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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沙如雪,月似霜 ...

  •   从集庆出发,轻骑快马,五六日入秦州界;再三四日,可到扈县。
      江漪一行初二离开集庆,初七到了秦州界的惠县。惠县和扈县接壤,距离秦州州治都是三四天路程,也都是贫瘠的小县。云门家出事,子樱丢官的那一年受景晴之邀到集庆住过一阵。正好遇到外敌扣边,景晴亲自到前线督战,子樱也跟着去走了一圈,所以对长河道沿线城镇并不陌生,在她看来,集庆、惠县比她初见时已经好了不少,至少人口渐多。但在江漪看来,惠县的水准大概只有天朗群山那里能相比。两人行走在城中,看到江漪神色中有些失望的样子,子樱道:“文成年间,惠县、扈县都曾繁荣。那时候,靠的是西境通商,商旅从京城出发,到集庆、瑶州,再到西面各国,长河道是必经之地,因而繁盛。秦州地势更高,土地也更为贫瘠,靠耕作是富裕不起来的。”
      “重开商路……此地看来还要清苦数十年。”
      “其实,若是能收复瑶州,扶风的日子就能好过不少。”
      “瑶州?”
      “那里土地肥沃、气候得意,从来是鱼米之乡。啊,你可能还不清楚,文成时的瑶州就是今天的陈泗珑北郡。我那个阿姊逃亡异国的时候在珑北住过一阵,那里的富庶她最清楚。”
      “韩家好像就是珑北人吧?”
      “逃难到此的多半都是珑北、杞阳两郡的百姓,尤以珑北为多。韩氏是珑北望族。”
      江漪想了想忽然扑哧一笑:“我还真想看看我们这位西平侯在珑北时的样子。”子樱眨眨眼睛也跟着笑了:“这说的,连我都好奇了。什么时候有机会,偷偷问问那位紫娘子。”江漪笑笑,又道:“子樱知道皇帝为什么任命我这个巡查使么?”
      “猜得到一些,只是,不知道巡查使为何让我跟随在侧。”
      “你说说。”
      “天下大势已定,因此,以往被统一之大业掩盖的事情会一一出现。因为天下太平而无法再建功立业的愿望会转化为叛意;同样的,以往不敢角逐天下的人,也会在太平后重燃野心。安靖大地已经分裂了两百多年,四分五裂之时人们渴望统一,但是在统一大业中,上演无数国破家亡的惨剧,一定也会有想要复国的贵胄,和对故国留恋的百姓。这些都是清渺不安定的因素,皇帝也不敢置之不理。而西面是清渺立国根本,地势复杂、幅员辽阔、兵士众多,若在此出现叛乱,很容易就能形成据点,与朝廷长期拉锯。所以,皇帝派了您来巡视,一方面安抚各国遗民、官员;另一方面,也是对那些长久以来就让朝廷不安的地方进行判断……巡查使,我说得没错吧?”
      江漪笑着点点头,这并不难猜,基本上对大势有所了解的都能明白。
      “我还是不明白,您特意将我带在身边的原委。”
      “离京的时候,皇帝对我说——云门慕节孝感天,足以荫蔽家族。前些日子,我也收到莲锋的书信,希望我在巡查使任上提携你一把,让你重回仕途。”
      子樱心想“果然和景晴估计得一模一样”,想到有可能重归仕途,她心中有些激动,略微平息了一下,转念道:“到秦州……能有重归仕途的机会?”
      “或许吧。”
      子樱没有那么乐观,当年丢官的时候在秦州数月,还正是用兵之时,她都未能得到足以重新被叙用的功绩,当下一片太平,有什么功绩能等着她?看一样江漪,想到刚刚那段“巡查使所来为何”的对话,心中一颤,暗道:“还是不要在这里有什么功绩吧……”
      “找个地方吃点东西,然后去当地神宫看看。”
      “巡查使还对扶风的瘟疫感兴趣?”
      “西镇疫情泛滥,难道不是可能撼动国家根基的大事么?”
      子樱皱了皱眉:“我也听说了一些疫情的事。这一次的病,只能说古怪,并不严重,还远远达不到撼动根基四个字吧?”
      江漪笑了笑:“扶风官员多半也是这个想法。但是,子樱不觉得,就是这个‘古怪’才比一般的疫病更有动摇根基的可能么?”
      子樱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您已经有些设想了吧?”
      “设想谈不上,只不过这桩事的线索太多,而且,件件都指向一出,反而让人生疑。”
      子樱此时是布衣之身,回到集庆后也没有过多过问政务上的事,疫情种种也只听了个大概,一时不知道江漪所言为何。
      “不管是遗落在废弃宅院中的草药,还是因踏勘宅院而被袭击的韩琳;以及疫情的最初出现地;各种线索都指向轻云宫。指向轻云宫,就是指向云山梦华和澄轻羽。而我们这位西山侯任扶风大都督之后,得罪最严重的恰恰就是澄轻羽和云山梦华。此外,踏勘宅院遇袭的是与景晴有千丝万缕联系的韩家姑娘,临危还跑来一位西营大将军救美……啧啧,子樱,你不觉得这些事情巧合过了头?”
      子樱没有接口。
      在街市上简单的吃了点东西,一行人向当地神宫走去,其间还加入了两个人,是江漪的下属,早在腊月就已经到了秦州。子樱却没有在行列里,在那两个官员开始汇报的时候,她以“布衣之身,不便听闻要务”为理由告退,江漪也没有阻拦,与她相约在神宫会面。

      惠县神宫是一个连名字都没有,匾额上只有“神宫”二字的小寺庙。庙门前“明池”只是一个两丈见方的小池子,可想而知,殿宇自然也不会气派,既不能接纳云游各地的行云官,也没有收纳经典的藏经殿。惠县神宫依附轻云宫,主持不称“大神官”,仅称职方,也不接受神师,因为神宫里无法提供足以分隔男女的住处。不管怎么说,这还是一个正式的神宫,对惠县和周边的百姓来说这就够了。
      在安靖,无论多么偏远的地方,只要有县城就必然有神宫,甚至在一些大的集镇也有,规模大小并不重要,只要有就可以了。因为,如果没有神宫,当地的女子就无法举行服礼,对安靖人来说,这是生死攸关般的大事。
      惠县神宫这样的小寺庙,职方等并不需要官府任命,寺内自行推举。有的更偏远的地方,整个神宫只有一名神官这样的事也常常听闻。几年前受景晴之邀来扶风散心的子樱到过一次惠县神宫,与职方也有半天愉快谈话。而今,站在神宫狭小的内庭里,微笑着向她迎过来的职方还是她记忆中的印象。
      惠神宫职方名叫“青函”,秦州人氏,她出自一个极其贫寒的家庭,六岁失亲,被当地神宫收养。她十四岁进入轻云宫,在那里度过十年光阴,经历了极其严格的神官训练;二十四岁发愿行游,在诸侯林立的岁月里行走各地,参拜各处神宫,向神官们讨教经典,如此又是十年。结束行游生涯的时候,秦州正落入敌国之手,无法返回故乡的青函在承平宫落脚,也获得了职司。对一名神官来说,能够在承平宫这样的“国之神宫”中担任职司是莫大的荣耀,也是通向荣誉的道路。但是,秦州收复后她却离开承平宫,受朋友之邀到惠县掌管一个小小的寺庙。
      安靖历来传统,不管是巫女还是神官都是可以成家生子的,但是神师和巫士必须终身守贞。青函在行游途中迎娶了邵州一个富裕人家的青年,两人共有三女一子,均生活在惠县。其长女子承母业,修行于集庆明信宫;儿子已经出嫁,嫁的是秦州官宦人家的女儿。另外两个女儿尚未服礼,也不打算担任神官,陪伴其父在家务农。
      子樱到来的时候,青函正在庭院里晾晒草药,见到她略一沉吟就笑道:“数年未见,子樱,别来无恙?”
      “终日无事,自然对难得来访的贵宾念念不忘。”
      子樱指指铺了一地的草药:“职方要开药铺了么?”
      青函哈哈一笑:“近来扶风闹疫病,这是治疗必备的一味药。”
      她好奇地看了一下,也认得,是产自孟、邵一带的一位草药,解毒清火上有奇效。青函解释说自扈县出现疫情之后,受官府所托,轻云宫作了长时间的研究定了对应的方子,其中用量最大的就是这味药。因为这草药在扶风并不出产,又上报了官府,年前从邵郡那里进了一大批分发各地神宫,依照轻云宫的方子配药备用。又说这味草药还有预防疫病的效果,他们也根据轻云宫的方子配好,用于熏燃房屋。这几日,惠神宫上上下下都在忙着配置熏染用的药剂,要分发给当地百姓使用。
      子樱叹息着说这真是行善积德的事,如此称赞一番。青函笑着回答:“神宫是靠当地百姓供养的,若是疫情蔓延,到时候百姓逃亡、土地荒芜,我们吃什么去?唇齿相依而已,当不起赞誉。”
      子樱又问了些疫病的事情,青函说秦州在州治那里疫病严重,但是惠县大概是流民较少,只有零星病例,她自己并未亲眼见到,也说不清楚。
      “我虽然只懂一点点医术,但是失态狂奔、当街袭击人,这样的情形实在不象可能相互传染的疫情。”
      “世上永远有我们不了解的事情,譬如我们安靖,发生在南方的病痛,北方人可能从未听说。何况陈泗这样的异国,有着我们从未听说过的怪病也不奇怪。”
      “职方也觉得是陈泗人带进来的灾祸啊……”
      青函轻轻叹了口气:“他们也是无可奈何之过。”

      转眼,元宵降至。
      新年庆典即将迎来最高峰,之后就是一年劳作重新开始,等待着春风重新抚过大地,等待布谷鸟唱响春耕……
      号称“要留在集庆看铭霞点高彩”的西山景晴,在元月十三踏入瑶州州治承平。清渺的规定,一郡最高官员,在所辖内怎么跑来跑去都是可以的,但是离开任地,就必须上承吏部,得到批准。否则,轻则以玩忽职守论处,重可至谋逆大罪。
      景晴只带了几个随员,出行的理由是“到承平宫出席元宵祭祀”。她是在初七晚上忽然作出决定的,一行人轻骑快马、日夜兼程。随员们连声叫苦,都说“大都督您这不是过年,是带着我们急行军呢!”景晴则笑着说:“到承平放你们假,想想承平的夜市,想想那里的花灯……”
      瑶州,位于集庆东南,与孟郡接壤。这是扶风最富裕的地方,地势平坦,数条河流滋润着大地,素来被称为“关西粮仓”。这里的“关”指的是“长青关”,位于孟郡,是有着一千多年历史的古关城。承平城展现出远远胜过郡治集庆的繁荣街景,商户林立,房屋整齐。而在城东,宫室巍峨、高楼耸立的就是承平宫。
      景晴抵达的时候,司正——也就是大神官西山明流已经命人在门口迎接。在安靖,侍奉神明就代表着与俗世隔离,出家的人无需向官员行礼。而身为国之神宫承平宫的司正,其社会地位远在扶风大都督之上。明流已经过了妩媚年华,但是仍是一个称得上“美貌”的女人,让人一眼看过去就忍不住想象她少时的绝代风华。
      尽管是“神官”,明流却一直没有成亲。当然,在她年少时光里,也有过几个交往密切的恋人,却没有任何人正式登录入谱,也没有生育。景晴七八岁就在神宫认识了明流,两人出奇的谈得来,也是因为明流的影响,她有一段时间对经书充满了兴趣,乃至于她的母亲都对人说“我家的小女儿大概要走上她王姑一样的道路了。”
      自从明流出任承平宫司正后,两人还是第一次见面,自是好一番别来述说。过了好一会儿明流才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说吧,这次要我做什么?”
      景晴也不客套,拿过一个木盒道:“你这里能人辈出,帮我看看这是什么草药?”明流打开盒子瞟了一眼道:“这不是七叶草么,邵郡最多。咦——”发出这样一声后,她拿起草仔细看了看忽然扑哧一笑:“哎呀呀,怎么把这个东西拿到神宫来了?”
      “你认得?”
      明流还在笑:“这个东西,你应该很熟悉啊……”
      “我并不懂医术,怎么会熟悉呢?”
      明流好不容易止住笑,但是马上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景晴,过了许久才道:“哎哎,三王姊果然持身端正、治家严谨,真正是孟国贵胄中的异类。”
      景晴一颤:“你是说……这是孟郡的东西?”
      “这个名叫‘升云草’,产自孟郡陇山深处。其名有两个意思,一个是说生长地,产于高山之上、云雾之中;其二就是效用,这个东西啊……”她压低了声音:“与仙云丹的用处有些相似。”
      景晴眨眨眼睛,依然是一脸茫然的样子。
      明流叹了口气:“看样子还要说得明白点啊,虽然这些话真不该在神宫净地中说。”又喝了口水,缓缓道:“仙云丹的用处你是知道的,服用后会产生轻微幻觉,所以神宫中用来辅助冥想,常常在修行遇到瓶颈的时候使用。但是,此物若是与烈酒同服,则是上好的□□,所以在贵胄中也颇为流行,只是名字千奇百怪,并不叫仙云丹。”
      “这我听说过,国中不是严禁神宫以外使用此物么?”
      “本来是拿来辅助修行的物品,却用于秽乱,一度让神宫清誉也受到置疑,所以十多年前神宗司请求皇帝下旨禁止此物流入民间。此外,仙云丹产自西珉,所用的几味主方都产自西珉,价格昂贵。就此两点,很多人都在寻找替代之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反正在孟国开始使用升云草。变乱之前,此物及其流行,可以说,贵胄人家无此不成筵。”
      “此物……是用来催情……还是迷梦?”
      “都可以哦……哎哎,所以说,这种话题真不该在神宫说。”
      “如何使用呢?总不能就这样拿来吃吧?是像仙云丹一样制成药丸?”
      “这个东西啊,好象直接就可以使用。能不能服用我是不清楚,听到的都是放在熏炉中,与香料同燃。升云草极受欢迎的道理也就在此,另外,孟国规矩上是不允许贵胄、宗室使用此类物品的。但是,它长得和七叶草十分相近,七叶草与艾草混合,熏染有净室之效。所以嘛……”她笑了笑,景晴也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
      “这么说来,与此相关的东西是从孟郡流出去的,而最熟悉此物的……都是旧孟国的官宦贵胄?”
      “倒也未必。其实,此物早就在周边各国流传,邵庆贵胄中也不乏使用的。只不过,为了不让人知道来源,传到邵庆的多是研磨混合后的粉末。哎,你真的在皇宫中没有见过么?”
      景晴皱了皱眉:“皇帝没有这种喜好,我从未在宫中见过此物。”
      “大过年的,带着这么个玩意从集庆跑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扶风各地发生了疫情。”
      “听说过,不过承平尚未出现。难道……”
      “在疫病的源头,用于治疗的草药里发现了这个。”
      明流颤了一下:“你是说,疫病是有人引发的?”
      “升云草使用的时候会不会出现当下疫病所展现的那种癫狂景象?”
      “虽然很少,的确是听说过,有人在夜宴中呈癫狂之态,事后又毫无印象。但是这种情景很少发生,不管是仙云丹还是升云草,若是频繁出现那种狂呼杀人的景象,谁还敢使用,更谈不上流传了。”
      “如果用它和其他药物混合,会不会产生别的效果?”
      明流想了想,皱眉道:“我没有听说过。不过可以找些人打听一下。升云草产自孟国,最擅长以此调配药丸和熏香的自是昔日孟国的太医官,我会从这条线托人去了解的。”
      景晴郑重的行了个礼,又道:“今天想要借宿在神宫。”
      “这倒是没问题,只是神宫清苦哦。”
      “想要静静心。而且,过几天就是承平宫的元宵祭典。”
      “祭祀之前,修身养性……你到现在还遵守着三王姊的教诲啊。”

      京师永宁城,新年的浓郁喜庆弥漫在这座年轻的王城中。经过数年营建,永宁城飞一般的繁荣起来。官员和家眷,以及从各地聚集而来的百姓孜孜不倦的构筑着城市。永宁城上映天象,分二十八里坊,但是因为双龙山、流玉河的影响,城市并不是非常方正的格局,街道也因势而筑。由于迁都的仓促,永宁城的构筑直到第五年还远远没有完成。规划永宁城的是江漪和少司马台城鹊,尤其是台城亲手绘制了永宁城的规划图,而城中最主要的建筑,比如增建的三座城门、整修的皇宫、各部阁台、正亲王府,以及横跨流玉河的“银汉桥”都由她主持。
      永宁城建成后,从清渺一直到苏台,都是统一的安靖的首都,整体格局始终没有发生大的变化。许多地名和建筑名更是从清渺之初建成后就没有更改过,一直到三百多年后的苏台依然沿用。皇宫东西两侧,有两条街道没有编制在二十八里坊内,分别名为凰歌、朱雀,这是皇家亲王们居住的地方。其中凰歌巷为正、和亲王府,朱雀巷则是其它亲王们的住处。
      清渺延续了文成、邵庆时的做法,皇帝之外,设正、和两位亲王辅政。正亲王在内,和亲王在外。正亲王主政、和亲王统兵。这种做法的本源来自西抿,这两个以女子主政的国家因其“女子主政”的特色选用了这样独特的政体。女子为皇,注定了两国都不可能象某些男权之国那样,动不动就有十几个,甚至几十个皇子、公主。一代君王,能有三个以上长大成人的继承人就不错了;绝嗣的情景也不少见。为了保证政体的稳定,正、和亲王以及她们的世子其实就是皇位的候补继承人。皇帝无嗣驾崩,原则上由正亲王府十岁以上的公主来继承;如果没有,则由和亲王府选择;若是两位亲王都没有满足要求的继承人,皇位就移交给正亲王。在这样的体系下,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凰座都能快速平稳的传承下去,不至于为了在宗室中选择继承人而让朝廷分裂。正是这种微妙的“顺位继承人”身份,正、和两位亲王又通过主内驻外、主政掌兵来相互牵制。
      所以安靖历来虽然免不了有“夺嗣之争”,但和那些动不动有十来个继承人的国家相比,实在是温柔的算不上“争”。而且,在很多时候,比如只有一、两位皇女,根本也达不到需要争的场面。
      清渺王朝的第一代正亲王是凤楚异父之妹凤章,这一年三十二岁。凤楚的母亲共有三女二子,其中一子夭折。其中帝后所出为凤楚和凤勤,其他两个女儿都出自妃。凤楚出身尊贵,又聪慧过人,是毫无争议的储君。其母壮年而逝,当时长女凤凌兰二十,凤楚十八,凤章只有十五;从王朝稳定来说,正亲王的最佳人选应该是年长的凤凌兰,却因其父系卷入谋逆之案而失。和亲王则依例任命了前任正亲王的世子,当下镇守旧都,带兵三万余人。从带兵的数量来说,这一代和亲王并没有达到应有的状态,而和亲王本身也是个性情柔和,身形文弱的女子,因此若真是发生了什么,让她举兵勤王,她也是没有那个带兵的本事的。但是,作为陪都留守,她为政勤奋、处事公正,确是最合适的人物。
      这一天,凤章在凰歌巷自宅接待一名至高无上的宾客——皇帝凤楚。此时王朝初建,君臣之间的壁垒还没有那么森严,皇帝出来串个门、逛个街也不至于吓得满朝文武失色。凤楚从来疼爱这个少她四岁的妹妹,而凤章也没有辜负过她的期望。在过去十余年统一天下的战斗中,不管是出外领军,还是在内监国,她完美的履行正亲王的责任,是凤楚最坚实的后盾。凤楚英姿勃发,凤章则生的特别甜美,一张圆圆的苹果脸,和女官长楼月霜一样,是让人一下子看不出年龄的样子。
      凤章精通音律,尤其擅长抚琴,此时在温暖的室中悠然弹奏,一曲作罢过了许久才听凤楚长长叹了口气道:“小阿妹的琴音让人听之忘忧。”凤章微笑道:“鹤舞收复、鸣凤归来、扶风无患,皇帝还有什么忧虑的事?”
      “当初征战不断的时候总想‘待到天下太平后,就再无烦恼’,靠着这样的信念支撑过了一场场生死之战。结果呢,现在却发现,太平之后烦恼的事情还要多。”
      顿了顿,又道:“昔日看史书,常觉前朝那些残杀功臣的君王可笑,都是生死一线过来的人,战场上性命都可以交托,还有什么好去怀疑,乃至动了杀机呢?当下,却越来越明白她们的心境。”
      “陛下早在十余年前就已下定决心,今日又何出此言?”
      凤章说的是十余年前,凤楚第一次展现出统一安靖的志向时,曾对她说:“朕读史书,历代开国之君都免不了屠戮功臣,朕实在不明白她们的所作所为。待到朕统一天下,开国建朝,绝不让任何一个功臣枉死刀下。”凤楚显然也想起了当时的情景,却没有接话。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道:“你和楼月霜近来都提议调回景晴。”
      “景晴在扶风已经四年了,当下边境太平,臣觉得不该让她继续在边关受苦了。前些日子陛下不是感慨缺少一个合适的少司徒么,景晴不是最好的人选?”
      “不仅是这样的原因吧?”
      凤章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用有点放弃了口气道:“与之前允许江漪回京养伤是一样的道理。”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近来上上下下对景晴的议论的确不少。”
      “臣坚信她绝无异心,但是为了保护臣子,臣觉得还是把她召回京城为好。晋升少司徒,册封公爵,也是对她数年辛苦的肯定。在景晴而言,也不会感到任何委屈吧。”
      凤楚扑哧一笑,上上下下打量了这个妹子一番,才缓缓道:“原来小阿妹也担心朕不能坚持本心。”
      “这……臣不敢。”
      “朕收到轻云宫司正的密报……扶风疫情控是人祸,引发癫狂恐惧的乃是升云草。”
      “升云草……就是形似七叶草的那种?”
      “小阿妹还记得?”
      “自然记得,”说到这里嫣然一笑:“最初还是皇姊您偷偷拿来的,唉唉,现在回想一身冷汗,当时我还未服礼,若是被发现,怕是要被母皇发配到皇陵去。”
      “莫说你,我都后怕。”
      凤章忽然一颤:“啊,轻云草是产自孟郡。”
      “这是孟国贵胄的心头好。”
      “这,这也不能说与景晴有关啊!她是扶风最高官员,当地若出现大规模疫情,她是要承担责任的啊!”
      凤楚嫣然道:“唉唉,朕什么时候说过与景晴有关。而且,轻云宫为了点旧事与景晴颇多不睦,他们说的话朕岂敢全信。朕还在等江漪的汇报呢。”
      “拥兵过久,即便本无他意,也总有太多想要‘另辟蹊径’的人试图从其身上获利。所以,臣还是请陛下召回景晴,以免将来出现会让陛下痛悔的事情。”
      凤楚真没想到她这个“小阿妹”如此执著,过了一会儿才又是嫣然一笑:“不用多说了,景晴的事就让朕自己来操心吧。”顿了顿,补充道:“一切等江漪的消息再说。”

      承平宫中,西山景晴端坐在神明之下,长久冥想。她少时有一段时间迷恋神官之道,也真的动过“将来去当神官”的念头,最终还是觉得修行之道免不了清苦而放弃。当时她不会想到,自己最终走上了远比“清苦”这两个更为艰辛的道路。但是那几年的迷恋,也使得她熟悉了神宫的仪式、熟读大量经文,以及掌握了一些修行之法。在南征北战的时候,她也常常会去神宫静坐冥想,以此平定心绪、深入思考。这一端坐就是整整一个下午,直到物我两忘。等重新回到现实已经是夜色深沉,在一旁等候多时的年轻神官说司正给她留了饭,请她过去一起用餐。
      新年里,神宫的饭菜也比较丰盛,明流大概还让人开了小灶,煮了一锅鱼汤,也不知道等了她多久,汤上已不见热气。见她进来,明流让人将菜拿下去重新加热,又朝着她笑笑:“这份冥想入定的本事,倒是比这里很多年轻神官还要出色。”
      “班门弄斧,司正就不要取笑了。”
      “很多神官都认为上书皇帝,要求削减神官们权力的人,必定是心无信仰的。”
      “我就是因为虔诚与神明,才越发讨厌以神明之名纠缠在私欲中的行为。神宫就该淡漠名利、与世无争。”
      “说法是对的,只可惜,神官终究是人,要衣食住行,还要生儿育女、福泽后代。”
      “所以,我的愿望只是削弱神宫的问政权力,却从来没有说过要减少供奉啊。”
      明流含笑。
      过了一会儿,景晴淡淡道:“我倒也罢了,身为国之神宫司正的你又为何帮着我一起来削弱神官权力呢?”
      “阿晴,你对经书的理解都是我教的。”
      景晴扑哧一笑,两人相对嫣然。
      “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云山梦华么?”
      “因为她太好玩弄权势?”
      “神官,出家侍神明之人。她自己天天念着云山家名倒也罢了,连女儿都继承家名,这还算什么出家之人?这么荒唐的家系传承,也亏得春官会给她认定。”
      “神官家系并不止云山一脉。粗粗一算,至少有五家都是母女相承的世代神官,而且担任家主,族人因此蒙荫。”
      “所以,我支持你们的议论——家系审定与神宫无关。神官都是出家人,哪里谈得上‘家系’一说。而俗世的家族传承,又与神宫何干?”
      景晴笑道:“明流比我还激烈。”
      明流笑了下,过了一会儿道:“正有件事请教。州中各地神宫都来询问,说当地有异国流民求让女儿行服礼,不知道该不该接受?”
      “接不接受,都是你神宫自己的事情,问我做什么?”
      “我暂时没有答应,毕竟陈泗人信仰的神明与我安靖不同。但是年前有人哭到承平宫来,说你集庆那里接纳异国女儿的服礼,可是真的?”
      “确实在夏日里就有操办。”
      明流叹了口气:“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明信宫的人比我这里还大胆。”
      “陈泗人也相信万物有灵,陈泗男儿也一舞长平。只要神宫肯接纳他们,来此敬奉几次,不就和你我一样,是水缨女神的信徒了么?”
      明流想了一阵子,叹了口气:“如此说来,倒是我着了相。罢了,年后承平宫也向一切有心向善者开放。”
      “还是那句话,这纯粹是你神宫内务,我不评价。”
      用过餐,两人又默默相对了一会儿,景晴开口道:“有件事其实我一直都想问你,因为是私事,你愿不愿意答都可以……云山幕岚与你之间,可是有绣襦之情?”
      明流只愣了一下就回答:“我们定过生死之契。”
      “果然……”
      “你……从何而知?”
      “刚刚我在大殿端坐之时,在一边的那个侍童……她是幕岚的女儿吧?”
      “我倒忘了你在京城见过她。”
      “那件事之后,云山家视你为仇敌,这种情况下,只有曾经的生死之契才会让梦华依然选择将孙女交给你照顾。我曾听说,云山家其实出自巫殿,所以,天文星象并不是他们的擅长。幕岚在邵郡几次预测天文皆准,其实是你告诉她的吧?”
      “其实……她在承平宫主持祈雨的那一次,我也把可能降雨的大致时间告诉过她。当时我身在孟郡,只能根据她送来的天文物候情况推断。剩下的,就靠神官的虔诚祈祷,以盼感动上苍,早降甘霖。无论多么伟大的神官,都不可能将天气推算的一丝不差,诚意动天之事在历史上也是屡屡发生的。”
      “难怪她敢提出杀生以祀!”
      “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会起这样的念头,我一直在想,到底是谁蛊惑了她。若是她和我商量一下,也就……”明流闭上眼睛,露出痛苦的神情。
      “你毅然答应我的请求离开玉章宫,以性命为赌注来此祈雨,有一半其实是为了挽救幕岚吧?”
      明流无言。
      “杀生祭祀,如果失败了,施术者只有自杀以谢。即便成功了,如此残忍之事,几百年都没有大神官做过,也是千夫所指。我也一直奇怪,按照她当时的地位,完全没有必要做如此冒险之事,到底为了什么,让她坚持杀生以祀。”
      “这也是我这些年来一直想要知道的事情。她……至死不肯说。”
      过了一会儿,西山明流终于恢复了平静,望着景晴缓缓道:“云山家是巫女的说法,你又是从何出听来?”
      “子樱和我提起的。”
      “其实,幕岚是一个非常出色的神官,不管是对经文的理解,还是各种仪典,问卜医药,都为一等,且有通灵之能。”
      “我从来没有质疑她作为神官的才干。”
      “云山家为巫女之事,希望你……”
      “你知道我从来不关注‘出身’如何,云山家这件事,不会在我这里泄露。”说到这里,景晴望着明流缓缓道:“看,半天的静思是有用的,不是么?”

      转眼又是元宵。
      紫媛亲自下厨,给全家人做了丰富的节日晚餐,尽管和珑北时的富贵生活不能比。但是想想一年前的此时,生活没有着落、初到异国内心惶惶,再看看今日安稳,也就有了幸福感。上半年,他们还经常打探故乡的情景,难民们遇到交换的也是陈泗的动态。大概从秋天开始,他们和那些和他们一样安定下来的人都很有默契的不再谈故国,不问战事,不回忆以往。他们的话题变成了“如何更好的在这个风俗迥异的国家生存下去”,比如该不该把自家八岁的女孩儿送到书院里去;自家的大女儿快要满十六岁了,说要去行服礼从此留在这里生活该怎么办;又比如二小子和某家的姑娘情投意合,要是现在成亲不知道还能不能按照陈泗的习俗男娶女嫁等等。
      和他们一样生活在这个巷子里,有固定住处的人家,大半都已经有妇人外出做事,或到富家帮工、或在商家务工;实在不愿意抛头露面的,则接点浆洗、刺绣之类传统女人家做的事。自然有依然不能适应环境的,男人把女人死死束在家里,依然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己又没有糊口的本事,一点点地坐吃山空困顿下去。这样的人家已经不能得到难民们的同情,每每提到轻蔑的哼一声:“都到这儿了,还摆什么大户人家的架子。看看人家,听说是三品高官的人家,当下还不是和我们一样一个一个铜板赚辛苦钱。”说到不让女人出门,更是撇撇嘴冷笑:“饭都吃不上了还把女人藏家里,藏到大伙儿都饿肚子了,还不是一样跑。再说了,这里外头都是女人,守家的才是男儿,藏家里那不是更不安全。”
      年前,紫媛盘点了家里的支出,入不敷出是肯定的,甚至在兄妹三人出去干活后依然不足以支持全家的开销。其中“罪魁祸首”当算韩庭秋,他在扈县买的一幅画就相当于三兄妹全年的收入。结果,家里能人人穿新衣过年还是靠着动用景晴最初接济的几十两银子。虽然如此,紫媛倒是不紧张,一来她相信随着时间推移,家里那几个顶梁柱的赚钱能力也会提升;二来,他们身边还是有些压箱底的东西。当初惶惶不安,是从来没过过穷人家的日子,加上只进不出,当下苦也能吃了,也就泰然了。当初逃难,大东西带不了,庭秋也不让带,随身能放得都是珠玉。当时快冬天了,一家女眷把准备带着的棉袄都拆了,缝了值钱的珠子进去,亏得这份用心,大半都顺利带到了集庆。这些细软大半由紫媛保管,她担心此处巷子往来繁杂东西不安全,索性打了个包寄放到了景晴的大都督府里,身边只留些现银备用。紫媛觉得当下这一家子,最自在的绝对是她的丈夫韩庭幕。往日里他不喜欢做的官场应酬、贵胄交往、清谈夜宴之类的一概都没了。每天除了为养家糊口的抄抄写写,剩余的时间都耗在了给陈泗人办的那个“书院”里,还带着儿子韩芝一起,父子俩当老师当得不亦乐乎。
      这个书院开办的初衷只是想要让难民中的孩子们能有个识字的地方,在官府则也是从少时起就给他们灌输安靖的礼法习俗,以便他们长大后愿意留在此地。教授的课程从基础的启蒙开始,用的教材一部分是陈泗的,当然更多的是安靖自己的传统启蒙读本——教导女子齐家治国;教导男儿恭顺贞节。韩庭幕饱读诗书,讲授的深入浅出,很快就连集庆本地人都慕名让孩子来听讲,更有说他比官学里的先生更博闻强记,到因此成了集庆的名人。而韩庭幕也享受着这种单纯的受人尊重的喜悦;异国风情和文献也让这个从来专好治学之人欣喜。紫媛常想如果能让他游历安靖,再去太学院看看书,恐怕有机会返回故乡他都不去了。
      韩芝在学堂的时间更长,庭幕有事的时候他就代替其父为启蒙的孩子教书,当下周边几条巷子里的人见了他都叫一声:“小芝先生。”少年英俊,自有人喜欢,已有三家人家来说亲,还都是家境殷实的,更有一门乃是官学中人。紫媛自然都托辞婉拒,对方也能体谅他们的处境,倒没有因此惹出不快的。
      这日韩琳一大早就和妹妹一同出门,过午才回,大包小包的两人都捧不下。紫媛看傻了眼,心说这两个小姑大概从小寄人篱下的缘故,逃难后格外能吃苦,到集庆后克勤克俭,今儿怎么转了性去买那么堆东西。韩玖进了屋就往地上一座呼了口气道:“累死了,阿姊今儿是将我带去做女婢呢。”紫媛问韩琳买了些什么,韩琳一一说了,乃是布匹、干果之类,当是年节必备的物品。韩琳左右看看没什么人,低声道:“阿嫂,前两日我陪阿竹去军营谢师,与他同在营中的孩子都有送来年节礼物。他一个外族男儿,在营里本是异类,再没点东西打点,将来吃住上怕他吃亏。”紫媛愣了下,心说这倒是一直疏忽了,又道:“这事你和我说便是,再怎么都该大伯和我们来张罗,哪能让你耗费,另外,你……你身边哪来那么多现银?”
      韩琳笑笑:“我当了根簪子。”
      紫媛跺脚道:“这怎么成?花了多少,我去拿银子,快去赎回来。你两个阿兄都说过,你们两姊妹身边的东西一分都不许动。”
      韩琳还没说话,韩玖已经扑哧一笑道:“阿嫂,在这里,当该我们姊妹养家。”不等紫媛说话又道:“阿嫂与二哥不提,照着我们读过的法礼,阿兄无妻,在家居住,身为姊妹自当抚养。所以,我们为阿竹尽心乃是天经地义之道。”
      紫媛心中感动,却还是白了她一眼,嗔道:“再说这话,想气死你两位兄长么?”韩玖吐了下舌头:“自不会当着兄长的面说,所以,给阿竹买东西这事阿嫂也莫说。”
      韩琳这才道:“我在扈县蒙大将军救命之恩,一直没有好好感谢,所以,这也是我自己的答谢之心,阿嫂就别多想了。”
      紫媛跟着姊妹两个重新打包了礼物,一阵忙过后将韩琳叫道自己房中,含笑道:“阿琳……可是对那位西营大将军有了情思?”
      韩琳愣住了,过了许久低声道:“不敢想。”
      “切,亏得你一口一个‘要做安靖人’!这有什么‘不敢想’的,你是名门望族正正经经的出身,配什么人都辱没不了他。”
      “可当下,我们只是一介平民,还是异国难民……”
      “又错了!我和你两位兄长,还有韩玖和孩子们都是异国难民。而你已经是在此行了服礼的人,就连神宫都说了——行服礼,即为安靖女儿。至于平民……那位西营大将军也是平民身份,且是男儿为官,倘若不是乱世放平,不知道要怎么样遭人口舌。即便当下,不是一样无人愿娶。”说到这里笑了笑,韩琳熟悉她这种笑容,这是久违了的韩家当家主妇那种一切了然的笑。
      “阿琳,我和你说这些,意思就是,若是你真的对那位西营大将军有意,就留心看看他对你可有不同,千万不要妄自菲薄在前。”
      韩琳脸上已经通红,低着头道:“阿琳明白。”
      等韩琳出去,紫媛就着这事捉摸起来,越想越觉得若真能成不管对韩琳还是对韩家都是天大的好事。在韩琳,得配高官,往后不管他们韩家是不是回故乡,她的一生都衣食无忧。在韩家,若得如此姻亲,莫说韩竹的将来更多一份保障,韩芝、韩玖几个也算有了个依靠,这可比西山景晴那么个高不可攀的“亲戚”实用多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第十六章 沙如雪,月似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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