有阻拦,相反把这份差事交给了梧桐殿的女官去做。受命的女官立刻满京城的找合适的宅子,自然也找了不少,可送到凤楚这里一一被否定了。要么太偏、要么太闹、要么院子小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宽敞明亮,不闹也不偏的,凤楚却嫌弃宅子的旧主人是因犯被充军的,说不吉利。如此这般女官们筋疲力尽地去找楼月霜哭诉,说要不我们带着地图去请皇帝随便选,看中哪家我们就去把原主人赶出去,除此之外想不出别的方法了。
      楼月霜笑着说:“皇帝让你们‘尽心找’,又没有让你们‘从速找’,也没有给你们定期限,你们着急什么呢?好好的选,有了靠铺的再拿来。皇帝日理万机,哪有空天天看你们乱七八糟找来凑数的破房子。”
      两个女官恍然大悟,于是就“精挑细选”起来,这一“精细”整整就是五年。一直到迁都改元,景晴在真正置办了自己的宅子。
      此时沐兰殿的日子一点都不难过,侍奉的人也增加到宫女十名、宫侍等八十人,依然是“尽听取用”。有一天司仪女官怎么算帐怎么想不通,向皇帝提出抗议说“澄河侯不是宗亲,陛下亲善臣子,留她在宫中,我没什么好说的。但是沐兰殿的费用全部从宫库里支取,这没道理,应该自澄河侯的俸禄里支用。”凤楚倒是一点不生气,笑吟吟的回了句:“沐兰殿的开支从朕的内库中取用即可。”司仪当然愣住了,回头还真的这么做,此后沐兰殿所有开支都从皇帝的小金库里开销。直到一年后景晴偶然得知,才每月从俸禄里填补了一些过来。
      景晴领的这份差事并不忙,其实就是让她这样负责征战的将领在征战之余不至于太闲。她只需要隔上几天去军营里转一圈,阶段性指导一下训练即可。其中一次前往军营的时候随侍的宫人中有夏梦,一名军中文官一看到他就愣住了,痴痴傻傻的盯着路都走不动。此后景晴一到军营,此人就变着法子来看,若这天夏梦没有随侍,她就失魂落魄。如此这般,傻子都能看出她的心思,宫侍们就拿这件事打趣。夏梦并不参与,却对奉墨说“不想再去军营”。奉墨以为他脸皮薄还开解了几句,后者道:“我倒是不介意他们玩笑,只是要传到七娘那里,万一以为我去招惹了旁人,那可完蛋了。”景晴则是从军官们那里听到了这个笑话,回头叫来夏梦,将这个逸闻当面说了一遍,末了道:“虽然大伙儿都当玩笑,可我看此人是动了真心。她职位虽不高,但是勤奋踏实,也未曾婚配,你可愿意与她结个姻缘?”夏梦愣了一下立刻答应,爽快地景晴都忍不住笑骂了一句“没良心”。
      夏梦如愿以偿的抱着他的家当出宫嫁人,临走时对奉墨说:“七娘近来对你亲近,你尽快求个名份,这一辈子就不用愁了。”奉墨含笑说了句:“承你吉言。”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觉得他早晚是澄河侯府的一员,无非是景晴会给他一个什么样的名份而已。
      变化是从邵庆六十五年的三月开始的。

      这一年春天花红柳绿,气候合适。国家外无战事,内无动荡。最有趣的一桩事莫过于庆祥国名将莲锋前来投奔,还带来了在皎原结识的一名年轻女子——江漪。凤楚对这两人一见如故,安排在禁军中供职。
      国家无大事,皇帝乐得享受春光,与她一同品赏邵安美景的就是西山景晴。这两人意气相投、品味相近,不管是游山玩水、琴棋书画,还是品美猎艳都能玩到一块去。据说有一次皇后和妃子们前去向皇太后请安时,在一起闲聊了一阵,皇太后忽然说最近常听人说孟国投来的那个西山侯与皇帝日夜相伴,可是如此?
      一群人都不敢说话。皇太后又道:“我还听说西山侯引着皇帝各种寻欢作乐……”
      众人更惊,过了一会儿听到皇后开口了,声音确很轻快,说:“皇帝的确常和西山侯一起游春玩乐。可在臣看来,该算是皇帝引诱着西山侯各种寻欢作乐。”
      皇太后一下子笑了起来,叹了口气道:“我看皇帝这两年玩乐的少了,还在庆幸。如今有了个兴味相投的,看样子要多胡闹几年了。”

      三月初十,邵安花神节。百官放假,后宫设宴。人们穿新衣、携新酒、绕花树、设香案,载歌载舞迎花神。宫中也不分贵贱,皆可在御花园中彩衣拜花神。这一天下级妃宾们都费尽心思打扮自己,就盼着花前柳下能得皇帝一顾。
      宫廷的花神节上除了皇帝一家子,还有在京城的宗室,凤楚也会邀请几个年长的重臣共度,以示亲厚。西山景晴不年长,也不是重臣,却照样出现在花神节上。也没有人对此表示异议,她在后宫已经住了一年多,就连最该对此发表意见的司礼女官都有了“此人就该在这里”的幻觉。
      在此之前,景清有一次和凤楚开玩笑,说我总住在后宫,还经常在沐兰殿、梧桐殿之间往返,难免遇到御侍、御从们,要是对哪一个一见钟情了怎么办?可不是陛下误我?凤楚笑着回答:“自宾以下,若你有钟情的,朕就给你们赐婚。能成为你的夫婿,也是他们的福分。”景晴听了自是嫣然一笑并不当真。
      花神节上,凤楚和宗亲、重臣们以及一些妃宾们玩花联诗。一诗四句,前三句主咏一种花,最后一句要点到另一种花上;下一个做诗的取前一首最后那句的花名为主咏,如此循环,十咏为一场。也不轮流,一人歌罢,谁能接上就算谁,叫做抢句。一轮中抢句最多者胜。
      凤楚开场后就只当裁判,宗室里正亲王才思最敏捷,往日都是她与少司礼争第一。这一次加入了西山景晴,到了第二轮就只有这两人你来我往,连少司礼也难得抢到一回,剩下就只有看热闹的份了。景晴又抢到一回,歌咏了石榴花,末句点栀子。前一轮已有两首歌咏栀子的诗作,众人一时间想不出新意顿时冷了场,凤楚笑着说若是再没有人接上,这一轮就是景晴赢了。话音刚落,就听一人到:“斗胆接澄河侯的句子。”一人越众而出,从容吟诵了一篇赞美栀子花的诗作,文辞隽雅,立意有新。咏罢,众人都赞一声:“好辞。”
      抢句之人二十上下,眉目清朗,身形文秀,乃是一名御侍,家名“锦”,双字“苏玉”。
      当日花联句,摘了桂冠的还是正亲王,景晴其次,两人都从凤楚那里得了赏。锦苏玉佳篇可取,也得了玉佩一枚,赏赐不高却羡煞一众宾侍。特别是御侍、御从们都相互看看,心说:“荣华富贵指日可待。”
      果然联句后凤楚将他叫到身边,问了几句闲话,自是赞他才思敏锐。苏玉从容道:“家母为太学院司教博士,臣自幼跟随家母读书。”
      景晴眼睛一亮,脱口道:“久闻锦司教文武双全,诗文之外还精通术算,更有一手百步穿杨的好箭术。御侍可也习过武?”
      他当时还没搞清楚这个坐在凤楚旁边含笑说话的女子的身份,先朝凤楚看了一眼,见她也是笑吟吟的,才道:“我也从家母学过几天骑射。”
      这下连凤楚也显出一点惊讶之色,笑顾皇后道:“能骑射,这可不常见。”皇后也笑了起来,答了一句:“能骑射的应该还有人,就是在宫中无用武之地。陛下能不能准许后宫使用内苑校场,也别让身负才艺的就此荒废。”凤楚笑道:“是,是,朕记得,皇后就是精通骑射的。行,下次游猎,朕允许后宫同往。”又看看锦苏玉:“届时,让朕看看锦司教教导出来的本事。”
      此言一出,连澄妃都看了锦苏玉一眼,心想:“哎呀,还真入了皇帝眼。”
      凤楚的确是对这个谈吐大方的御侍有了兴趣,但她素来喜欢的都是容貌出色到耀眼的男人。苏玉的容貌还远远到不了让人一看惊心的地步。当然,照着她的习惯,一个御侍引起了她的兴趣,宣召临幸是必然的。但还没开口,她就发现西山景晴对他的注目。
      那一阵子,凤楚正迷恋着景晴。
      这件事,在后宫高级妃宾间不是秘密,在宗室里也是人尽皆知。当时的安靖,女子间有点绣襦的关系是常事,官员之中更流行结生死之契。在那样动荡的时代里,这种关系与其说是情欲所系,不如说是给自己找一个牵泮,给家人族亲多一个依靠。
      但是,皇帝是不需要依靠的。所以凤楚的迷恋一出现就让宗室发愁——到底是听之任之呢,还是该谏言早断?
      最愁这件事得是皇太后和正亲王,他们总觉得这事有点不合适。可又深知凤楚的性格——她认定的事,劝是没用的,有时候越劝越反作用。当太子的时候就是如此,何况现在是万人之上的皇帝。皇太后想不出个结果,这样的事也不好和皇后商量,斟酌再三,就叫来自己的妹妹——现任大司空;以及宗亲中年龄最长的彤亲王——也就是前任正亲王来商量。大司空听完后就说了一句:“这是皇帝的私事,外臣不便干预。若是哪一天妨碍了朝政,我等再说不迟。”倒是彤亲王笑着说了句:“皇帝志向天下,日后还有很多艰苦之处,是我们这些臣子帮不上忙的。若皇帝真觉得有人能与她同心相应,倒也不是坏事。”皇太后又说只怕将来出现佞幸误国之事。彤亲王笑得云淡风轻:“皇帝是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的。在天下统一之前,就算有臣子持宠而骄,也出不了大事。待到天下统一后,倘有危险,再铲除不迟。”
      凤楚身为皇帝,一辈子只有男子围着她转,千方百计讨她欢喜的经验。只这次面对景晴才终于有了“追求”之趣味,于是对她的喜好也就格外上心。两人说笑时的那句“宾以下皆可”,景晴没放在心上,她却当真了。此后几次景晴在场时的饮宴行游,陪侍的宾御中始终有锦苏玉。
      花神节之后,锦苏玉觉得自己很快就能得到皇帝的临幸,回去后等了几天没有动静,正沮丧着,却又相召陪伴,如此几次后他也迷惑得很。不过也没过多久,就有人告诉他一个“秘密”——西山侯对他有意。苏玉顿时变了脸色,扑倒道:“我做错了什么?玉宾怎得说这样的话来吓我?”玉宾也被他吓了一跳,听了这话笑出声来,低声道:“别怕别怕,皇帝曾许诺澄河侯,宾以下若有中意的,就亲自许婚。澄河侯年轻貌美,前途无量,能当她的夫婿,其实也是天大的富贵。你竟没听说么?我可听说御侍、御从里可有不少人巴望着呢。”

      沐兰殿内,奉墨也从下级宾御处的宫侍那里听到了锦苏玉的事。那个四等宫侍的少年捧着脸,声音里都充满了憧憬地说起流传在宾御里的消息。又说他伺候的那个御从也是饱读诗书出口成章的,只可惜花联句的时候他都没资格近前,错过了一个大好机会。奉墨听得头疼,心说这都是什么事啊。他也听人说朝廷和民间都说凤楚是明君,登基后国富民强,处事公正端平。可作为后宫人,却觉得这位青年皇帝总做些让人无所适从的奇妙事。比如这一桩,没来由的传这样的话,弄的一群御侍御从春心荡漾,哪朝哪代会干这种生怕后宫不乱的事啊。说道这些,必然会提到锦苏玉,那少年宫侍低声道:“这边都传说锦御侍很快就要当澄河侯夫婿了,侍选是沐兰殿里最亲的人必然知道真假,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不是有这件事啊?”
      奉墨当然不会搭这样的话,回到沐兰殿,想着还是去告诉景晴一声。皇帝许诺什么的他是不知道真假,却知道秽乱后宫是何等严重的罪名。到房前已有人告诉他景晴与问书正在对弈,他应了一声,到门边却听到里面得对话里出现自己的名字,愣了一下停住了掀帘的手。
      问书的确在谈奉墨的事,他说:“七娘不如早点问宫里要了奉墨,给他一个正经名分吧。”
      景晴一抬眼:“你对他的事到上心。”
      “我和奉墨谈得拢,难免关心一些。”
      “哦……既然这样,要不我把他给燕飞,正好和你做个兄弟。”
      问书翻了个白眼:“七娘子说话太轻薄。我家当家的素来严谨,您别消遣她。奉墨也是个端正人,让他听了这话,还不得撞死在你面前明志。”
      景晴皱了皱眉。
      问书又道:“七娘不中意奉墨?”
      景晴手拈棋子沉吟再三,缓缓道:“他是可用之人,可作为相伴,终究无趣了些,我不会纳他。”
      听到这里,奉墨已经是全身发凉,用了全部的自制才缓过来一点转身就走。后面的话,他不想再听,也不敢再听。
      房内,问书露出不忍之色,低声道:“七娘身边也不怕多个人,给他个名分又怎样呢?”
      她摇摇头:“我想要的,是知书达理,能与我心意呼应的男人。我对他的兴趣已没了,纳他做什么。岁月悠长,让他从此孤独,我于心不忍;可要怜惜他,那又是委屈了我。他是有前途的人,我会尽快把这份前途还给他,若有机缘,再给他寻个纯善的女子 ,也不枉这段日子陪我。”

      春日旖旎转向夏日浓烈之时,西山景晴依然在邵安享受歌舞笙箫的冶艳日子。凤楚提出要与她结生死之契,却被她笑着拒绝了。她说:“这世上没有人有资格与陛下定通家之好。”凤楚没有勉强,依旧在朝政之余带着她踏遍邵庆名胜地,享尽人间可享之乐事。随着与锦苏玉相见益多,景晴渐渐的对这个文武双全,心智敏锐的男子生了情意,而凤楚也纵容她对苏玉的注目。
      奉墨越来越多地听到锦苏玉会成为澄河侯夫婿的传闻——将已经册封的御侍赏赐臣子,这样的事自文成以来未曾听闻,但所有人都觉得,这还真是凤楚做的出来的行为。就连太学院的锦司教都从女官那里得到了暗示,刚刚听到的时候吓得失了色,来传话的女官慌忙安抚道:“不是锦御侍失德,是陛下有意赐婚。我们官长说了,虽然不合规矩,可后宫妃宾生死去留都是陛下做主。西山侯出身高贵、前途无量,司教能得到这样一个媳妇也是好事。”
      锦司教才华横溢,官位却不高,锦家也没什么争气的人,对她来说西山景晴这样的家系已经高不可攀,只要是皇帝的意思,她自不会有意见。
      没多久,后宫传来一个趣闻。景晴好书画,在古画上耗过心思,凤楚也长于此道,以往后宫中无人能呼应,当下有了锦苏玉,探讨鉴赏之时又多一人。那日正亲王也在,凤楚拿了前朝名画家梦华的一幅杨柳春燕图来品鉴。景晴说梦华的作品,还是山水最好,特别是《四季行游图》,观之忘俗。凤楚惊讶的说难道你看到过《行游图》,朕一直以为这只是一个传说。她回答说:“我在陈泗时,于当地望族处见到过,乃是《秋江澄澈图》。”凤楚兴趣盎然,问了许多细节,景晴一一作答。苏玉忽然道:“臣听阿母说,曾在正亲王殿下的宫中见过一幅冬日山水,像是梦华的《冬日观雪图》。只是阿母之前不曾见过梦华的山水画,不敢断定……”说到这里笑着看景晴,意思是,现在有了熟悉她画风的人,可以鉴别。凤楚和景晴两人也一起盯着凤章。凤章对书画没有执著,当即让人去取,又说:“皇姊别这么看着臣,要是真的,臣妹献给陛下就是。”凤楚摆摆手:“朕不抢你的东西。”凤章看了看景晴,噗哧一笑:“好好,那么臣妹就拿这幅画为小阿姊上寿。”景晴看了看凤章,也不推辞,转头对苏玉道:“你一句话让我得了个至宝,倒不知道该拿什么来答谢了。”
      后宫里都玩笑说,看看,人还没嫁过去,已经往妻家搬东西了。
      这个逸闻发生后没多久,奉墨第一次开口向景晴求名分。两人相对在花厅里,壁上正挂着梦华的《冬日观雪图》。景晴听他说完,喝了口茶,缓缓道:“我给你两条路。一个呢,继续留在宫中,楼月霜那里我已经问过,只要你点头,宫侍官的位置依然给你留着。要么,你和问书一样,做我的可用之人,我会为你选一个即踏实又有前途的好女儿,或许将来,你还能得个封夫荫子的荣耀。”
      奉墨颤声道:“为何没有第三条路?我,我只求留在七娘身边。”
      “和问书那样,不也是留在我身边了?”
      他第一次流下眼泪,哽咽道:“不一样的,七娘你知道,这是不一样的。”
      景晴伸手轻轻拍了他一下,柔声道:“你下去好好想想,就知道我给你指的这两条路才是最好的。”
      这之后的一段日子,对沐兰殿里的人来说,都是一段煎熬。尤其是景晴的那些亲信部署们,他们都对陪伴他们这些人走过最艰苦时日的这个奉墨颇有好感,然后看着他挣扎在无望的情爱中。若是他哭闹,或许大家还觉得好受些,可除了偶然的在景晴面前落泪,其他时候他都完美的遵守着宫侍的规则——主人面前无悲无喜。这期间,问书、燕飞、齐云等人劝过景晴也劝过奉墨,可两个人一样的倔强。奉墨只求名份,景晴坚决不肯要他。
      问书和奉墨感情最好,看着奉墨伤情也跟着难受,忍不住向燕飞抱怨,说七娘这事做得太奇怪,不过是一个亲侍何必纠缠能不能喜欢一辈子呢,多他一口饭吃也吃不穷家里。燕飞叹了口气说:“你不明白其中还有症结。过去那一年,七娘嘴上不说,心里是极不快活的。而奉墨,我们都知道,就是选出来看着我们的人。”问书愣了半晌才道:“七娘不肯收他,原来还有这番原委。其实,奉墨做事端正,这一年来他没说过不该说的话,没做过不当做的事。监视种种也不过是履行皇命罢了。”
      燕飞又叹了口气:“你别和七娘说这些。她心里明白得很,只是解不开这个心结。不迁怒于奉墨,这一年的郁闷你让她对谁发好呢。”
      再去劝奉墨,后者低声道:“我只求一个名份,亲侍也好,亲从也罢,往后或许七娘还会有对我怜惜的时候。若是……象问书你这样,虽然也是能留在她身边,却是再也没了得她回顾的可能。”
      如此纠缠一阵子,终于有一天,奉墨的一句话让他永远离开了沐兰殿。
      那一日,他对景晴说——锦苏玉一心只想为妃,请七娘谨慎用情。
      他是思之再三才来说,她却彻底被惹恼了。话音未落,她起身往外,看都不看他一眼。奉墨一个人在房中跪了许久,愣愣的对着她坐过的地方。翌日,奉墨被调至御舆处。
      那日景晴怒极,离开沐兰殿后直接去找了凤楚。倒不提奉墨“非议锦苏玉”这样的事,反而笑意盈盈的又将凤楚派人监视她大半年的事说了一遍,末了一句话:“今天皇帝既然已经信任我,承担监视重任的这个人就别再留在我沐兰殿中了。”凤楚也奇怪她怎么忽然来这么一出,但奉墨不过是一个宫侍,而且景晴只是要调走他并不是要杀了他,凤楚也没心情多管,吩咐身边女官去处理也就罢了。
      这一次奉墨没有继续“抗旨”,他收拾了东西当天就离开了沐兰殿,问书去送,忍不住问他到底做了什么让景晴发怒。后者想了许久才说了原委,又惨然道:“其实我也知道这话出口必不得好结果。可我身为宫侍,既然知道了对主人不利之事就应该劝阻。”

      奉墨离开沐兰殿没几天,景晴就有点后悔了。这时候,她又从其他宫侍那里得知,因为当时安排此事的女官和楼月霜不对付,所以奉墨并没有升上侍官,去的御舆处也没缺。反而那边的侍官看到来了这么个“热门人物”,生怕是来抢自己位置的,对他多处刁难,他的日子过得实在算不上好。景晴撇了撇嘴,心想:“得,这回可把楼月霜得罪了。”转头,她就备了份礼物去找这位女官长。楼月霜知道她在凤楚心中的地位,当然不会为了一个宫侍和她翻脸,但话里话外还是忍不住呛了几句。景晴赔笑道:“是,是——奉墨是你女官长亲自培养出来的,当然一百样好,是我没眼力。其实……奉墨那么好,女官长怎不自己收了他。”楼月霜一个大大的白眼丢过来:“你当人人都象你,在后宫里居然敢向皇帝要人。把宫侍收房,这种事我们想都不敢想。”景晴心想,这就是傻,凭凤楚的豁达心性和对楼月霜的信任,要个宫侍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却一门心思只想提拔他当侍官。真入了阶,才真的是只有找同样要留宫长用的宫女配婚了。
      半个月后,奉墨看准景晴在的时候来了沐兰殿;后者也见了他,两人关起门来说了半个时辰话。奉墨出来的时候神色惨然,问书追出去问,奉墨犹豫了很长时间才道:“我求七娘帮我在女官长那里说句话,让我离宫。”
      “离宫……离宫做什么?”
      “离宫,自然是回家。从此田园耕种,生女育儿。”
      问书愣了许久,叹息道:“这又是何必呢。既然都肯离宫,何不应了七娘的想法,留在她身边做个左膀右臂,将来让她替你寻个好亲事。”
      奉墨苦笑道:“倘若这样,我早晚是要被自己逼疯的。即便只是继续留在宫中,看着她的身影,听着她的名字,我也是要疯了。所以,我求离宫。”
      问书想了想,点了点头,问了句“可有足够银钱傍身?”
      “在宫中那么些年,多少积累了些。七娘也说,会赏我一笔安家费。”说到后一句神色黯然,声音已经哽咽。
      问书想了想又道:“你再等些日子。等七娘真正成了亲,离宫建府,我们在替你说两句,情形也就不一样了。”
      奉墨“啊”了一声:“我倒真差点忘了。问书,你再劝七娘一句。锦御侍心思深沉、心气又高,他是一定会辜负七娘的心意。”
      他下了这个决定后生怕自己反悔似的立刻开始行动起来,先上了一道离宫请求。这在邵庆后宫中也是史无前例的,从来宫侍离宫,要么赐婚要么到年龄“退休”,宫侍们都是真金白银买回来的,哪有请求回家就能回去的。他这道请求一递,先炸了御舆处的侍官,不但驳回请求,还上报了司舆女官要求对其“降阶为惩。”消息传来,景晴重重叹了口气,换了件衣服又往楼月霜那边去了。在她们两个的运作下,没多久奉墨就得偿所愿,还籍(返还良籍)离宫。景晴也信守承诺,送了他一大笔银子,按照当时的市价,足够在他故乡买两三百亩良田去当个大地主。问书则一直送到城外,回来后一整天都没在景晴面前露面。
      不管怎样,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当事的、旁观的也都喘了口气,心说:“谢天谢地,总算不会再折腾了。”

      奉墨的离开景晴也有些唏嘘,不过那个时候他的心思依然在锦苏玉那里。凤楚后宫里这个入宫三年尚未得幸的御侍却是十分对她的胃口——出身良好,文武双全,容貌俊而不艳,举止落落大方。他有心计,景晴是看得出来的,却不讨厌,相反,她一直觉得就是得有些心计的男人才有本事担起西山家当家主夫的重任。
      四月末的时候,丹霞下辖某州来投,丹国起兵平叛,邵庆发兵援救。六月,战事终结,邵庆大获全胜,并且打开了通往丹霞的门户。这一战的最大功臣就是刚刚来投奔的莲锋。同月,凤楚告知楼月霜——她有意放一批年过三十的宫侍和入宫三年以上,年过二十,家中无姊妹又尚未得幸的御侍、御从出宫“各自归家,好结姻缘”。这是大好事,但深知其间意味的楼月霜却忍不住腹诽一句:“陛下您为了成全澄河侯一段姻缘,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吧。”
      这个消息传出去之后,凤楚唤来了锦苏玉。
      锦御侍是预感到要找他说什么的,着意装扮了一番,一入梧桐殿也被这里的阵仗吓了一跳。除了凤楚、景晴,还有皇后和四妃。
      凤楚笑吟吟地说苏玉你应该听说了,朕要放年轻的御侍们出宫另配,你家中无姊妹兄弟,正在此列。朕提前给你作个主,将你许配澄河侯为夫,如何?
      在此之前,凤楚也让皇后和身边的女官去谈过口风,锦苏玉倒是没有说过一个“好”字,可也没什么反对的意思。皇后也说他没答应不过是一贯的谨慎而已,毕竟后宫之人以贞淑为第一,谁也不敢说自己倾慕皇帝之外的人。
      凤楚话音未落,锦苏玉已经扑到在地,颤声道:“臣,斗胆抗旨。”
      原本带着点笑意端坐在一边的西山景晴第一个变了脸色,看了他几眼,目光变幻。皇后也大为震惊,抢道:“锦御侍,陛下乃是询问你,尚未下旨,哪里用得上‘抗旨’二字。你为何不愿,好好说。”
      锦苏玉扑在地上哀声道:“我自小读书,家母教的就是从一而终,入宫以来一贯谨慎,尽管至今未得幸,可心里只有陛下一人。今日陛下要我改嫁他人,臣做不到。”
      凤楚扑哧一笑:“这话说得重了。这一次并非只让你一人离宫,也不是因为你不谨慎而赶你出去,犯不着这样哀伤。难道……朕的澄河侯还配不上你?”
      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彤妃听了这句话都微微皱了下眉,瞟了锦苏玉一眼,神色里大有“见好就收吧”这样的意思。
      锦苏玉忽然抬起头,望定了凤楚,此时他脸上已满是泪痕,声音却格外平静清晰,一字字道:“苏玉恋慕的是陛下,此生只愿侍奉陛下一人。即便离宫,苏玉……也终生不嫁。”
      短暂的宁静后,西山景晴忽然对着凤楚道:“陛下的家务事,我就不在这里听了。”看凤楚点了点头,她又向皇后行了个礼,起身离去。皇后和四妃已经被这个意料之外的情况冲击的连声音都不敢发一下,尤其是四妃,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得做端坐状。凤楚忽然嫣然一笑,望向旁边的女官,缓缓道:“册锦苏玉为宾,封号‘玉’。”苏玉听了这一句又抬起头,正见凤楚含着笑向他做了个“退下”的手势。
      待到他离开,凤楚轻轻叹了口气,依然是笑意盈盈的,目光在后妃身上一转,缓缓道:“今天让皇后和爱妃们看了场笑话。”
      皇后这才抬眼,也不敢说话,朝着凤楚行了个礼,带着四妃告退。彤妃几个如蒙大赦,跟着皇后退了出去,一直到走出很远,才听皇后叹了口气低声道:“那孩子算是完了。”贤妃、德妃没想过来,末了又抓了彤贵妃说不是册了宾么,怎么就完了?彤妃冷笑一声:“他玩这种不上品的心机,当下即抹了皇帝的面子,又伤了西山侯的心,还有什么前程可言?”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出口,那就是“皇帝最不待见的就是后宫人拿着她来玩心机。”

      六月末,锦苏玉这件事还没过去三天,孟郡传来消息,曾和她并肩作战的原孟国大将军琳素纵兵哗变被郡守下狱。这位孟郡郡守乃是凤家宗室里最为强悍的一位,同时也是凤楚心腹大患之人——明亲王凤辞。西山景晴没有出现援救这位曾与困境中来投的部署,她以让人震惊的冷漠来面对,甚至无视于其部署的血书求援。七月,关于景晴复国前的故事忽然在京城流传起来,可想而知,浓彩重墨的不会是如何卧薪尝胆,而是流亡陈泗时的“秘闻”。没多久,连朝房里都有官员们凑在一起咬耳朵,说类似于“听说没有,那个澄河侯在别国给人当过婢女”,再往后就有“听说没有,西山家那位逃亡的时候沦落到青楼中过……”
      八月,西山景晴上书请求邵庆发兵“收复扶风”。她分析了扶风之战的机会,末了说:“惟有从外敌手中收复疆土,我邵庆才能得天下之人心;得天下之人心,即能为天下之共主。”
      九月,凤楚令和亲王为行军大总管、西山景晴为行军总管,以莲锋等人为副将,集兵三万,出京城收复扶风。轰轰烈烈的扶风之战至此拉开帷幕。这个时候朝廷中的大多数人都不看好此仗,甚至有传言说这就是皇帝拿着数万将士的性命来给“失恋”中的西山侯解闷。这些议论一直到两个月后景晴、莲锋横扫扶风才彻底消散。出战扶风的大军中有一个临时调过来的军官,名唤璃琅,正是蒙冤下狱的琳素之女。
      在大军离京的时候,走到十里亭,景晴忽然对担任侍卫的问书道:“不知奉墨在故乡可好。”
      问书忙道:“要不,等得胜归来,七娘去把他寻回来?自从奉墨走了后,我就觉得谁都没他细致勤勉。”
      景晴想了想摇头道:“今日这样,对他对我都是好事,莫要再去打扰他了。”

      邵庆六十五年冬,锦苏玉被册封为玉宾,但是他始终没有得来凤楚的临幸。一年后,他的母亲入宫探望的时候,看着神色憔悴的儿子忍不住埋怨他不该拒绝皇帝的赐婚,放弃了西山当家主夫的大好姻缘来守着这个虚空的宾之位,还成了后宫和权贵间的笑话。苏玉惨笑道:“我若是答应了,当下就不惹人笑话了么?况且,她一个弃国来投的人,之前还被禁在宫中那么久,谁知道她的富贵能有几日,我做什么要拼着被人取笑去跟她?今日来看,的确是我瞎了眼,被人嘲笑也是活该。可在那时……其实,我也犹豫过许久,可还是决定冒一次险,胜则荣华可期;便是不成,也未必不能再得西山侯之心。我只是没想到,陛下竟是让我不得有一点点反悔的机会……”锦司教虽然文武双全,却从来不是多心机的人,听了这番话竟不知道对她这个儿子说什么。四年后,锦苏玉病逝于宫中。
      邵庆六十五年冬,陷落于异族之手数年的扶风回归安靖。邵庆以少胜多,雪耻复疆,一时间天下震动,安靖百姓奔走相告。西山景晴和莲锋至此名满天下,成为邵庆数一数二的名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番外 花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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