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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章 微雨燕双飞 ...

  •   在艰险的南断山里行走了三天,终于抵达了一个比较大的镇子。一行人想到终于能有一个屋檐过夜,还能梳洗一下都很高兴。进镇前,景晴策马到韩庭秋身边,低声道:“这一路把你折腾坏了吧?”庭秋笑道:“的确是从未走过如此艰险之路,不过也看到了从未见过的壮阔景色。”
      这一行人,对外声称是“商队”,为了配合这个身份,也都换上了布衣黑鞋。文成时规定商人不得穿绸缎,必须着没有任何装饰的黑鞋,这是商贱农贵的传统。两百多年混乱下来,前一条早没人管,后一条倒还在实施,清渺初年又特别强调了一次。这么定的时候,问书脱口道:“咱们没带货,怎么算商队?品州秦州那个地方有什么好东西能运回来?”
      景晴扑哧一笑:“这就是你不懂了,扶风没有好东西,但是西珉有啊。”
      “西珉……边境不是还封锁着么?”
      “对啊,所以咱们才不能走集庆、秦州的大道,而是要在这山里摸来摸去啊。从品州到茹县,进西珉最为便利。”
      问书眨眨眼睛:“这是违背律令的事,七娘知道的那么清楚,怎得不管?”
      “商人图利而已,并不是什么大错。贩卖的也都是绫罗绸缎、金钗银盘这样的东西,并无盐铁军械,每次的数量也大不了,对扶风和清渺都无损害,又何必斩尽杀绝?而且封锁边关只是暂时的,用不了几年必定会重开商路。”说到这里她笑笑:“去年夏天,你给燕飞寄来两件衣服,那布料就是从西珉偷运过来的。”
      出人意料的是,这个小镇有一个规模不小的客栈,当下冰雪未消,旅人稀少,掌柜的看到这么十来个人立刻迎出来,忙着吩咐店小二过来卸行李带马。一边殷勤道:“这还没过正月就赶路了,这是往茹县那里去么?离家的时候怕还没过上元吧?”
      景晴答道:“我们是孟州人,上元刚过就出来了。”
      “这天气,客官们到茹县的时候还冷着呢,翻山越岭不好走。”
      “是啊,这不是想着化雪前那边看守的也松些么。”
      掌柜的大笑,连声道:“娘子说的是。这位娘子对这商路如此熟悉,怎得过去不见您惠顾小店?”
      “以前是我阿妹带人出来。”
      掌柜的将他们几个看了一遍,都是生面孔,自己想了想又道:“这天下太平了,对那边的好东西也要得更多了。”
      景晴笑笑又道:“今年,我们不是第一拨吧?”
      “出去的,娘子是在小店惠顾的第二拨;进来的还有一拨。”
      “还有进来的?大过年的就在路上赶?”
      “这不是生意好做,东西不够卖么。”说到这里,她又上下打量景晴一番,试探道:“娘子以前……该不会是,跑南边的吧?”
      景晴笑而不答。
      掌柜的只当她是默认了,一击掌道:“嗨,其实南面的东西也吃香,就我们品州这里便能卖掉不少。哎——这位娘子莫这样看着我,我也是听年里进来的那些人说的。”
      景晴还想继续问话,此时一群人都已进了店内。伙计们忙着擦桌子倒水,她还没坐下,一人挑帘而入,一边说:“掌柜的,托你给我留的酒到了没有?”掌柜的应了一声“到了倒了”忙着迎了过去。那人循声望来,一眼看到景晴,整个人顿时就愣住了。景晴也瞬间流露出惊讶的神情。
      那人立刻抛下掌柜快步过来,望着景晴,一个“西——”字刚出口,就见她微微摇头,立刻收了声,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七娘,您怎得来了这里?”声音都是颤的。
      景晴这才笑道:“我带人到北面进货,倒是你——”
      那人又四下看看,见到问书眼睛又是一亮,想了想又上前一步道:“我便住在这里。另外,此间简陋,七娘到我家里住吧!”
      景晴想了想点了点头。
      那人顿时露出欣喜若狂的神情,对着掌柜道:“所有人都算一日店钱,记在我帐上。还有那些酒,劳烦派个人送我家里,我今晚要接待贵客。”
      韩庭秋就站在问书身边,看着这一幕,又看来人三十上下,生得眉清目秀,身材又挺拔如修竹,放在哪里都是出色的美男子。又看看问书那个要笑不笑,要叹不叹的表情,已经明白三分,可见还是忍不住碰了他一下,丢过去一个充满疑问的表情。
      问书迟疑了一下才低声道:“他叫‘奉墨’,曾是后宫宫侍。”

      奉墨是步行过来的,景晴也就没有骑马,与他并肩而行,听他讲述当下的生活。一开始,她指指随员,玩笑说:“我这里人可不少,你那边住得下么?”他点头道:“我那里房子多,保管够用。”景晴又道:“我记得你离宫的时候是说要回乡,而你应该就是邵郡人,怎么定居于此了?那时候,此间还在庐裘之手啊。”
      “我回乡后不久就嫁了人,夫人是此间人。前些年七娘您收复扶风后,我就跟着她归家。那时候这里的地便宜的很,我们买了百来亩,建了庄子。就是这里土地贫瘠,收成还不如我故乡那里的一半,但总算也不愁吃穿了。”
      她点点头,目光落在他腰间的白色束带上,柔声道:“你家夫人何时过世的?”
      “回来的第二年就病殁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庄中,一名十岁上下的女孩儿欢快跑过来,到了近前或许是没料到还有那么大一群陌生人,愣了愣又蹬蹬跑开。景晴惊道:“你的女儿?这么大了?”
      奉墨摇摇头:“其实她是我妻姐的女儿。夫人与我成婚时就已经在抚养这个孩子。我们两并无所出,当下我也当她亲儿一般。”
      景晴四下看看,见这个庄子虽不华丽,但是房屋不少,收拾得也得当,往来还有仆佣打扮得人,笑吟吟道:“这处庄子不错。至于土地,虽然贫瘠了些,但此地水源充沛,天灾不多,也是适合耕种的。”
      奉墨看着她道:“全靠七娘当年那么大一笔赏赐,我们过了这些年,又买了地盖了房子,当下还有一半没用掉。”
      有了这样一个东道主,这一行人自是得到了比预期的更好的招待。奉墨将自己的房间腾出来,全套被子都换了新,供景晴下榻。所有从人也都有妥善安置,问书一路上都是和韩庭秋同住,当下也分了同一间房。问书性情活泼,平日里话是不断的,庭秋也愿意和他闲谈,尤其是通过他更多了解安靖的生活,以及他眼中的清渺群臣。他也愿意讲述他们归国后的故事,他和燕飞一起陪伴景晴南征北战,一直到景晴前往扶风,他这才真正离开军旅,定居邵州抚养儿女。纵然问书只说“自己的经历”,但是,他的经历里必然有西山景晴的人生,这些正是庭秋感兴趣,但是无法从其他人那里得到的故事。
      然而,这一天问书显然有心事,一进房就往榻上一坐,微微皱着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忽然起身道:“我和奉墨多年不见,去找他聊聊,今晚未必回来睡。”庭秋笑笑,一开始见到奉墨,他就觉得此人必是景晴昔日的桃花债,可听问书介绍说是“宫侍”又改了想法,这会儿又想:“难道她竟连后宫中人也招惹过?”
      问书走到主屋那里,见房中灯火由明,守在门口的是随行的一名侍卫,也是他的熟人,见到他微微摇头,做了个“房中有人”的手势。他走到一边,寻了棵树靠在那里,在正月刺骨寒风中静静等着。他希望灯熄之前能等到奉墨出来,他想今时今日的景晴应该能以温柔之心对待他。
      当奉墨终于出来的时候,问书已经被冻得手脚发麻了,可还是如释重负的舒了口长气,露出一点笑容。
      奉墨一转身就看到了他,迟疑了一下才走过来,低声道:“你还没休息?”
      “多年不见,想和你说说话。”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才点点头:“到我房中去。”声音带着一点颤,脸上则是仿佛要哭出来一样的表情。
      奉墨住的地方距离主房有一些距离,布置得倒也不错,说原本住的是给他那女儿请的西席,年前有事回乡,估摸着还要两个月才能回来。他说自己因为家贫,大字不识一箩筐,一直都觉得遗憾,当下有了点闲钱,总要让小女儿能识文断字,特意请来了有名的先生。又说也不敢指望被举荐,但盼能让她成为乡里尊敬的读书人就成了。问书暗地里叹了口气,心想:“他大概至今还觉得自己若是当年就识文断字,或许就能改变结果。”
      奉墨嘀嘀咕咕地说了一阵子,看看问书,忽然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低声道:“我终究还是忍不住,明明知道一定是不成的,还是忍不住……”
      问书叹息道:“你,还想留在七娘身边?”
      他摇摇头:“不敢想。”
      “那——”
      “其实,这些年我一直都想,要是能再见她一次就好了,见一次也就满足了。可见到了,还是不满足,又想要再伺候她一次……”大概是把最难堪的事情终于说出了口,奉墨忽然松了口气的样子,笑了笑道:“九年过去了,我容貌早改,又嫁过人了,又哪里配再侍奉她。”

      在西山景晴返回安靖后的十余年间所经历过的男子中,最让问书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就是这个奉墨。他多情的让人感动,也让人伤感。当他最终离开的时候,不要说景晴,连带着问书燕飞他们这些旁观者都松了口气——替这两个当事人松了口气。他走的惨然但决绝,尽管景晴送了他一大笔钱,可问书还是忍不住为他担心。宫侍们都是不满十岁就隔绝世事,后宫的生活残酷而复杂,但这些复杂也只会在后宫中发生;同时,世间常见的一些欺诈骗瞒却又是不会发生在后宫中的。与宫女的征召不同,宫侍都是“采买”来的,待到四五十岁才告老离开。宫女们二十五六归家,娶夫生子平淡度日,除了成亲的比常人晚点,并无其他。可离宫的宫侍们晚年很少有幸福的,父母早亡,姊妹不认,带出来的财产又少,往往在贫病交加中凄然离世。奉墨带走的银钱是足够他过一辈子了,可怀璧其罪的事发生的还少么?倒是燕飞宽慰他说:“倘若没有和七娘这段事,他原本是前途无量的。这孩子也就在七娘身上犯傻,其他的时候能干得很,倒是不用太担心。”
      当下看他虽然还是一见景晴就犯傻,但是家产颇丰,看情形,这份家业也主要是靠他自己在打理,家中仆佣尽皆恭敬,在这镇上也像是有些身份,终于放下了心。看他心情略略平静,转了个话题道:“我记得你家中尚有两个姐姐,当下可好?”奉墨脸色一沉,缓缓道:“小姊姊早就夭折了,大姊想要图谋我的家产没成功,当下已再无往来。”问书愣了一下,知道他这两句话说得简单,其间必有曲折波澜,而且还有无限伤痛。
      奉墨忽然笑了起来:“这些事也都过去了,说说倒也无妨。”于是将归乡后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最初回去的时候还好,他家中依然穷困,父母都已过世,大姐一家是村中一个大财主的佃户,已有三个孩子,本来过得就很艰难,看到当年卖出去的小弟回家倒也接纳了。奉墨是带了大笔银钱回去的,看到大姐没有忘记亲情十分感动,给了他们一笔钱,让他们自己买了地盖了新房。然而,富贵反生变,他的姐姐姐夫知道他身边还有更大一笔钱之后,就变着法子想弄到手,又想将他嫁给那个五十来岁的财主做填房。这桩婚事是偷偷在议的,当时他还真半点没觉察,还是归乡初期和他姐姐同事佃户的一个女子看不过去,偷偷告诉了她。这个女子是扶风品州人,幼年随家人逃难至此,亲人在前几年染了疫病先后过世,只留下一个小侄女与她相依为命。奉墨感谢她传递消息,又觉得她能将侄女当亲儿抚养颇为仗义,就赶在他那大姐向他摊牌前,自己托媒提亲,嫁给了那女子。
      原本按照规矩,男子婚姻,母在从母,母死从姊,没有自己做主的权力。但是他是被卖掉的孩子,所谓“卖儿绝义”,被家人卖掉的孩子,只要不是由家人赎回,纵然回来,也与母家再无干系,即没有权得到家产,也不需要尽义务。既然无亲,当然可以自己托媒说亲,一样合法合礼。他的姐姐眼看着一大笔财产就此飞了哪里甘心,又有一个县吏即图谋他的财产,又垂涎他的颜色,撺掇他姐姐去告状。他的妻子是个老实的庄稼人,哪里有打官司的本事,便劝他放弃那笔钱,就算继续当佃户也比吃官司好。奉墨哪里肯,他是皇宫里出来的,就像燕飞说得,一辈子也就只在景晴身上犯傻,其他时候都能干精明。至于打官司,他连皇帝都见过,还怕见官么?说来也巧,闹上公堂的时候恰好新县官到任。这位新任知县乃是下位女官出身,与奉墨相识,如此一来结果自无悬念。奉墨也没把当初给姐姐家的钱收回,只与妻子搬到城中居住,没两年扶风收复,就来了此地。
      问书听完长长叹了口气:“真没想到,你还有这段曲折。幸而官司赢了,要不然……”
      奉墨笑道:“放心,我又不傻。我早想好了,要是县里判的不公,我就上京去。七娘她……她虽不要我,但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我被人欺负是不是?”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也就休息了。翌日起来,外面一片茫茫,竟不知何时下起了鹅毛大雪。
      西山景晴比他们起来的都早,在院子里冒雪晨练,也不知哪里找来一柄长枪,在漫天大雪中舞的银光闪耀、猎猎生风,引得庄中人都跑来看。待到一套枪法舞罢,这才收势,将枪往柱子上一靠,径自回房,见到奉墨迎过来,微微一笑道:“你庄中兵器倒全得很,这又是何种计较?”
      “刚来的那几年此间常有零星匪徒骚扰,镇上的青壮年组了队自卫。我好歹学过些弓马之术,就当了他们的教习,所以家里多备了些武器。”
      “难怪镇中人对你尊敬有加,做得不错。不过,你这里的武器做工精良,都是从哪里得来的啊?”
      “是经过这里的商队带来的。去年我偶然间从他们那里卖了把匕首,被那精美的工艺惊着了,实在是比我们这里铁匠铺打造出来的东西好太多。就又从他们那里订了一批,没两个月果然给我送来了,就是您看到的这些。”
      “昨天晚上请我们喝的酒也是这些人带来的吧?”
      “是啊,听说……”他迟疑了一下才道:“听说是从西珉来的。酒不好带,价也卖不高,他们一般是不带的。可我实在是喜欢,不怕您笑话,我觉得比当年在宫里尝到的还好。好在客商们每回都住镇上那家客栈,我就请掌柜遇到了就替我留下。这个,我也知道违背了律令……”
      景晴笑着摆摆手:“不必害怕,这多大点事啊。”她指指问书:“这家伙给燕飞寄了两件衣服,料子都是西珉来的。他们夫妻俩都傻乎乎的相信是京城来的,燕飞还穿到我面前显摆。他们也不想想,永宁城之前被连续战火糟蹋得十室九空,能做出什么好东西。要和我说是从鸣凤来的还可信点。”
      奉墨听得有趣,看看问书忍不住发笑,却听景晴又道:“不过,你这些美酒并不是来自西珉,而是……韩庭秋,你该认得这些酒吧?”
      庭秋没料到这一问,愣了下道:“自然认得,那是紫云酿。”
      “问书也该记得吧?”
      “的确是紫云酿。记得,这是珑北的名产,据说是用珑北高山上特有的一种紫花草酿制。那种香气太特殊,只要尝过一次就不会忘记。”
      韩庭秋自己就很喜欢这种酒,他家庄上自行酿制,定期往北庭给他送。听到问书的解释,他插了句:“酿制紫云酒必备的紫花草,在此间也有,我在集庆杨柳原一带见到过,只是此间人并不知道能拿来酿酒。”说到这里忽然皱了皱眉:“当下这等时候,还有人从珑北向外运东西?”

      景晴笑了下:“是啊,我也正想着呢。奉墨,这些东西最早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品州的?”
      “也没多久,大概就是去年夏天。”
      “都是那些从西珉贩货回来的商队带来的么?”
      “这个,我也没留意。我们这个镇子是南断山品州这一面最大的一个,往来客商都要在此停留。过去他们拿来的大多是绫罗绸缎之类的,我们也用不着。大约就是去年夏天开始,有了制作精良的铁器,还有诸如那个紫云酿之类的新鲜东西,价格都不高,也用得上,买的人越来越多。”
      景晴的脸上微微露出一点惊讶之色,奉墨哪里知道她心中想法,看了看漫天飞舞的雪花,低声道:“七娘,这天气太差了……”
      话音未落,景晴已笑道:“我们这些人怕是要在你这里多叨扰几天了。”
      “怎说的一个‘扰’字。七娘能来,那是蓬荜生辉的幸事。”说罢叫来管家,吩咐她盘点家里剩下的蔬菜肉食,不够的趁着路还能走快去镇上补些,又看看天色,苦笑道;“这雪再下一日,莫说山路,就连到镇上都不好走了。”
      景晴含笑不语,庭秋和问书对看一眼,心里都想忽然冒出来那么多线索,这会儿赶走赶不走,这场雪来得正是时候。
      这天,景晴将此行的部分目的和奉墨说了一遍,又说要他出面尽可能多地了解这些陈泗商品的来源,以及那些商队的背景等信息。他们自己这一行是托名“商队”,自不好再去打听同行之事。奉墨在本地受敬重,显然还是这个镇上,甚至可能是周边几百里内最有钱的一个,他以买货为名出面打探再自然不过。
      奉墨只简单问了几个需要留意的细节,便点头道:“给我三五天……嗯,雪停之后,至多五日,一定给您一个答复。”
      “好,那么在此之前,我们这一群人就在你这儿安心吃喝了。”
      漫天大雪,无事可做。几个人围炉闲谈,奉墨那个小侄女好奇地过来看,她已经没有初始的害羞,说起来话来条理清晰,又生得乖巧可疼。问书喜欢得不得了,拉着她的手问东问西,一副要认干女的样子。奉墨一直在忙碌,也不知道是忙自己庄上的事,还是已经在安排景晴吩咐的事。见他没有一直守在自己身边,景晴暗地里松了口气,心想毕竟九年过去了,他其实已经醒了,不过是乍然相逢还有一点残梦缠绕。到了午后,她实在无聊,便站在檐下赏雪。奉墨这处宅子占地极广,除了必要的房屋外,还有一大块空地用于他教习那些民兵时的练武场。庄子的护栏很高,而且是双重栅栏,四角还建了登高的木楼,可以想象这里曾经有过何等激烈的战斗。
      忽然间,从门口那里出现了一个飞奔着的身影,正是奉墨那个午前跟着管家到镇上买东西的小侄女,一面跑一面大声喊:“爹爹,先生回来了。”连着喊了七八声,见到奉墨从后面跑出来也大声道:“人呢?在哪里?”小女孩指指身后,此刻所有人都能看到漫天大雪中一人牵马而来,马背上还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奉墨家的这位西席的情况,景晴几个早上从那小女孩口中听到过一些。据说也是品州人,原本在镇上开私塾收弟子,可这种地方有几户人家有闲钱送孩子读书,几乎连糊口都困难。正好奉墨想给女儿找个西席,听人说她知识渊博,就上门去请,不但许以重金,而且还愿意让原本跟着她读书的那四个孩子一并来庄上,不耽误她们学业。这份诚意感动了她,就到了庄上,至今已经度过五个年头。她少时就因为战乱与家人离散,这些年一直在寻找亲人,去年秋天终于得到了信息,便向他们请了假匆匆赶去,原本说大概要到融雪后才回,却没想到在这么一个大雪飞扬的日子回来了。
      奉墨带着人上去迎接这位受人尊敬的西席,景晴依然站在檐下赏雪。最先注意到的是那位冒雪归来的西席,她朝着这个方向看了一阵子,忽然快步走过来,试探的叫了声:“景晴……西山景晴?”声音里带着惊喜。
      景晴也注意到了她,没一会儿也显现出惊喜交加的神情,上前几步道:“蓉行舟,真的是你!”
      这个名叫蓉行舟的女子三十五六岁的年纪,身材修长挺健,容貌生的十分普通,便是那种放入人群瞬间就无影的普通。两人相对一会儿同时向前跑了两步,抱在一起,过了一会儿景晴回身叫道:“问书,快出来看看我们在这里遇到了谁?”
      问书循声而出,见到蓉行舟也是大惊,上来就行跪礼,叫了声:“三娘子。”蓉行舟一笑:“哎呀,已经有七八年不曾听人喊这一声‘三娘子’了。”顿了顿又道:“快起来,你都快是朝廷命夫了,我一介平民,哪里当得起这样大礼。”
      问书还是拜了下才起来,笑道:“三娘子对我们七娘,和我家夫人有救命之恩,无论什么时候,问书都该给你磕头。”
      奉墨父女站在不远处,愕然而迷茫的看着这一幕,还是景晴先回过神,朝他笑笑道:“实在是巧了,你这西席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呢!这是邵庆六十六年的事。”——邵庆六十六年时奉墨已经离开后宫。
      蓉行舟是景晴在邵庆六十六年认识的,当时邵庆与某个诸侯国兵戎相见,她奉命带军应战。当时,她带了燕飞、问书几人微服前去查探敌情,不慎被敌军发现。奔逃之间,问书负了箭伤,又被两名武艺高强的敌将纠缠住,危急之时恰遇蓉行舟,出手帮了他们一把,真正是有救命之恩。
      蓉行舟是浪迹江湖的“年年江海客”,游走在列国之间却不依附任何势力,做事全凭自己的好恶判断,当时救景晴也是因为一直讨厌那个诸侯国,故而对被他们追击的人施以援手。两人相识后一番交谈,意气相投,她受景晴之邀到邵庆住了一阵,其间自在军中效力,建立了不少功勋。但是她是萍踪浪迹的性子,大约过了两年就向景晴辞行,说是要继续行走天下,即增长见识,关键还是要找她失散亲人的信息。景晴与凤楚都全力挽留,无奈她心意已定。景晴还说既要寻找亲人,留在此间,我们也可帮你一起找。蓉行舟含笑摇头,凤楚却朝她笑笑道:“景晴这句话说的不对。蓉三娘是不是留在此间,我们都该全力帮她找亲人。”然而她却不愿多说自己亲人的情况,只说少年离散,记得的已经不多,说寻找也不过是给自己留一个念想,皇帝心怀天下,我不敢用这样的小事来烦扰。
      她在邵庆六十九年的春天离开,至今两人已是六年未见。

      奉墨早就知道自己请来的这名西席不是寻常人,她除了识文断字,而且精通医术,还有一身好武艺。只是她不谈过往,奉墨自己也是有不愿多提的往事的,也就从不去探究历史。直到今天才知道她和西山景晴乃至皇帝凤楚都有过倾心相交的缘分,有过金戈铁马的征程。蓉行舟此次前去寻亲有时无功而返,却带回来一个九岁的男孩,说是她行走江湖时一个金兰姊妹的留存。这孩子的双亲皆已病故,由母舅抚养,此人曾跟随其姐在凌霜反抗过异族统治,兵败之后逃亡内地,当下定居在益州。这次就是他得到些蓉行舟家人的信息,托人传到品州。蓉行舟在益州看到他已经嫁人,妻家也有豪侠之风,但是家无长物,过得十分辛苦。她想到当年与其姊换贴金兰的情景,又看看他实在过得艰难,就提出将这男孩带走抚养。把这些事简单说了一遍,朝着奉墨苦笑道:“如此这般,我就厚着脸皮带着孩子回来求东主容留。”
      奉墨连声道:“莫要这样说。不就是多间房的事情么,哪里谈得上‘容留’二字。他和我儿年岁相当,正好做个伴。”说着唤来女儿,亲自去为两人安排,问书也跟着去帮忙。景晴留下蓉行舟,朝着她望了一会儿重重叹了口气道:“叫我说你什么好呢?我是真不知道你们这些江湖旧友的下落,可我在哪里,那是明明白白的。此地到集庆不过二十来天的行程,你怎忍心那么多年,连封信都不带给我?”
      蓉行舟沉默了半晌,也叹了口气:“是我小人之心度人了。”
      两人又沉默了一阵子,景晴用力锤了她一下,这才笑了起来:“罢了罢了,不和你计较了。往后可不能如此。”
      “决计不会。”说着也笑了起来:“这些年我也常常想念你。集庆与此不过二十余天路程,日后当去拜访。”
      “你——真的就留在此间做一个西席?”
      蓉行舟笑道:“此间不好么?乡居宁静、学生聪慧、东主殷勤,还有你西山景晴为父母官,有什么好挑剔的?”
      景晴想了想,缓缓道:“我只觉得可惜,不过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我倒是没料到此间东主也是景晴旧识。”
      “他曾是宫侍,便是那时认识的。”
      “难怪举止大方,行事果断。”
      景晴心想看样子这偌大家产还真是奉墨一个人撑起来的,又想到他当年离开成为宫侍官也只有一步之遥,却因为与自己的一段纠缠而终结,心理又有些感慨,想着总要找机会再弥补一些。
      “往事日后再叙,你堂堂扶风大都督带着这么几个人微服到此,总不会只是来看望一个昔日的宫侍吧?不知道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恐怕不能,军有军规。”
      “啊,的确是我问的唐突了。不过,我倒是有一些事情想要向扶风大都督汇报。”
      景晴露出好奇的神色。
      “我此次外出,好几次听说陈泗人进入扶风一带并不是从去年开始的,早在两年以前就有看到。”
      “在哪些地方?”
      “就在南断山中,扶风、益州都有听闻。而且不是三五人,而是成群成队的出现。”
      “你听到的,这些陈泗人是男女老幼混杂,还是男子为主?”
      “这个倒是不曾关注。”
      “我这次到品州也发现了不少有趣的东西,比如……”她将一把匕首放到几上:“你看看。”
      蓉行舟拔出来一看惊道:“好精湛的工艺!”
      “品州这里随随便便就能买到这样的器具。”
      蓉行舟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的看,啧啧称奇。
      “其实,这样的工艺我在多年前就见过……”
      “哎?难道……是在你流亡之时?”
      “对,就是陈泗的工艺。陈泗人精于冶炼,我在北庭见到的兵械更为优良。其实……”说到这里她笑了笑:“其实当初西南的诸侯国都想方设法从陈泗进兵械,旧劭庆军中也是有的。我一直以为那里的兵械优良是因当地的铁矿石比我们这里的好,现在看来铁矿的确有差别,但真正决定一切的还是冶炼的工艺。”
      蓉行舟微微皱眉。
      景晴却忽然笑了起来:“我回到安靖之后常常想要如何才能将陈泗精湛的冶炼技艺引入我国,却一直没想到合适的方法。此次陈泗难民云集,我本想自今年起在期间征召擅长冶炼、锻造的匠人,希望能让清渺也至此拥有此等技艺。没想到……”她点点几案上的匕首:“有人抢在我前面了。”
      “或许只是一些匠人在此开了铺子。”
      “三娘子果然是隐居山林不问世事了。”
      “我说错了什么?”
      “扶风是边境,各种规矩都与其他地方不同。在这里开一个铁匠铺是要得到官府特批的,目前扶风都督府还没有允许异国人从事此业。”
      “品州山高路远,流落至此的陈泗人不懂此间规矩也是正常的。而官府么……官府里的人,若是不出大事,个把年都不会来这些地方。”
      “嗯,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所以,这些东西在集庆、扈县还有承平这些地方是看不到的,反而出现在品州,我想,顺着南断山往外走,大概益郡、邵郡反而能找到。”
      蓉行舟一抬眉:“所以……南断山中或许有着远超过当下官府已经掌握的数量的陈泗人,而且,在做一些违反律法之事……”
      景晴但笑不语,心想这一次真的没有白走南断山。又想这些年对品州还有北秦州关注的少了,当下边关宁定,该腾出时间好好整顿内政,让扶风真正可以安居乐业。两人又说了点别来之事,原来蓉行舟离开劭庆后又在江湖上浪迹了一年多,扶风之战刚结束,她就选择了返回故乡。理由是,多年来寻亲无迹,当下故乡回归,存了万一的希望,故而返乡定居。说到这里她苦笑道:“这几年下来,我也知道亲人在世的希望十分渺茫。他们但有一点可能,都该回到扶风来的。”她到奉墨庄上做西席时,奉墨也刚在这里安顿下来,他的妻子已经病入膏肓,整日里便在那里烦恼要是自己故去了,年轻的夫婿和年幼的侄儿该托付何人。说到这里,蓉行舟笑了笑:“她也是自寻烦恼,应该说,要是奉墨有个什么,她们娘俩有没有本事守住这偌大家产才让人担心。”
      景晴听得有些感慨,心想奉墨选的这段姻缘,就是要与后宫中的岁月彻彻底底的割裂。想到这里忽然转过一个念头,靠近了蓉行舟低声道:“来,说真话,你留在这里那么多年,是不是为了奉墨?”

      西山景晴一行人在奉墨的庄子上又停留了五天,还没等到雪融,奉墨那边的消息已经回来了——贩卖紫云酿和陈泗刀具的商队大多都是品州周边地区的人,也就是孟郡、益郡和扶风本地。这些人对外说是走西珉那里,但有何他们熟悉的人透露,其实货品都是在扶风、益郡一带采买来的,又说这些人里很多连西珉话都不会说,哪里有本事到那边去行商。如此娓娓道来,景晴听了一半就称赞道:“了不起啊,这么点时间就能得到如此多的信息。就是我把集庆府的差役都派来,怕也做不到这个地步。”奉墨自然谦逊,蓉行舟却道:“东家曾几次带着此间百姓击退山贼,在这方圆数百里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景晴暗地里叹了口气,心说扶风归邵庆那么多年了,居然还有那么多地方形同制外,连最基本的安全保障都无法从官府得到,她这个大都督当的惭愧。奉墨哪里想到她的心思,谦逊了两句后道:“我和他们说也想从事这个生意,让人替我牵线,估摸着最多十来天就能有消息过来。”
      景晴脱口道:“不可!”顿了顿又道:“后面是官府中人的事情,你一介平民,无须涉险。”
      奉墨笑了笑:“七娘亲自前来,这件事一定非常严重。商队这条线,想要查下去,我的法子是最好的。一时间也只有我能做到,官家的人代替不了。我久居于此,有家有产业,他们不会疑心。另外,这里方圆百余里黑白两道都知道我奉墨的名字,要真有人想在品州多做点生意,或者开一条更方便的路,和我合作必是有好处的。”
      “在其位方谋其政,你没必要以身涉险。”
      奉墨又笑了下:“七娘,我决定了。就像七娘刚才说的,我当下不吃官家的饭,所以只要不是作奸犯科的事,我要做什么,七娘也是不能阻止的。”
      景晴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你这份情我承了。不过,我要派官府中的人加入。”
      奉墨笑道:“这自然是需要。要不然将来谁告我个私贩物品,我还得跑集庆找七娘您替我做主。不过,派来的最好是男子,要么就是年长些的女子。我这些年寡居在家,身边没有年轻的女孩儿出现,熟悉我的人都是知道的,要是忽然冒出来几个,牵线的自己就得起疑心。”
      “放心,定不会让你坏了节素名声。”
      当天晚上,景晴拿了本书刚翻开,韩庭秋过来敲门。两人分宾主坐下后,庭秋开门见山的说他希望留下来跟奉墨一起“打入敌人内部”。景晴拿着茶杯在手上转来转去,过了许久才嫣然道:“你加入自然是再好没有了,说不定还能直接和陈泗人打交道。只是,这件事做浅了用不上你,做深了实在是太危险。”
      庭秋苦笑道:“扶风大都督让我跟了这一路不就为了此事。我的心意在承平的时候已经向你说明白了,当下下令就是,非要让我毛遂自荐么?”
      “哎哎,这话说的,我这不是不舍得你涉险么。别的不说,要是伤着了什么的,铭霞还不得伤心死。”
      庭秋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心想这话说得好听,其实不就是等着我来请缨,要我真的一句话不说,在你心里就是“已经没多大本事”的人了。朝她笑笑又道:“雪停了之后,大都督就请返回集庆,调兵遣将、静候消息吧。”
      “这是什么话?”
      “现在线索有了、帮忙的人也有了,总不见的还要你扶风大都督亲自在这个小地方坐镇?当下所有线索都指向一种可能——有人在此招兵买马、打造军械。这是摆明了的造反行为,你身为扶风之首,难道不应该尽快返回集庆,以备万一?”
      景晴撇撇嘴,叹了口气:“多少有些不甘。”
      “难道你觉得能在这些个山沟沟里把幕后黑手抓出来?”
      “我只是想抢在江漪前头把事情的真相弄个八、九成明白。”
      “钦差使?”
      “从现在得到的消息看,在大量陈泗人拥到扶风之前,就有人通过品州,在燕州等地招募陈泗人——估计应该是以铁匠为主,隐匿在品州深山里打造兵械。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等到陈泗人四散逃亡之后,一定有人在边关散布消息,招募他们为兵。江漪到边关转了一大圈,凭她的细心,不可能一点痕迹发现不了。而一旦发现,她就会追查到底。恐怕,这时候她已经带着大批人马到茹县一带了。”
      庭秋微微侧头,想了想道:“你和那位钦差使有罅隙?”
      “没有,其实,我们还算得上莫逆之交。”
      “那又何必争这个长短?她是钦差使,东查西走是职责。你是扶风大都督,坐镇集庆方为本分。从年里出来也有个把月,该回去了。”
      “哎呀,不得了了,现下倒是会教训我了呀。”
      庭秋笑道:“我要承大都督提携,自然要先为上官的安泰着想。”
      “罢了,当下我对这件事也有了八分把握,的确该回集庆去了。不然江漪回到集庆我这个东道主却不在,太过失礼,而且,我还有个金兰姊妹被她大过年的就拖走,也不知道过得怎样。”
      几日后,雪霁天开,道路渐好。景晴留了几个人下来帮助奉墨,又让他们不急着行动,她后续还会安排人过来,然后自己带着问书几个人自品州州治返回集庆。出发前她和奉墨谈了一次,除了公务上的叮嘱,又问他帮了这个大忙想要得到什么,不是从她个人这里,而是从扶风都督府想要些什么奖励。奉墨想了想道:“如果重开商路,想要一张特许。”
      景晴显露出惊讶的神色:”你想要从商?”
      “也算不上从商。只是想要出去看看,沿着商路到异国看看不同的习俗,想来应该是很有趣的一件事。”
      “你那孩儿,将来想让她如何成就?我看你为她延请名师,可是希望能被举荐入仕?”
      “她啊,不是那个材料。如果能重开商路,我会先带着她一起四下看看,至于将来……好歹家里已经有些产业,她只要不败,安度一生应该没有困难。”
      景晴没有想到他是这样的想法,想了想点头道:“我答应你,将来重开商路,一定发一张路引给你。”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第二十章 微雨燕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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