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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承平 ...

  •   韩竹连着几天都在军营里,确切说是在长捷家中。长捷新年里也忙着给两个侄女开小灶,除了练武就是教兵法,韩竹好学,常来蹭听,长捷索性就留他在家里住。武艺还好,兵法一道确是叔侄都头疼的事,长捷出身贫寒,后又落草,从来没有读过书。当下能读写,还是寨中有落难的读书人看他聪慧教了些。他自己领兵作战所向披靡,真正应了一句话“天生名将,不关多读兵书”。他有这份悟性,更有连绵不断的战斗供他一步步前进,两个女孩儿可没这个本事,再加上武将见习也是要考过兵书才能进阶,只能抱着兵法苦读。若说讲解兵法,其实难不倒长捷,他有一肚子亲身经历的案例可以用,但是那些不占屈人之兵的政略就让他一头雾水了,常常叔侄三个对着本兵书犯愁,莫说其中深意,就连字都认得不全。倒是韩竹自小读书,拿着本兵书从头念到底不成问题,倒是帮了长捷的大忙。
      韩琳、韩玖姊妹带着大包小包到军营,但凡可能影响韩竹的人一个个打点过去,末了才去了长捷那里。两人带的东西都是应景的常用品,长捷含笑收了,又留她们吃了午饭,末了还派侍卫兵送两人回去。长捷对韩竹道:“富贵人家,难得有如此相亲相爱的。”韩竹笑着说:“当初在珑北的时候到没那么亲近,人们说患难起真情,或许就是这样的吧。”
      长捷的大侄女说韩竹这个姨母是个有趣的人,听说一来就在我们这里行了服礼,虽然说话什么的羞涩细气了点,但还是有我们安靖好女儿的风范。长捷白了她一眼:“那是阿竹的姨母,在你算做长辈,怎么能如此轻佻的评论。”
      少女吐了下舌头,笑道:“她年纪小,我们总忘了该算长辈。”顿了顿又道:“我们每每和她说话,就想一个姑娘家怎能秀气到这个地步,柔得象画里的人儿。”
      韩竹插嘴道:“和你们说了许多次了,我们那里,女孩儿家就是要娇柔恬淡才好。我们家的女子都是大家闺秀,从小一举一动都是有人教出来的,一分不能多,一分不能少。”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阿梅是完蛋了,在家里就撒娇耍赖,现在更是野丫头了。”
      “阿梅这样都叫野丫头,那我们算什么啊?”
      韩竹脸上一红,过了一会儿道:“说错了说错了,在这里,我才是没救了的野孩子。”
      几个人都笑起来,长捷拍拍韩竹以示安慰,又说明日就是元宵,这两个侄女商量着要去点高彩,请他们一家人一起去捧个场云云。韩竹拍手说好,于是约了第二日见面的地方。
      翌日,韩竹一大早就赶回家,却看到有人来的比他更早——西山铭霞已经和云门书霖坐在那里。原来铭霞几个两天前赶回来过元宵节,结果一看——所有大人都不在家!铭霞郁闷了一阵子,和书霖说:“这回和我父家的人一起过节吧。”书霖早想念韩竹,自是赞同。跑道韩家还没坐下,韩梅飞奔出来扑到铭霞怀里,连声道:“还好阿姊来了!阿爹和二叔都被派出去了,阿兄又在军营,只有我和芝兄长两个无聊死了。”
      紫媛也是才知道景晴不在集庆,随口问了句去了何处,铭霞撇撇嘴道:“自来了这里,没有一年过年能完完整整在一起的。这回我想着总没大事了吧,结果和书霖玩了没两天,回来一看就留了封信说急事去了瑶州。”
      韩梅脱口道:“阿爹和二叔也去了瑶州!”
      “那么早就派人出外差了?今年大伙儿都勤快到这个地步么?”
      紫媛说好像是瑶州那里休憩城墙,无意间挖出了一个仓库,里面有大量文成时候的文献,但是开挖那天正好大雪,文献损坏严重,那边急着找人抄写,向郡治求援来着。铭霞心想要不是管辖上的规矩,向着孟郡要人更方便,而且邵、孟两郡才子济济,哪里像集庆,有个能认几百字的就被看作“读书人”了。她正想着,却听书霖道:“文成时候的文献?我也想去帮忙抄书了呢!”韩竹道:“对啊,你怎么没去见习进阶?”铭霞没来得及栏这句话,心中一震,书霖却大大方方的回答说:“阿母是被革职的,我就没资格去见习了。”
      韩竹愣了一下,立刻转移了话题,把长捷的邀请一说,铭霞第一个拍手道:“想到一起去了,我来也是请弟妹们一起去给她们姐妹助威。”顿了顿笑道:“可没想到长捷将军也来凑元宵节的热闹。”
      “大将军不喜欢热闹么?”
      “倒也不是。大将军极重名声,平日里除了公务一向是深居简出,生怕一个不小心落下轻浮的骂名。”
      韩琳啊了一声,低声道:“这边对男儿的要求,居然和我们陈泗对大家闺秀的要求一般无二。以前觉得是天经地义的,现在回想,一辈子深门紧闭、一无所知,是何等可怜。”
      铭霞对这样的感慨没有体会,倒是韩梅说了句:“婶娘不是常常和叔父一起出去,没有天天关在家里啊。”韩琳扑哧一笑:“幕兄长是奇男子。”韩梅侧头想了想道:“反正啊,我觉得,把谁天天关在家里都挺可怜的。”
      说到这里,铭霞定了晚上来接他们的时间就和书霖告辞了。韩竹将韩梅拉到一边低声道:“可是因为我这个‘不守规矩’的兄长,让你被同窗笑话了?”韩梅抿了抿唇:“没有的事,阿兄将来是要当将军的人,谁敢笑话,将来羡慕死她们才对!”
      “嗯,就凭妹子这句话,阿兄将来一定当上将军。”

      铭霞两人出来后,书霖许久没有说话。铭霞笑话说是不是走得太急,没让你和阿竹多说几句话?
      “我在想,阿母怎得和巡查使出去那么多天。他们……”
      铭霞淡淡道:“她们大概去了扈县、冰河关那一带。”
      “扈县……”
      “扶风最近的事情不都从那个地方出来的?”
      书霖神色更愁,过了许久才道:“天下太平之后,果然功臣们就不太平了么?连本朝也逃不出这种宿命么?”
      “阿霖,莫说这种话!”
      书霖一颤,深吸了一口气:“不会再说了。”
      两人默默走了一阵,铭霞才道:“燕飞他们也去了扈县。”
      书霖心想连她都感觉到的事西山景晴不可能毫无知觉,她自己的家族因为牵涉到谋反案而身败名裂,逃了性命出来都已经是莫大的幸运。当下一想到类似的事情就心惊,可除了担心害怕,也真没有能做的事。又想铭霞身在事中,心理受的煎熬只有更深,面上依然是没心没肺的吃喝玩乐,这么做反而是最正确的选择。

      元宵,又叫上元,一年中的第一次月圆,也是新年庆典的最高峰。承平街头巷尾张灯结彩、人流如梭。韩庭幕走在人群中,东张西望、兴致勃勃,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安靖的上元灯会,而且是在以上元庆闻名于世的承平。玉舟拉拉他的袖子,低声道:“莫要顾盼得太明显,会被人看作浮浪男儿。”一旁韩庭秋没忍住笑出声来。庭幕立刻收回目光,学着玉舟的样子,走的端端正正,遇到感兴趣的,也要站定了认认真真地看过去,最关键的是,目光决不能停留在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身上,尤其不能与其四目相对……这些“大家男儿”的规矩韩庭幕早在书院里就听许多人向他普及了,紫媛还拿着自己当年学的“闺秀仪态”对他培训了一番,无奈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玉舟上一年的评价很不错,已有消息说他能获得提升,于是这个本来就很勤奋的青年加倍的勤奋了。他是春官,典籍礼法都属春官管辖,于是这种大过年的带着人去支援瑶州的事又落到他头上了。紧赶慢赶,进了承平城正好是上元。他还很起劲的带着人直奔春官,结果只有一个小吏值岗,一问三不知,还一脸“今天是上元,你们来谈什么公务”的责怪表情。玉舟也只能自我安慰同时安慰同僚们说:“承平上元庆天下闻名,借此机会好好游玩一下吧。”话音未落,随员已作鸟兽散,留下他们三个男子也就结伴上街了。玉舟曾在上元节来过一次承平,自然由他带路,一路上把此间各种传说逸闻介绍了一遍,韩家两兄弟也听得津津有味。
      安靖各地的上元庆典都从正月十四开始,到十六结束,三天内不设宵禁,无分男女贵贱,尽情欢乐。唯独扶风一地,自十五到十七。元月十五,由神宫举行上元祭并且点亮第一盏花灯后才是节日正式的开始。
      午后,人流向承平宫涌动,玉舟几个自也跟着走,没一会儿,玉舟和一边的人说了几句后脸露喜色道:“他们都说,这一次承平宫的主祭是我们扶风大都督。”庭秋两人相对一望,惊讶道:“西山大都督到承平来了?”玉舟也表示惊讶,可是众人都这么说应该不假。庭秋心想数日前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景晴还说今年要留在集庆陪铭霞过上元,怎么忽然间变了主意,而且到此地还在自己之前。庭幕低声道:“承平宫与轻云宫乃是一脉,或许还是扈县那里的事。”庭秋点点头,心里却想扈县开始的疫病虽然奇怪,但也没有严重到需要她这位扶风大都督来东奔西跑的地步。而疫病,初始就是一场不大不小的传染病,之后弄得那么可怕,主要针对的应该就是他们这些陈泗人。异国异族,这里的人不欢迎他们是正常的,只不过西山景晴等扶风主政的高官下定了决心,旁人不敢反对,于是找点麻烦挑动民意,逼景晴等人改变主意。至于在这个过程中还能得到什么别的好处,那就个人看本事了。他也不认为,就这么一点事能够撼动景晴在清渺王朝的地位,简而言之,他还是看不出有什么值得她东奔西跑的。
      承平宫中人山人海,仪式繁复而庄严,主祭官正是扶风大都督西山景晴。韩庭秋挤在人群中看这场隆重的上元祭,从敬酒酬神,到承平乐舞,最后神宫推出一个扎成巨大花瓶的灯车,由司正西山明流亲自点燃。随着灯车通亮,人群发出一声欢呼,然后神官们点亮装饰在各处的彩灯,而街道上已经一片欢腾。庭幕心满意足的叹了口气:“真有趣,没有白来一次。”另一边,玉舟和一个青年在那里说话,远远的,也能看出那人身材挺秀,让人想象容貌必也不凡。
      玉舟走过来的时候神色有些不自然,庭幕随口问了句,他撇撇嘴道:“那位是瑶州司库。”
      “地官从六品,不简单啊,远看……这位司库还未到而立吧?”
      “刚过花信而已。”顿了顿忽然笑了下,继续道:“他和我一样,是庐裘占领的时候出仕的,也都是出自官宦人家。”又停了一阵,仿佛是下定了决心,低声道:“他的名声不太好……”
      庭幕还没回过神来,庭秋已经笑道:“嗯,样貌太好、少年得志,难免名声要出点问题。”
      玉舟苦笑:“真要是传言倒好了。”
      “哎?原来安靖官场也有这等故事。”
      “也有……陈泗并没有女子为官,怎能出以色图晋之事?”
      “断袖分桃也是常有的事。”
      玉舟想了想才明白过来,尴尬的笑了下。
      “那位司库……好像佩戴绿萝带。”
      玉舟重重叹了口气:“他啊,倒霉就倒霉在遇人不淑。王师刚一平定,他的娘子就以‘不守夫道’为理由休了他,闹得两家因此决裂,他的父亲也被气得大病一场,至今卧床不起。哎,他就是命不好,这个糊涂的休夫,要放到现在绝对成不了,可那时候,刚刚收复,一切恢复旧制,上到官府、下到民间,都生怕男人因为那几年反了天,所以……”
      庭幕也叹了口气:“世事艰难。”
      “我们这样不高不低的人家,男人戴上绿萝带就算是完了,再嫁无人要,娘家也回不去。他也就只剩下官场挣扎这一条路。”
      “你们好像关系不错。”玉舟话里话外都是替那人开脱的意思。
      “我和他共事了几年,就在扈县。只不过官军收复后我调到冰河关,而他留在扈县,最终也是在扈县升了七阶下,才得以登堂入室。”
      “当时的县令……”
      “就是沅知县。”
      庭幕没什么感觉,庭秋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心想:“原来是那主,难怪能有‘以色侍人’的机会。不过他的官阶已经在沅红期之上,大概后面攀了更高枝。”
      三人一边说,一边往热闹处走。承平的繁华远在集庆之上,庭幕笑道:“看到此间,才相信书中传言。”
      “传言什么?”
      “少时读书,看到说安靖富庶繁华,周边各国,除西珉外无可争锋者。但是自冰河关一路行到集庆,实在有些失望。集庆虽说是一郡郡治,可远不如我们故乡——同样算边关地的珑北来的繁华,更不要说重镇北庭。”
      “扶风本来就苦。安靖四镇,鸣凤水泽乡、鹤舞万山迷;扶风寒风冽,凌霜八月雪——都是有点要命的地方。扶风么,比凌霜好过,据说当年商道繁茂时也有不亚于中州城市的富庶,反正这种景象几代人都没见过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边关四镇,最好的还是鸣凤,听说那里粮食一年能收两回,不缺吃的。”玉舟说话间一脸的憧憬,又道:“我也不奢望进京,就想有朝一日能去邵州看看,也算没白活了。”正说着,忽然“哎”了一声。两人跟着望过去,正见西山景晴一身便装,一群人拥簇着,也走在赏花灯的人流中,而正在向着她殷勤说话的正是那个俊美出色的瑶州司库。

      这是景晴第三次到承平,第一次当然是攻取瑶州之时。攻克瑶州,是她归顺邵庆后的第一场军功,也是她提出的一场战役。每下一城,百姓夹道欢迎,载歌载舞。邵庆的同僚们含义丰富的上报凤楚——瑶州百姓眷恋“故主”,故而势如破竹。她却是清楚的,能在瑶州受到如此欢迎,并不是因为孟国当年的统治何等英明,而是后来统治他们的国君比他们西山家那群人更混账数倍。第二次到承平是为了明流接任司正,匆匆往返。说来,这还是第一次“品赏”这个扶风最繁华,也最有沉淀的地方。
      陪伴在侧的是她自己的侍卫、属官以及瑶州府派出的官员。也不知道瑶州知州是太“善解人意”了还是怎么着,自己没有陪同,也没让高阶官员跟着,而是选了个眉清目秀的六阶下的司库做向导,美其名曰:“谙熟此间风俗。”景晴看看这个在自己身边殷勤说话的青年,忍不住笑了一下——瑶州这个美人司库的名声,她在集庆都听到过不止一次。他在沅红期那里真正入仕,高升则在澄羽轻手上,不过早在羽轻离开扶风前就调任瑶州,也不知道是正常调动,还是澄家这个当家对他腻味了赶人。对这么个人的存在,她一直没有过问,最大的原因是不管这司库的活到底是谁在做,反正也没出过错;既然无过,其他的也就无须多问了,毕竟这位司库没有婚姻在身。
      她到承平就是为了亲口问明流那些往事,当下主持了上元祭,顺便巡视一下瑶州吏治,最多再三四天就要回集庆。
      这个背负着奇妙名声的瑶州司库名唤“茗芳”,上官将来派来陪伴存了什么心思他懒得多猜,但面对这位扶风最高长官的时候倒是没有任何怯意——西山景晴年少时风流放纵的名声很响,但他也不止一次听人说起这位扶风大都督从来不碰自己属下之人。不过这会儿他到对此有了那么一点点遗憾——这么个眉目如画,笑意常带,谈吐优雅的女子怎不让人沉迷。
      承平上元灯会精彩纷呈,茗芳也向导的尽心尽力,各种典故逸闻烂熟于心,就连随侍的属官们都听得兴致勃勃。正好一台花灯过去,塑的是药神除疫的故事,茗芳指着道:“我们这里和扈县一样,崇敬药神。大大小小的节庆,都要拜药神医祖,这是从轻云宫那里倒传过来的风俗。”
      景晴点点头:“嗯,你是从红期那里出来的,难怪熟悉轻云宫各种典故。”
      茗芳淡淡一笑:“这可误会了,我是在扈县那里任职,却不是沅知县的手下。那时,我是秦州典狱。”
      景晴又看了他一眼,心想:“不容易。”
      秦州从来是发配地,自从收复扶风后,流放的犯人有一半以上都是发配此间军前,对此进行管理的就是秦州的典狱,其数量之庞大、人员之复杂是惊人的。茗芳在秦州时不过是刚刚二十,其中辛苦可想而知。
      又逛了一阵,到了晚餐时间,从人问此间有什么好吃的东西,茗芳想了想道:“有一处能做正统的中州菜,只是地方小了些……”听到中州菜三个字,景晴眼睛就亮了,一口答应。她的属员也多中州人,笑吟吟的问东西作的是不是地道,可别把大伙儿骗去了吃的不快活。瑶州府陪同的则连声保证,说府里也多中州人,都常去那里,地方不大,每天人满为患,也就是司库的面子才能随到随吃。众人玩笑说“司库人头好熟。”茗芳淡淡一笑:“只不过是秦州时的熟人……嗯,不敢隐瞒,那家人是三年前大赦后从秦州过来的。”
      三年前,为了求雨,应西山明流之恳求凤楚下旨大赦,因此获释的有数万人,大多都是各诸侯国不肯投降或起兵反叛的将领、官员及其家眷。
      饭馆果然不大,也果然座无虚席。茗芳预先打了招呼,店家在后面自家住处摆好了席。一进店就听“啊”的一声低呼,几个人站了起来,正是玉舟和韩家兄弟几个。
      景晴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韩庭秋,心想“这缘分真不浅,不过他们跑来干嘛”,再一转念想到瑶州府昨日带她去看的那一大堆文成时候的书籍档案也就明白了。玉舟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景晴一行,他下午听韩庭幕那几句感慨扶风不如陈泗的话有点郁闷,便说带两人来尝尝正统中州菜,看看安靖人精致起来是个什么样子。
      茗芳见了玉舟远远点一下头,他们两个在扈县的时候曾是无话不谈的好友,等他出了那些事后也就疏远了,但好歹玉舟见了他还不会转头就走,人前人后也不说太过份的话,在他看来算是不错了。景晴走了几步也微微回头,朝着那几人浅笑了一下。
      “茗芳,这家店是男人在打点吧?”过来的时候看到店堂中有歌舞,不过是女乐,也就猜到主事的当为男子。当时的风俗,饭堂酒楼若是生意好,就有伎乐中人来求个场子表演,大半操此道的当然都是眉清目秀的青年男子,但也有女子在此间求生。在清渺,女妓这个职业是没有的,乐籍女子是纯粹的吃卖艺这口饭。在官家的规矩里,同样乐籍,女子身份高于男儿,但在民间可就没男人那么受欢迎了,女乐的收入远不如男乐。但是女乐不涉情.色,一家店倘若男子主事,就只会让女乐借地,省得涉了风月遭人非议。
      “这家家主的身子在边关毁了,女儿尚小,只有让男儿主事。也正是这样,我们这些生活在承平的人才有口福。”
      景晴之前并不评论,但等到菜色上来,单一看就忍不住叫了声“好!”光看摆盘就知道,这哪里仅仅是中州菜,是只有中州望族人家才能做出的东西。好在之前已经听茗芳说过这是个流放遇赦的人家,而这几年来扶风流徒中多的是曾经钟鸣鼎食人家,倒也无需刨根问底,只指指盘中菜道:“可惜此间材料不如中州,店家的手艺未能发挥尽至吧?”
      茗芳笑道:“虽然很多中州食材这里弄不到,但是扶风也有不少中州没有的山珍,大都督尝了就知道。唯独可惜的是店家小本经营,此间没有名贵食材倒是真的。”说到这里又是一笑:“其实他家郎君的手艺更好,只是他去了神宫做事。”
      “神官?”问的人有些诧异,神官最注重身家清白,这家人是流徒绝对够不上“清白”二字。
      “侍童而已。”
      “哎?这倒难得见到。”
      所谓神宫侍童也就是神宫里的杂役,无分男女长幼都称“侍童”。神宫不存在“雇佣”人,也不允许买卖人口,所有侍童都是“自愿无偿服务”,除了包食宿,拿不到一文钱回报。会在神宫常年担任侍童的,几乎都是信仰虔诚又家境殷实人家出来的,要么就干脆是孤儿,有口饭吃就满足的那种;象这样的小户人家,每一口人都是重要的劳动力,不会常年在神宫待着。
      正好男主人亲自端菜上来,景晴顺口问了一句,得到的回答是——
      “小儿的命是承平宫明流司正救下的,在神宫终生侍奉也是应该的。”
      茗芳在一边低声道:“他家小郎君本来是被选中要祭神的。”
      景晴顿时明白,想了想又道:“掌柜原本是什么人家?”
      “我们是旧宋国那里的。”顿了顿,看了眼茗芳才道:“当家的曾是夏官中人,位在五阶。”
      待他退下,又问茗芳:“当年那件事在明流司正插手之前,已经开始选牺牲了?”
      “嗯,三十六人都已选好,还选了十来个备用的。”
      景晴吃了一惊,心想轻云宫在这件事上还真够起劲。
      “说来也奇怪,选的三十六人中有二十来人都出自旧宋国。而且……还选了女子,这事当时我们就想不明白,从来生祭,牺牲里都没有听说过要用女子的啊。”
      茗芳说来无心,景晴却着实一惊,心想:“难道,这就是云山岚坚决要生祭的原委……”

      当夜,韩庭秋被叫到了承平宫。
      到驿站请人的是都督府的侍卫军官,玉舟也认识,等庭秋离开,他看向庭幕的神色里就充满了疑问。庭幕装着看不懂,伸个懒腰说句天色已晚就去睡了。玉舟一个人发了会儿愣,他到底也是久在官场的,很快就决定自己最好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西山景晴在神宫住处接待了韩庭秋。
      无论地位多么崇高、香火多么旺盛的神宫,修行之地的生活至少在面上永远是清苦的。西山景晴的住处也不过一方斗室,一席铺地,别无长物,比之他和庭幕在馆驿的房间还要简单。
      “玉舟带着你和庭幕,是为了承平那批文成古书而来的吧?”
      庭秋点点头。
      景晴苦笑了一下,心想这两百多年群雄割据对安靖文化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若是放在文成年间,何至于一州都找不出足够识文断字的人来处理一批古书。连年动荡之下,民不聊生,普通百姓能有一口饭吃就很不错了,哪里还有心情送女儿去读书。诸侯混战之下,即便入仕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十年寒窗换来的可能是数年间就在改朝换代中丢官弃职、逃亡异国甚至身死家亡。清渺之后,凤楚已经三次下旨要各地选送人才,不问贵贱,只求学问,但是除了中州几郡,其他地方真正找到的人才寥寥无几。而采用“临时录用”的方式来变相的提供见习进阶的机会,也只能说勉强应应急。人才凋零,这是新兴王朝面临的最大压力。每每看到当下的人力窘境,景晴就忍不住想,若是这样的乱世在持续百年,或许她们素凰族,乃至安靖都将成为历史。不过现在王朝统一,凤楚已经两次颁布圣旨,要求各地重建官学,对官学入学的条件则加以放宽,同时鼓励百姓设私学等等。相信再过一二十年,安靖就能得到一批新的精英。
      “深夜唤我过来,是与那批文成古书有关?”
      “两百多年诸侯林立,很多旧传统、旧礼法都已经无人得知了。我想你和庭幕替我留心查找一件事——神宫或者巫殿的生祭中,可有用女子为牺牲的古例?”
      “只此一事?”
      “只此一事。”
      庭秋笑道:“倘若找到了,该当如何?”
      “记下文字,卷册之名,入库之号,给我便是。直接送到都督府,莫假他人之手。倘若我不在集庆,让铭霞转交。”
      庭秋点头。
      景晴微微舒展了一下身子,笑道:“就这么点事。我明早就离开承平,只能累你大半夜的跑一趟了。另外,神宫不宿俗家男子,好在今天不宵禁,辛苦你再走点路了。”
      庭秋起身四下看了看,笑道:“纵能留人,我觉着还是回馆驿来得好些。”
      “明流这里的确是清苦了些,她自己心性淡漠,也不管别人受不受得了。”
      庭秋笑着告辞,景晴站起来微微欠身。
      这边人刚走,转眼就有人敲门入内。西山明流笑吟吟道:“刚才出去那人,该不会就是韩庭秋?”
      “神官该当不问俗事。”
      “神官也是人,做不到太上忘情。真做到了,不解人间之情,哪来的悲天悯人之心?”
      景晴撇了撇嘴回答道:“就是庭秋。”
      “铭霞的眉眼生得还真有些像他。”
      景晴不搭话,她知道这种事情一搭话就没完。
      “好歹也把人介绍给我认识下,我到底是你姑母。”
      “我和他又没有婚约,做什么要介绍给族亲?至于引荐给你……韩庭秋年少时也是出了名的风流人物,在北庭不知道让多少女儿家为他要死要活得,若是……让明流司正心思不稳,我这个侄女罪过可就大了。”
      明流愣了一会儿笑骂道:“一口一个神宫清净地,还说这样的话,胆子越来越大了是不是?”
      景晴淡淡一笑,心想这个话题总算到此结束了,却没想到明流并没有走,坐在那里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脸庞,柔声道:“你少时娇柔,真正想不到会是如今模样。”
      “姑母深夜前来,不是仅仅为了感怀过往的吧?”
      明流笑了下,旋即正色道:“前两日你说的事,我查阅了宫中典籍,又询问了熟知升云草药理的几个人——升云草并无引发癫狂之功效。”
      景晴微微皱眉。
      “轻云宫前些日子写过防疫的方子,我也将升云草按照不同分量放进去亲自试了,同样不至引发癫狂。”
      “你亲自试了?”
      “嗯,不光我一人。升云草的效果原本因人而异,所以我找了几个心性坚毅又可靠的神官,说明原委,与我一起试过,皆无异状。”
      “升云草……不是有催.情之效?”
      明流笑得风轻云淡:“是啊,这两天过得可不轻松。”
      “司正……”
      “客气的话就不要说了。这是关系到轻云宫声誉的大事,我身为轻云宫的上宫司正,做什么都是份内事。”
      “这件事难道与升云草无关?那么扈县那一出戏又是为了什么呢?”
      “或许是为了把怀疑引向神宫。”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第十七章 承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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