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第十八章 羌笛 ...

  •   云门子樱在扈县收到了复职的公文,皇帝念云门慕忠贞节孝,重新启用他的同父之妹。但是官职未定,暂挂六阶在钦差巡查使江漪处听用,待江漪归京后再对她安排去处。子樱一点高兴不起来,心想这种重新启用还不如不用,赋闲了几年,好不容易盼到东山再起却一股脑被扔到大麻烦上。
      扈县知县沅红期却觉得自己真正要时来运转了,这样边关地方,几人有机会见到清渺三杰之一的江漪?去年鹤舞、鸣凤平定,江漪、莲锋占首功,特别是莲锋已册封公爵,风头之健已然超过西山景晴。莲锋江漪素来并称,沅红期相信,若是能得到江漪的肯定,她不定还能从莲锋那里再得到几句美言。
      江漪巡查了秦州几县的政务,又到几个屯田军的军堡和重要关口看了看,检查了粮仓、军械库等地,以及城防工事,还去慰问了一下在秦州避难的陈泗人。子樱一路跟随,她对军务、政务都很熟悉又来过这一带,与各处官员、各营军官都能混个脸熟,江漪几次说吏部这道命令来得太是时候,真给她送了个好助手。子樱开始的时候有些不安,她不知道江漪所来为何,但是她在路上有意无意的那些暗示都让她害怕。而她自己又恰恰经历过几乎导致灭家的灾难,深知就是这样的“不明白”才藏着最大的风险。但是几天下来她的心情又复平静——一路巡查,并没有值得上报给皇帝的重大过失。一路行来,从江漪对府库、城防的关注,子樱怀疑引发这次“巡查使西行”的原因,大概是“中饱私囊”的传言。
      西山景晴好奢华,这在邵庆是出了名的,但在子樱看来,这个说法“不实”的成分比较多。而导致这一说法盛行的则是两个原因,一个自然是凤楚的大方,另外则是因为她出自以奢糜出名的孟国宗室。子樱最不担心的就是这点,景晴的确好奢华,但是她也从来不缺钱,所以她怎么想都想不出自己这位金兰之交有必要通过违逆律法的手段来敛财。至于治理方面,谁也不是圣人,做不到完美无缺。扶风作为边关要塞,大都督第一责任是靖边,这一部分的成绩海内共知;作为行政官,扶风百废渐兴、人口缓增,也是一眼就看的出的业绩。江漪都常常笑着说:“西山侯当之无愧的出将入相。”
      新年之前,休假了大半年的莲锋得到任命——出任两江郡郡守。江漪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重重叹了口气,心想这桩任命实在不怎么样——莲锋当得起一地郡守,但不是两江郡这种九省通衢、民风彪悍地的行政官。其实,若非被派了这么个巡查使的差事,她自己倒是挺想主动请命去治理两江郡。那里是苏长绮的故乡,一度强大到震慑四邻的文成王朝,就是由她在两江郡敲响了崩溃的丧钟。文成王朝崩溃后,安靖陷入了数百年分崩离析,国土沦丧、人口锐减。但同时,文成王朝的崩溃也改变了许多——安靖的男儿们走出家门;曾经百姓都不敢仰视的神官、巫女们走下神坛,人们的信仰越来越世俗化。在苏长绮高举义旗之前,百姓们都相信君王和神官都是不可违逆的,不管他们以什么样的方式来统治,人们能做的就只有忍耐。文成之后,乱世毁灭了神权与君权的信仰,更催生了无数野心家,一次次的群雄争霸终于让安靖百姓彻底相信了苏长绮的那句话“君王神官皆凡人”。每每想到这一切,江漪都会觉得发自内心的兴奋,对那个被称为“被苏长绮的胆大妄为搞得乱七八糟”的两江郡也充满好奇。
      不过这个时候,江漪还真没太多心思去关注莲锋的使命,她的这次巡查使得任务进入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受命之初,她一直在考虑凤楚为什么做这样一个安排,是为了安定朝廷上的某些传言,还是她真的产生了怀疑?到扶风后,心情反而沉静下来,西山景晴的每一个举动都告诉她——她知道她的来意,但是并不介意。从孟郡到遥州、集庆、秦州,和西山景晴相关的地方一路走下来,她并没有发现值得让朝廷警惕的事实。如果有,那也就是千百年来名将重臣必然要面对的忧患——拥兵成患、功高震主。而且,震主这两个字是用不到景晴身上的,在统一安靖的惊世功业中,她完美的始终站在凤楚身后。真要在功臣中找个“功高震主”的下刀,莲锋和她绝对排在这位西山侯前面。
      一到扈县,遇到了赶来轻云宫“主持上元祭”的燕飞二人,江漪有些惊讶,她以为景晴会对她在扶风的一路行动均“放任不管”。燕飞等人的出现,稍稍打乱了她的计划,两人热情地邀请她去参加轻云宫的上元祭祀,甚至出动了轻云宫司正来说“倘若巡查使能为主祭,当是秦州百姓一年的福分”。江漪以“微服出行,不宜惊动地方”为由推辞了,但是再也推辞不了观礼,子樱也在一边劝说“轻云宫上元祭祀别具特色,既然遇到了,也不差这半天一天的,莫要错过。”
      轻云宫对江漪的欢迎让她本人都吃了一惊,司正放下祭祀典礼前的繁杂事务将她请到内室说话。江漪本想推辞,但是司正神情里有一些不能言明的感觉吸引了她。
      果然,刚一坐下司正就说:“扈县的那些流民间第一次爆发瘟疫后,轻云宫根据病理写了防治的方子,又有官府和各地神宫和药后下发,这个事情巡查使应该是知道的?”
      江漪点点头。
      “后来,我们这里的一位神官心细,到使用了这些药方的人家查访效果,结果,被她发现官府下发的药物中多了一味——升云草。”
      江漪并没有听过“升云草”的名字,司正自然认认真真解释了一番,这段话没两天前西山景晴在承平宫也听明流说了一遍。
      “此事甚大,但是……好像秦州府和本地知县都还未得知?”
      “事涉官府,不敢随意透露,轻云宫已经写了密报由神宗司提呈皇帝。既然巡查使来了,自然不能隐瞒,或许巡查使能在巡查之间为轻云宫找出此事的原委来。”

      扈县上元夜因为轻云宫的缘故,也别有一番热闹,秦州各地的百姓但凡有点实力都在这几天赶往扈县,甚至还有从集庆赶来过上元的人。江漪笑吟吟的走在人群中,看一路的张灯结彩,彩车在人群簇拥下行过街头,上元灯会充盈着世俗的欢腾。行到最热闹的地方,她忽然拉了一下子樱,低声道:“轻云宫司正那段话你怎么想?”
      子樱想了一会儿,目光望着一辆敲锣打鼓的彩车,缓缓道:“做得过了,反而不像。而且……”顿了顿又道:“我也懂一点药理,升云草……应该不能有那么大动静的效果。”
      “子樱的意思是,再找一些大夫核实?”
      “不如我亲自试药。”
      江漪一惊。
      “最多也就是癫狂失态,并无生命危险。”
      “升云草的药效也是因人而异,一个人试药并不准。”
      “可将此事对沅红期言明,从县内官员、士兵中抽一批人出来和我一起试。”
      “如果这件事是真的,扈县官府最为可疑。”
      “所以才让红期派人试药,她心中若是有鬼,不用等到结果出来就该有表现,倒也省得我受场罪。如果她一片泰然,那么至少这件事与她沅知县的关系不会太大。”
      “也不能这样断定吧?”
      子樱扑哧一笑:“若是有那种南断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本事,沅红期至于出身名门、入仕多年还只是七阶,且在如此偏远清苦地么?”
      江漪笑笑点了点头,但对于试药一事依然不置可否。子樱也不好多问,江漪则将注意力转回到上元灯会,看到一个有趣的就拿来和子樱讨论。如此过了一阵,江漪忽然指着一处道:“这一身打扮奇特的很,是秦州地区的特色么?”
      子樱看了两眼,惊道:“这是陈泗贵族的礼服。”
      “这你也知道?”
      “当年在此盘桓的时候,有过一次两国议和,见来访的官员穿过。当时特地问过阿姊,听她详细讲解过一次。”
      “这个地方居然还有穿着如此耀眼的陈泗人,这倒是有趣的很。”
      话音未落,就听一个人叹息道:“要仅仅是耀眼就好了,这家人真正要我们的命。”
      两人回头,看到站在她们身后叹息着说话的是此地知县沅红期。沅红期也是来看上元灯会的样子,一身便装,上好的羔羊皮袄配撒花红裙,正是她最喜欢的艳丽装扮。
      “红期何出此言?”
      “一言难尽,等我把这点苦水吐完,怕是要天亮了。上元灯会难得,还是不说了。”
      “灯会还有明朝,红期话说这么一半,我的好奇心一起,哪还有心思看灯会。莫说灯会,怕是回去都睡不着。”
      沅红期看子樱丢给她一个“遵命就好”的眼神,笑吟吟的说:“这里不是说话地方,到我那里,我让人温两壶好酒,再做几道好菜,一边吃夜宵一边说,您莫嫌我话多就好。”
      转眼,一行人回了县衙。上元佳节,沅红期把内宅的使用也放出去一大半,好在厨娘在家,没一会儿就做了几道精致的菜配上小食送来。她又让人把自己珍藏许久的一瓶绵州桃花红酿温了拿来,劝过一轮酒这才说起前话。
      原来上元节看到的这一家子乃是从陈泗燕州过来的,燕州和韩庭秋的故乡珑北一样都是边关,位于珑北以北,与秦州永兴关以及西珉铜城关接壤。招摇过市的这家人姓姚,原本是燕州知州。陈泗动乱之后,姚知州身为边关重镇的主要官员,却是叛军还没有到城下就逃走了。因为逃得快,所以也逃得从容,金银珠宝装了几大车,跟着一起过来的都是州府的将官士兵。到永兴关下的时候,那个衣衫光鲜,人头攒动,不像是逃难,到似来叩关闹事的。姚家满载金银,入关后在秦州州治租了间破落大家的宅子,若非清渺禁止这些难民买地置产,恐怕早就买了几百亩良田收租做庄园主了。
      江漪眨眨眼惊道:“哎呀呀,我还当陈泗过来的这些人一个个艰苦度日,还有这般富贵人家。那为什么不好好在州治的大宅子住着,跑到你这里来了?难道也是被上元灯会引来的?”
      “要说为了上元灯会也不算错。真正来说,是在州治那里惹了众怒,到这里避风头来的。”
      原来大多数到安靖的那些原本陈泗的富贵人家,即便像韩家那样其实还有些家底的,也都知道异国求生的道理,不显山不露水,深居简出。富贵人家,难免有姬妾,不过真正带着妾婢歌女逃难的本来就不多,到了这里看看形势,又听过几次律令宣讲后,许多都选择了将这些人遣散。这个姚家却是没有半点“逃难”的自觉,在故国怎么摆谱到了这里还是一样嚣张。带出来的歌姬美婢不说,到了秦州还想要采买当地女子,最终还是因为不被允许才作罢。听说采买的目的并不是缺少人手,而是这家的男人想要“尝尝安靖女人的滋味”。这种行为在安靖不惹众怒才怪,问题在于虽然让人无比讨厌,但要找错还真找不好找。就是姬妾成群这一点,尽管法律上有通.奸罪,但要有人出告。歌姬美婢们说到底就是家中奴仆,主家对其的所有权是受到清渺律法保护的。而且,安靖婚姻中,除了正夫之外,侧室也就是俗称的“小夫”也是请媒下聘大红花轿迎回来的,并非奴仆,是正儿八经的主人。但陈泗明面上一夫一妻,除外的女人都是奴仆,反而让人找不出一点茬子。如此大半年,还就是新年前总算让官府找到了一个罪名把这家人收拾了一场。
      原委是这家的某位少爷抽风,光天化日调戏一个年少貌美的女子。其实清渺律令里没有“调戏良家女子”这一条的,口头上占占便宜最多被人丢石头骂“下作的男人”。问题在于,这位大少爷不是光动口,还带动伤了手。这下被人扭送到官府告了个“意欲不轨”,不过再怎样终究是“意欲”,最后也就是被打了一顿丢出来。
      事情不大,到底还是给姚家提了个醒——这里已经不是他们能为所欲为的燕州。于是为了避避风头,又听说扈县上元灯会比州治热闹,于是早在年前就拖家带口跑到这里来了。

      听完这段抱怨江漪和子樱也忍不住相对而笑,子樱问道:“难道在你这里又有花样了?刚挨过一顿打,总该规矩点了吧?”红期苦笑着说的确没有在州治那么混账,不过前几天这家的几个女眷争风吃醋,在客栈里大打出手。男人开始还是劝,可能因为姬妾们闹腾得太过,最后也动起手来,而且从房里追打到外头。这一下,又被人报了官。差役们到现场,不由分说全部押到衙门,司刑一问也是哭笑不得。那旅店的人只听那些女子皆称男子为“夫君”,又见男人动手打女人,这才报官,实际闹腾得都是妾婢。因此这并不是一桩男人打女人的罪案,而是主人责打女奴。尽管男主人对着女仆手打脚踢,在安靖人看来也够荒唐,毕竟没有罪,只能翻翻白眼把人放了。
      说到这里,红期叹了口气道:“两位说说看,这种事可不可气,这还真是嫌我这里还不够忙。”
      “的确可笑可气,不过不犯律法,说来,倒是觉得此间百姓有些过于紧张。难道因为是边关县的原委?”
      “自从那次‘瘟疫’之后,本县百姓对那些陈泗来的人就害怕得很。哎,看看今天晚上,那家人还唯恐别人不知道他们是异国人似的,穿的稀奇古怪的招摇过市。”
      “那件事情之后,秦州多地都有当地百姓驱逐陈泗人的事情,扈县怎样?”
      “不瞒上官,怎么会没有呢。年前一度闹得都快出人命了,还好住在城里的本来就不多,我们把得过病的那些劝出城去,又费了许多力气安抚百姓,这才稳定下来。现在扈县城中听到‘陈泗’两个字都皱眉,所以啊……”说到这里又重重叹了口气。
      “红期对这些流民已经颇为用心。”
      “上官面前,我也不说官面话。我沅红期入仕多年未得寸进,在这扈县数年,兢兢业业,眼看曙光在前,实在不想有任何事毁了这分辛苦。”
      江漪扑哧一笑:“红期果然是个爽快人。”
      沅红期嫣然道:“其实,大半陈泗人都还本分,遭遇瘟疫也不是他们的过错。只希望姚氏那样的少来几个,不过,要是来得都能像上次来这里的韩琳兄妹那样,别说安生之所,谁排挤他们,本官亲自去为他们讨公道。”
      江漪莞尔一笑,子樱却愣了一下,心想:“哎呦,阿姊的旧爱还被人惦记上了。”
      江漪又问了些扈县治理上的问题,然后又将话题转回了瘟疫一事,没说几句就被沅红期苦笑着打断。
      “上官是不是在路上听到一些传言——说我们官府发给他们使用的薰药里混了升云草,正是此草会让人癫狂?”
      “还有这种说法?”
      红期冷笑了一下:“这桩事的源头我也猜得出来——集庆过来的那个女孩儿,叫做韩琳的,在县外一处废弃的宅院找到一些草药后遇袭。这件事,上官在集庆总是知道得吧?”
      “嗯。”
      “当时我也派人四处询问,都说那些草药并无奇特之处。然而,等他们回了集庆后,才有一个隐居山间的老大夫说其中混有升云草。还没等到我把此事上报大都督,也不知怎的,一转眼坊间都在议论。我们身为本地官员,和那些陈泗人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做什么要放点贵的要命的草药进去让他们满大街的咬人来毁自己的前程?还挑数年任满等待考核,这样的重要日子!”
      子樱忽然道:“该不会是你无意间得罪了什么人……”
      红期笑笑:“我也想过,不过,我沅红期应该还没这个福分让人来摆那么大的排场就为了找我点不痛快。”
      江漪这才温言道:“官员考评是大事,想来不会因为一些风言风语而定论。”
      红期笑道:“承您吉言。但盼巡查使和我们大都督明察秋毫。”
      这番话说完,已是深夜,两人就在沅红期这里歇下。红期选了歌伎给她们陪床,两人都没要,反而子樱从红期那里拿了卷书做睡前消遣。沅红期忍不住取笑一句:“吟咏《上邪》之人,果然情深如海,那么子樱又是为了什么呢?”子樱回道:“安如你家大都督,千帆过尽、凝目江流。”
      子樱和江漪的房间临着,她刚躺下就听到有人敲墙壁,忙起身过去,果然江漪连衣服都没换,笑吟吟的对她招招手:“进来再说几句话。”
      子樱穿得少,拉了被子搭在身上,笑道:“想说的是不是升云草的事?”
      “我是告诉你,试药一事不用再提了。”
      “哎?”
      “不管什么结果,这件事与神宫、官府都没有关系。如果我没料错,升云草根本也产生不了这种效果。”说到这里忽然重重叹了口气:“如此一来,事情就更麻烦了。”
      子樱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江漪看着她缓缓道:“做这么一件事总要有点原委,不出在内部,那就是……”
      “边关……庐裘?”
      “我暂时只能想到这点。”
      “庐裘这三年来没有在扶风得到过一点好处,当下陈泗四分五裂,他们应该将精力放到吞并陈泗上,难道还想图谋扶风?不应该啊,庐裘不是派了使臣来议和?”
      “对啊,陈泗四分五裂,这么一个机会,庐裘盯着;西珉就没什么想法?同样的,我们清渺难道就这么看着?别人不说,你的金兰之交恐怕就不会安于光看着别国得好处。如果清渺出手,庐裘还能从陈泗得到多少好处?”
      子樱想了一会儿道:“庐裘做不成这样一件事。”
      “是啊,所以更麻烦。”
      “此间必有内应,这个内应的图谋不会比庐裘小。”
      江漪苦笑着点点头,过了一会儿道:“上元灯会结束,我们就去几个关口,那边依然无事,我就可以上复皇帝——扶风大都督端正勤勉,堪为表率。”
      子樱嫣然道:“定然无事。不过,刚刚的猜测,是否该写封信和景晴说一下。”
      “自然。不过,我想燕飞她们既然来了,这些消息很快就会传回集庆,景晴一听便知。而且,她在扶风经营多年,定能想得比你我更深。”

      狂风卷蓬草,羌笛怨杨柳。
      羌笛传自羌胡,文成中叶流入安靖。数百年后,羌胡已经湮灭,羌笛却在安靖扎根,凡边陲地,都能听到羌笛悠然苍凉之声。扶风各关守军和军堡中的文官们是没有新年的,文官尚有任期,戍边的将士年复一年在此西风冷月,故乡辽远。江漪一行到冰河关的时候,远远听到关城上羌笛悠悠,回荡在西关正月凛冽寒风中,如泣如诉,听得人顿起思乡之情。
      江漪长叹一声道:“不知何人吹羌笛,一行旅人尽思乡。”
      燕飞笑道:“这应该是冰河关主将在城墙上吹奏。她这一手羌笛是扶风一绝。”燕飞在扈县收到消息,冰河关发生了命案,关城中的文官无力处理。本来这样的事应该沅红期先去探勘,若是情况太过严重,再行上报秦州府。但是,从来前敌无小事,军堡说“处理不了”的命案,不会是简单的打架斗殴,多半还是要上报到集庆。燕飞索性就在扈县点了些人跟着钦差大队一起前往冰河关。
      在扈县江漪的钦差大队终于抵达,后续前来的官员告诉她,经过集庆的时候没有遇到西山景晴,都督府的人说去了承平。江漪笑着对子樱道:“承平宫司正明流精通药理,她这是去求教了。”这一队人马声势浩大,先行官员已经飞马前去通告,待到行进关前,已不闻羌笛之音,但看城门大开,吊桥下放,当前一人四十上□□态健壮,正是冰河关三千将士的首领。
      冰河关主将,七阶正的武官,名唤萝云初,瑶州平民子弟。因为身材高大、体力出色,十五岁就被征召入伍,参加过诸侯之间的混战,最终跟随上司归邵庆,然后到了扶风,这一来就是七年光阴。萝云初身高体健,扶风军中的女子论体力只有北营大将军璃琅与之不相上下。待到向巡查使行过礼,见到燕飞眼睛一亮,上来握住她的手道:“没想到乡师亲自前来,这下好办了!”还没等一行人到官厅入座,萝云初已经把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这一说着实让几个人都吃了一惊,尤其是燕飞,心想这哪里是“出了个命案”那么简单,肚子里顿时将此间的文官骂了个遍。
      原来几天前冰河关军队例行巡查,在距离关口四十多里的地方发现了一堆尸体。这些人身上都有通关的路引,也有士兵认出是在年前出关的陈泗人,有的说过不下去了要回故乡,还有的是要去庐裘投亲。本来士兵们都以为这群人是倒霉遇到暴风雪冻死的,准备就地掩埋一下了事。但是一个随行的军中文官懂一些医理,看出这些人乃是中毒而亡。这一下就不能随便了事了,派了人回去通报。冰河关是个规模比较大的军堡,除了驻军还有数百百姓,周边几个军堡的民事事务都在这里集中,因此也有仵作。这些人到现场一查,果然是中毒而亡,一共有二十三人。一群人将尸体运回冰河关,见到萝云初就一句话“快报县府。”冰河关将士们死人看多了,但都是战场上见的,这种“恶性谋杀”这些人从记事起就没见过。
      子樱意味深长的朝江漪笑笑,后者苦笑道:“我也觉得自己一进扶风就到哪儿哪儿出事,平日里没那么灾星啊。”
      燕飞带着人去查看尸体,江漪军旅出身,对此道一窍不通,子樱倒是做过地方官,查案断狱都有经验,被打发着一起跟去。过了半天两人一起回来 ,将萝云初叫上讨论案情。燕飞现在和沅红期一样,听到“陈泗人”三个字就头痛,但是怕什么来什么,死在荒野的这群从路引上看都是陈泗人,二十三人只有三名女子。冰河关对这件事一点想法都没有,子樱也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有更多的见解。燕飞冷笑了一下吩咐道:“把所有死者画影,送到扈县让人辨认——当初犯癔病的有没有这些人。等消息回来了,这个事情才查得下去。”
      子樱回来和江漪一说,后者朝她笑笑:“怎么评价?”
      “决断的有理。只是,若真是犯癔病的人,这件事就真的朝着您设想的方向前进了。只不过,庐裘才派出特使求和,现在人大概还在永宁城,又在扶风做这种手脚,有点不像话啊。”
      “庐裘朝中也未必心意如一。皇帝登基不过三年,但是沉稳务实,他想要与我朝交好,从此开边市,通有无。这是他的睿智。但公卿贵胄、朝廷勋略中有的是还想靠劫掠得好处的,皇帝也不见得压得住。而且,庐裘与安靖交兵百余年,只在你那阿姊手上吃了大亏。在庐裘主战派心中,只要压制住西山景晴,让她离开扶风,边关就还是他们的天下。”
      子樱想想的确如此,扶风收复后那几年与陈泗、庐裘的边境摩擦也是败多胜少,直道西山景晴担任大都督才变成一面倒的状况。
      “我想,经过这几年,要说入侵扶风,庐裘人怕也是不敢了。他们无非是想使点手段让景晴在扶风呆不下去,无力妨碍他们并吞陈泗。”
      子樱皱眉道:“我朝频频用兵,此时重点应该是收复凌霜……庐裘担心的有点急了吧。”
      江漪笑笑不语,心想子樱到底是离开官场久了,对形势把握不准。只要庐裘、西珉对陈泗内乱插手,清渺也必然会在党中分一杯羹。倘若国力不足,宁可延迟收复凌霜。毕竟,凌霜的收复是板上钉钉的事,无非时间。而清渺无论什么时候收复凌霜都是名正言顺的一件事。相反,陈泗这件事倒是稍纵即逝的机遇。两相比较,何者为重,是显而易见的。

      发生在冰河关外的这桩大命案并没有改变江漪一行人的行程,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在箩云初的陪伴下检查了冰河关以及附属的几处烽火台的情况。又对着沙盘地图看了冰河关的整体防卫。
      西山景晴镇守扶风后对边关的防卫方式作了重大改变,在此之前,西、北两关都是以散落的烽火台为主的监视防卫体系。也就是小队士兵镇守在散布于庞大边境线上的烽火台中,一旦观察到周边有敌人的动静就点燃烽火向后方示警。从文成中叶起,冰河等几个关留守士兵都不多,遇到敌人入侵,示警后即后撤到扈县、秦州等地拒守,等待大军抵达再行出战收复失土。景晴则将防卫的前线推进到了关口,她将原有的几个关建设成了真正的“关城”,每一处都驻扎千人以上,并允许百姓到关城内居住。同时,新建了大小七八座军堡,同样军民合用。这些军堡与关城连成一体,一处受到攻击,各地都可派出援军。在此生活的百姓依托军堡、关城,在周边开垦农田或者放牧牛羊。健壮的男女农闲时接受军事训练,或参与筑城,半民半兵,即补充了军粮,又能作为紧急时的兵员补充。这套系统极其庞大,照着她最初的构想,要新建二十余处军堡和两个大的关城,倘若全部完工,仅能容纳的百姓就达三五万人。扶风这些年的税收,以及朝廷拨下来的银两几乎都用于这些军事设施的修建。
      冰河关的几座附属军堡是最先修的,每座相距二十余里,都选靠近河流湖泊又有险可守之地。江漪等花了两天时间将几处都仔细看了,修建的工艺无可挑剔,选址也恰到好处。箩云初说冰河关是模子,所以每一处地方都是大都督亲自踏勘,当下万事具备,就是百姓太少,当下只有冰河关中还住了些人,外头开垦了点田地。又说若非这里是要塞,不敢让异国人居住,要不然那些陈泗人,别人不想要,她是求之不得,来多少留多少,这儿最缺的就是人。
      江漪又问今年冬天征调了哪些地方的徭役,又主修那些军堡,箩云初摇摇头道:“今年的人都拉去铺路疏渠修粮仓了。秋日里大都督下令,所有军堡的修筑都暂停一阵。我们想想也是,庐裘被我们打怕了,陈泗自己都乱成一团,边关能太平很长一阵子,这银子花到别的地方也好。”
      江漪朝着子樱看了一眼,心想:“看到没有,你那阿姊已经在动心思了。若是拿下陈泗数郡,冰河关等地就不再是边关,自然没必要继续当年的计划了。”
      冰河关是她这次巡查的最后一站,虽然还有多处边城,但是窥一斑而知全貌。西山景晴作为扶风大都督从各方面来说都不仅仅是合格,而是出类拔萃。而她年少时,特别是在邵庆时代的飞扬骄傲也收敛成平和沉稳,在江漪看来,比之七八年前更不可能有“图谋不轨”的行为。刚到集庆的时候,她还有“劝说景晴避嫌,离开扶风到中原繁华之地逍遥几年”的念头,当下却觉得为了清渺大业,扶风就该继续由她西山景晴来镇守。
      子樱当然看得出这一番巡视一切安好,又看江漪对扶风防务的赞赏溢于言表,心中高兴万分,倒像是她自己受了褒奖一般。数日下来,她与江漪的部下们也混熟了,说说笑笑颇为自在。众人也知道她是刚刚被旌表的云门慕的同父妹妹。当下莲锋风头正健,功臣之中首封公爵,已然超越了之前光芒四射的西山景晴,她将家名改为“慕”,对云门的哀伤痛惜之情可见一斑,可想而知,必当惠及这位夫妹。仅想到这一点,也就对她客气三分。更何况子樱举止谦和,学识广博,加上容貌出众,也不难让人喜爱。
      这日大队人马依然宿在一处军堡,条件简陋,除了几个高阶官员有房子可住,其他人都只能在堡下搭帐篷。入夜后天气寒冷,还飘起了雪,在外头帐篷里的官员们耐不住寒,纷纷到里头来烤火。萝云初索性让兵士们收拾出一处宽敞地方,点了火炉,让文官们都搬过来挤挤。又吩咐人煮了羊肉汤,拿来供众人暖胃驱寒。这些人在一起说笑热闹,没一会子樱几个自有住处的也过来喝汤凑热闹。
      有文官喝了一大口汤又烤烤火,叹息道:“本来以为这些年行军打仗,什么苦都吃过了,到了扶风才知道当年那些真算不上什么,不过就是十天半个月的事罢了。”抬头看看子樱:“没想到云门家的千金比我们还吃得起苦。”
      子樱笑道:“我不过是几年前在扶风住过一阵,那会儿天天打仗,有那段日子作铺垫,这会儿在扶风遇到什么都觉得还好。”
      一边有人推了先前说话的人一把:“你忘了,子樱在景晴大都督幕下多年,和我们一样南征北战过来的。”
      那人呵呵一笑自觉说错了话,正想着找点别的话题,忽然听到外面有喧闹之声,忙站起来道:“怎么那么吵,我出去看看。”
      子樱笑道:“多半是和我一样闻着肉汤香来凑热闹的。”
      众人刚说笑了几句,出去看的那个人回来了,皱着眉道:“堡下忽然来了一群人,哭闹着要进来。”
      “这种天气,这种时候,怎么会有人来?这处军堡也不在大道上啊!”
      正说着,萝云初挑帘而入四下看了看,子樱道:“巡查使并不在此。”萝云初“哦”了一声又要走,子樱起身叫道:“出了什么事?”
      萝云初皱眉道:“真是见了鬼,一群陈泗人,也不知道怎么跑到这么个地方来了,一个个衣不蔽体的,在那里哭喊着要进堡避寒。”
      “我等奉皇命巡查地方军政,并不会干涉日常运作。这里是都尉的地方,你自行决断即可,无需请示巡查使。”
      其他几人也连声称是,说都尉决断便是,去问了巡查使也必定是这样说的。
      萝云初叹息道:“照理说,夜间军堡决不放人进来。不过,我看这些人没几个能熬过这个寒夜。”想了想又道:“罢了,我让人给他们在外头扎两个帐篷,再送几个火炉出去。”子樱几个都不说话,萝云初说罢转身出去,没一会儿就听到她下命令的声音。
      子樱也皱起了眉,低声道:“陈泗的混乱已经那么久,不该再有百姓寒夜奔逃。而且,他们到这里来干嘛?”
      “对啊,这里离开庐裘不远,陈泗人过来,应该直投冰河关啊。”
      大伙这么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一阵也想不出个缘故,过一会也就各自休息。
      翌日子樱出来时见军堡已经开了,那些城下避寒的百姓正在经过检查一个个进来。果然就是萝云初说的,衣衫褴褛,不成人形。没多久江漪也过来,子樱将前夜之事说了一遍,她笑道:“早听说萝云初铁骨柔心,倒是一点不差。”
      一个下级军官在那里询问难民,正问道他们来此做什么,准备往哪里去。但听一个青年回答道:“我们听说扶风军中招募我们陈泗人,我们都是来投军的!”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第十八章 羌笛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