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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明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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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集庆万民欢庆。都督府爆竹阵阵,笑语连连。
西山景晴和韩庭秋在相对安静处说话,庭秋说:“前些日子,我听完了全本《落雁台》。”《落雁台》讲的就是西山景晴复国的故事,全本从她服礼之前开始,一直到丹霞之战结束,是和她相关的话本里流传最广的一篇。一直到苏台王朝,苏郡的一代才子还以此为蓝本创作了戏剧中的名篇《落雁台》,但是仅仅讲述她复国一段,到献国入邵庆,与凤楚相见,再封侯爵为止。“落雁台”这个名字,则来自于孟国皇宫的建址——鸣雁台。景晴复国之时,与叛军在皇宫外决战,最后手刃仇人于皇宫正殿前,这位叛君名字里有一个“雁”字。时人谣曰“白雪覆长青,雁落鸣雁台”。
“听这个做什么?”
“想知道你离开陈泗之后的经历。”顿了顿,低声笑道:“斗胆问一句当事人,其中几分真几分假?”
“我自己可没听过全本,不过照着听到过的一些来看,大事皆真。”
其实清渺开国的故事之所以传遍天下,有井水处皆歌,其实来自凤楚的授意。在南征北战之时,她刻意让人将征战、治理的功业编成话本由民间自行传播,由此传名诸侯、震慑敌人,以及营造天下共主的人心所向。其中不少话本还是出自大内文人之手,只不过在民间流传之后颇多修改,最终最受欢迎的一些故事和几个人物传遍天下,其他的则渐渐消散。
“听了这个全本之后,倒是对扶风近来发生的事情有了些想法。”
“哦?说来听听。”
“作为一个小国诸侯,景晴,你在这清渺走的还是太顺了。”
“哎?旁人都说我有今日都是九死一生的在沙场上得来的,怎得顺了?”
“小国诸侯,依附大国之后,最好的就是如同蒋、洛等国那样,领一个公侯之位,远离朝廷,终生富贵。你这样,太耀眼,即让朝廷不安,同时,如果有人想要在即将太平的清渺弄出些事端来,从你下手最是事半功倍。”
景晴扑哧一笑:“逼反我么?”
“只要逼到天下人都觉得你已到末路就足够了。”
“哎哎,到底是曾经当过一郡之守的人物,仅仅听一本故事就将清渺当下的形式看的通透。”
庭秋笑笑。
“你是不是想问我,既然知道面临的困境,为何不退一步?”
“其实,连退一步都不用,你只要返回京城就可以了。西山景晴出将入相,返回京城照样成就功业,又不至拥兵惹患。”
“等到现下在扶风捣鬼的这些人一一露面,此间平定,我自会返回京城。扶风清苦,没事干谁愿意在这里长留。”
庭秋看着她苦笑。
“怎得这个表情?”
“话本里说的一点没错,西平侯的忠心是生死两忘,唯有清渺。”
“说得太高贵了,我只是在赌自己的眼力罢了。”
庭秋叹了口气,话锋一转道:“我一直在想,从扈县到集庆的瘟疫骚动,不是天灾,而是人祸。破解的关键,我想,还是在阿琳他们遇袭的事情上。”
“或许只是故布疑阵。”
“做得太像了。如果要故布疑阵,让阿琳她们交出找到的东西不就行了。但是所有当事人都说,那些人是真的要杀人。”
“她们找到的东西扈县令已经送到集庆,春官召集各处名医看过,都和轻云宫说的一样。”
庭秋叹了口气:“这就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景晴看他微微皱眉的样子轻轻笑了下,缓缓道:“不过,你说的话也有道理。韩琳认为那处废弃之地是神宫旧址,这一点就很不正常。在安靖,神宫是不会被废弃的。如果要迁址,那也必须拆除旧建筑,不能放在那里不管,任其荒废。神宫被废弃,只有一种可能——在那里发生了会让百姓对神明失去信仰的事情,也就是极其严重的神怒。这样的事极其罕见,我只在文成史书中看到过记录。我们也曾想过,神宫废弃是否与当地曾被庐裘占领过有关。但是,明信宫的神官看了韩琳画出的平面图,这个神宫是在文成年间建立的,如此历史悠久的神宫即便毁于战火,当地百姓也一定会在扶风收复后重建,至少会有记忆,县志里也该有记录。”
“在扈县期间,我将县衙收藏的县志看了个遍,并无记载。”
“因为神怒而被迫放弃神宫,这样的事很多地方是不会记录的。即便写了,也是非常隐晦的说法,别说你们,我都未必看得懂。”
“当地百姓说某村的村庙。”
“那个穷地方,哪个村子建得起村庙,他们也好意思说。”
庭秋露出不解的神色。
“所谓村庙,就是降格之后的宗祠。你也知道,在我们安靖家名是望族贵胄的独有,一个家名的人家聚居为村落,这样的地方自然建有家族的宗祠。然而,数十年或者上百年后,家族中再没有出类拔萃的后代,于是被废除家名,宗祠之‘宗’不复存在,就降格为村庙。这些村中人会以村庙的宗号为标记,虽然不被官府承认,但也算是一种家名。扈县这个地方翻遍史书也没有哪个望族在此常居,哪里来的村庙。”
“许久以来,扈县就不曾出过一人得立家名?”
“立家名的当然有。但是,你也去过那里,穷苦边境之地。开家立系,所惠者上下三代。上及父母,中到姊妹,下荫儿女,其余均不在列,这能有几个人?等他们繁衍到成为大村落,建立宗庙,早搬到中州富裕之地去了,谁还在扈县留着。”
“原来如此……”
景晴扑哧一笑:“除夕之夜,我们要在这里谈一夜公事么。”
庭秋也笑了,拱手道:“哎哎,是我的不是,辜负了良辰美景。”说话间忽然上前一步抱住了她,柔声道:“小景,这些年我常常想你。”
景晴一下子愣住了。
不远处爆竹声声,灯火通明。
亭前,树下,角灯朦胧的光线中两人相拥。
过了好一会儿庭秋才慢慢放开,看向眼前人。
景晴也静静回望他,过了一会儿忽然道:“你这举动,在我们这里可问个以下犯上的重罪哦。”
“景晴要拿我问罪么?”
她扑哧一笑,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嫣然道:“问罪不必,只是,不合规矩。在我们这里,应该是这样的……”她上前一步回抱住他,然后吻了上去。
良辰美景,佳期有年。
这一次两个人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直到被渐进的喊声惊动这才分开,两人相对着调整了下呼吸,心里都冒出来“今天不是时候”这样一个念头。听着传来的“大都督”的叫声,景晴笑了笑:“到长平乐舞的时间了,一起去看看吧。”
扶风、孟郡、邵郡这三地,每到重大节庆,必舞长平,只不过这种场合不象祭祀之时,不讲究规矩,更多是借长平乐舞的喜气来为佳节相聚添彩。
乐舞之地在正室之前的空地上,演奏的都是此间宾客,长平乐舞优雅而喜庆的乐音飘飞在寒冬的空气中。西山铭霞已经提剑入场,做好起舞的准备,等景晴到场,乐音顿时换到“剑舞”一段。和铭霞对舞的是北营将军的女儿琴期,两人都是一身好武艺,将长平剑舞跳的繁复绚丽,几近巅峰。这几地在类似场合跳长平剑舞的时候一向是从未服礼的少女们开始,三舞为礼,然后才由成年人跳,也是连续三舞。完整的长平剑舞本来就分三段,如此正好各跳一轮。铭霞、琴期跳过第一段;第二段献艺的是长捷的两个侄女,将门技艺自不用说,博得阵阵喝彩。第三段却是一时无人上前,虽然军中见习的女孩儿几乎都会长平剑舞,但是这种场合除了技艺还要讲身份,自己掂量一下出身也就缩后面了。铭霞左右看了一圈,拉住书霖道:“我和你跳着第三段。”书霖想了想笑道:“我可不敢和你同舞,你们跳得太快,我跟不上。”目光也转了一圈,喊了声:“明侯,我们两个为长平尽舞。”凤吟台没想到这一出,一圈人都跟着起哄把她往前推。书霖递了把剑给她,笑道:“我们两个都是刚学会的,搭伴正合适。最后那段长平词,我来做就是了。”凤吟台这才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接过舞剑,跟着她到了场中。这两人都是初学,又是第一次搭伴,技巧上实在没什么可看的,但也称得上中规中矩。一曲舞罢,书霖放声吟诵。这是长平乐舞的另一个传统,舞最后一段的人要即兴作“长平词”一首,一般都是借景成文,或歌咏主人盛情、或抒发对新年的期望,又或者写景抒情。
书霖的长平词一共十六句,歌颂她所看到的百废俱兴的扶风,以及对未来太平时光的期许。待到唱完最后一句制式的“载歌载舞,共此长平”,但听掌声一片。江漪对子樱道:“你家这个姑娘真正把你的本事学了个十足。”子樱笑道:“我这个丫头自小好读书,也就这点长处了。不过,她从哪里学全了长平剑舞,之前教了她多少次都不成样子。”都督府的人一边笑答:“好像是常来此间和她玩耍的,韩家那个小郎君教的。”子樱愣了一下,问铭霞,后者笑道:“就是我家阿竹。书霖说我们都没耐心,只有阿竹不嫌弃她功底差,跟他学得毫无负担,反而成了。”
少年人结束,就是第二轮长平乐舞。从燕飞开始,到景晴收尾。和景晴搭档的是她的金兰姊妹云门子樱,最后的长平词则由景晴来做,表达了对清渺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期望,正是封疆大吏应有的风度。
乐舞结束才是夜宴,韩庭秋和庭慕夫妇也被请入主厅接待。清渺之时实行的还是分餐制,一人一盘,除了主座和贵宾座外,其余人等各寻自在的地方坐。一室贵胄高官,韩家人夹杂其中格外醒目。好在这一年来都督府几次大的家宴韩家都有人在上座,对于投来的充满意味的目光也已经习惯了。当然,都督府的宾客们也不复初时的好奇样子,更何况比起韩家的人,这日席上有更值得欣赏的宾客——江漪和澄碧黛。
江漪是有名,澄碧黛则是奇怪,谁也没想到这位澄家大小姐居然会到她母亲恨之入骨的西山景晴这里来过除夕。不过澄碧黛长袖善舞,加之容貌出色,谈吐风雅,倒也让很多官员改变了对澄家的印象。澄碧黛对周遭的目光毫不介意,和景晴等人说说笑笑,时不时指着一个人问姓名,然后说两句例如“久仰”“原来是丹霞之战的功臣”之类的评价。向景晴敬酒的时候顺势在她身边坐下,笑吟吟的说话,景晴也含笑对答。过一会儿碧黛朝着韩家所在指了一下:“这就是大都督逃亡陈泗时候依托过的人家。”
“正是。”
碧黛想了想笑笑道:“这可真是世事轮转。”
“是天意要让我有机会报救命之恩吧。”
她压低了声音:“嗯,我听到一个传言,和铭霞有关的……”
“啊,是说她的生父么?上首那个年长些的男儿,那是韩家老大韩庭秋,他就是铭霞的生父。”
“这个啊……大都督怎还让他们留在这里。”
“有何不妥?”
“若是传出去,怕别人笑世子不是正统素凰人。另外,朝廷那里……”
景晴扑哧一笑:“这件事,我投奔邵庆之初就告诉皇帝了。皇帝还曾说待到天下统一之后,她要派使臣到陈泗去寻访,让铭霞得见生父。”
澄碧黛明显愣住了,大概在想“皇帝总做这种匪夷所思的事”,过了许久才道:“大都督真是豁达人,这样的家务事要落到我头上,我可要疯的。”
“我留他在这里,就是想让那些怀疑铭霞出身的人都有机会看看她的生父是何等样的人物。韩庭秋琴棋书画无所不通,骑射一道也足可登堂入室,可以说,倘是女儿身,放在我安靖就是一等一的人物。另外,韩庭慕的夫人紫媛对我有救命之恩,韩家也收容了我三年,即便没有铭霞的因缘,仅此两点,我也不能对他们的处境置若罔闻,你说是不是?”
“这么一听的确还是大都督想的通透。”
景晴脸上笑得优雅,心里已经恨得牙都痒痒,心说一群无聊的家伙天天在那里嚼舌头,朝廷点将用兵的时候怎不看你们说话?正想着,官员们纷纷上来敬酒,澄碧黛也不好意思继续赖在那里。酒过三巡,春官中人过来宣布“子正降至,移步祭拜”。外面已经放好香案,扶风大小官员自景晴而下手执清香分列恭立,待到钟楼上子正钟声敲响三拜叩首。
清渺五年正式到来了。
除夕守岁,第二天自是不会太早起。元日依然有许多规矩和祭祀,但是都从午后开始,最重要的就是要“走神宫”,也就是从午后开始一直到晚上,要到最近的神宫去拜拜,再求一个平安符回来。求回来的平安符则供奉在厅堂中,以保全家人一年太平。景晴的习惯是在未时带着女儿出发,上午则留着补眠。不过都督府中也有人起得早,比如澄碧黛和扶风司约秋笙,两人用过早餐也不回去,在都督府中携手散步。没一会儿遇到另一个早起的,而且是秋笙的熟人——舞伎听雁。
听雁是秋笙家里出来的人,见到故主自然上来问安。秋笙笑吟吟的和他说话,自是问新主人对他可好,又说你在西平侯身边已经留了大半年,看样子早晚能让你有一个名分。这话一说,听雁脸露哀容,挣扎了一下低声道:“小人在大都督身边怕是留不长了。”秋笙略一想笑道:“可是这一个多月来冷落了你?你不知道,我们这位大都督侍神虔诚,每每有大祭典必定禁欲斋戒以示诚。”听雁眼睛一亮,秋笙又笑道:“你好好侍奉,待你将来登堂入室,我还要求你在大都督面前多美言几句呢。”
听雁走开后澄碧黛笑道:“你送的人?不容易啊,我们这位西平侯挑剔得很。”
“就是挑剔得很,我家里的那些人就算放到京城也不丢人,我们这位大都督挑拣了两次才看上一个。”
“这些年来她身边的人没有长久留下的,另外,我看那孩子性情腼腆,就算留下了日后也帮不上什么忙。”
秋笙扑哧一笑:“做个人情而已,能指望一个妾仆什么事。”
碧黛笑笑,过了一会儿道:“常听人说扶风司约家中的清吟小班皆是出彩之人,哪日让我观赏一下?”
“澄家的小姐肯登门,蓬荜生辉。下午神宫回来,直接到我家里去吧,新年假期左右无事。只是我一介平民人家,礼仪上怕是不能完备。”
“司约客气了。我看你谈吐风度,哪可能只是一介平民。”
秋笙想了想道:“其实,我们家是楼家的分支。”
“啊呀呀,这是从文成传下来的名门。”
“百余年来分崩离析,我们这一支几十年前就流散了,现在在说‘楼氏’也没有人认,徒增笑话罢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人虽离散,血脉未改,终究比别人高贵。哎,说到这件事就让人恨,皇帝这些年来允许那许多低贱人家的女儿去见习进阶,却不好好查查象司约这样的家系。看看这都督府里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家的孩子,各个都在见习,过个十来二十年再开家立系,望族门第真正要被玷污了。”
秋笙愣了一下,低声道:“大都督她心性平和,礼贤下士。”
碧黛冷笑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低声道:“其实,西山家的出身……”
“皇家之尊,还不入澄家小姐的眼?”
“小国诸侯而已,富贵不超百年。而且,据说他们家发迹前是……伶人!”最后两个字低若耳语。
秋笙大惊:“伶人怎得能为一国之君?”
“有男儿嫁入贵家,连带着母系一并升天。”
“这个,不敢相信。”
“其实……西平侯的风度的确是一等一的,单看她是想不到西城家都是什么样的人。”
“我入仕以来一直在偏远地方,从未到过京城……西山宗族,真的不堪入眼?”
“粗鄙低俗。其实,你看看孟国建国以来都干了些什么事,也就知道了。”说到这里嫣然一笑:“话说回来,我们这位大都督出自这样一个家系却有这般风度仪表,更显了不起。只可惜,有些事上终究还是被影响了,考虑不周。”
秋笙想了一下道:“你是说世子的出身?”
碧黛叹了口气:“其实,铭霞这个孩子倒是可疼,才华也是一流。虽说我们安靖看家世‘论母不论父’,但是没有一个称得上号的父系,倒是还是会让人笑话的。更不要说,她的生父是异国人,我们这位西平侯常说‘要西山家百年不衰’,可这个世子选的……哎哎,所以我说这就是她自己的家系不贵,计划起来总是少了点东西。”
秋笙陷入了沉默,碧黛看了看她,转过话题道:“刚刚听你说西平侯每到祭祀必禁欲斋戒,这倒是让人吃惊。她做了那许多和神官们过不去的事,我还当她延续了西山家‘不敬神明’的习惯。”
“谁知道啊,我们做属下的尽自己本分,上官心思不敢多揣摩。”
碧黛笑了起来,此时出来的人也多了,两人又重复了下午后之约后分开。
新年的最初几天,西山景晴和扶风高官们的时间依然被祭祀排满了,最后一场是正月初三的国殇祭。国殇祭是扶风特有的祭祀,起于文成晚期,顾名思义,祭祀的是为国捐躯的勇士。这场祭祀由扶风大都督担任主祭,扶风明信宫神司协助,各营军官、郡中士绅均有出席。国殇祭结束,官员们才真正无事一身轻,都督府上下也跟着喘一口气“终于结束了”。腊月里祭祀不断,参加祭祀特别是作为主祭官有许多规矩,从吃饭吃菜到穿衣配饰都有要求,都督府的人每天都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犯了忌讳。也许是知道府中上下一个多月辛苦,国殇祭结束当晚例行要举办一个家宴,不请外客,都督府上下一起吃顿好的,然后景晴会发下赏钱,管家也会给仆役们轮流安排假期。
铭霞、书霖几个早想好了接下来几天的玩法,要去踏雪、看社戏等等,主意自然都是长年生活在这里的铭霞等人想出来的,凤吟台、书霖几个都不反对。在他们计划里都没有长辈们加入的余地,景晴向来喜欢书霖独立自不会凑近去做让孩子们扫兴的事。子樱和江漪都是第一次在扶风过年,对当地风俗充满好奇,也是每日相伴出游。
初五那天,西山景晴第一次踏入城北黄鹂巷。她轻车简从,衣衫素朴,一大早就出现在巷中韩家的门口。自紫媛登门相认之后,铭霞经常跑黄鹂巷,她自己却从未上门。最初的时候除了让铭霞得见生父外,她并没有和韩家深入交往的计划,直到看到韩庭秋,他风采若旧,而且谈吐之间不掩饰的对她的眷恋,居然也让她起了情意,于是一切都朝着预定之外的方向一点点前进了。
贵客登门,韩家上下自然一阵忙乱。景晴挽着紫媛的手,笑吟吟说:“千万别忙,就当亲戚家过年串个门。”紫媛笑道:“看看,带来那么多东西,还说只是普通串个门么?礼尚往来,这可叫我们怎么还礼?”
“阿媛,十二年前你我就情同姊妹,姊妹相处哪有那么多顾虑?我当下境遇好些,力所能及的帮衬点,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随后又说让昔日相熟的人都出来见个面。跟着韩家出来逃难的都是家中头面的仆役,大半与她相熟,之前早知道这段故事,当下见着真人,难免又一番感慨。如此这般说说笑笑用过午餐,紫媛将不相干的人赶走,靠近了她笑着低声道:“大都督登门,是来看大伯的吧?等下我把众人都约束住了,定不让人来吵着你们。”景晴拧了她一下,嗔道:“怎不见当年那个说两句玩笑话都害羞的紫姑娘?倒敢来取笑自家大伯了?”
“哎哎,我也在想怎不见当年那个低眉顺目、听话乖巧的景丫头了?”
出来相见的是兄弟两个。
庭幕开口便道:“扈县那件事,我查到了一点眉目,既然今天有机会,就当面向大都督汇报。”
景晴笑着说了句:“你们兄弟俩打过年的还在忙么?”但也端正坐姿,摆出认真聆听的样子。
庭幕说前两天听阿兄说神宫废弃都是因为“神怒”的原因,其后阿琳又在明信宫打听到了“神怒”的一些例子,就想起之前誊抄县志时看到过的一段记载。
庭幕说起的是文成历四百一十六年发生在扶风庆州的一件事。当时庆州发生了一场瘟疫,共波及两县,染病一千四百多人,死亡超百人。当时已经是文成亡国前三年,各地烽烟迭起,扶风在这样的乱世中自然不会有很好的治理,发生这样规模的疫情并不奇怪。但让庭幕留意的是其中有这么一段话,大体是说“郡中百姓都以为这是王朝末世,神明都抛弃了这块土地。”又说“疫后一年,弃殿”。
庭幕说当时他看这一段,怎么也不理解“弃殿”是什么意思,后来想是不是指之后文成王朝覆灭。而听到“神怒”之说,他忽然想起来“弃殿”指的是不是废弃了一处神宫?
“何处看到,我立刻让人去找原文!”
庭幕笑着说想起来之后怕自己记错,想办法又去查看了,抄录了原文在此。
景晴看了一遍,点头道:“你解的没错。而且,我也知道所废弃的是哪一座神宫!”
庭秋插道:“可是轻云宫?”
“嗯,你们也想到了?”
“韩琳说,神怒最常见的是神宫和神宫周围发生了主祭之神所管辖相反的事。比如,祭祀火神的焚毁于大火;祭祀风神的却被大风吹倒等等。庆州就是今天的秦州,县志中说‘废殿’的原因是疫情,那么会被定为神怒的只能是祭祀药神的轻云宫。就是这个‘殿’字,我们还是觉得解释得有些牵强。”
“不牵强,因为按照文成王朝时的划分,轻云宫不是神宫,而是巫殿,本来应该叫做‘轻云殿’。安靖神宗司一向下辖‘神、巫’两道。这两道侍奉的神明并无太大区别,都以水缨女神为主神,但是侍神者从事的事物却有很大的区别。在文成王朝,但凡司大祭、观天文、明星象,称为‘神司’,从事者女为‘神师’,男为‘神士’。而除鬼魅、斩妖魔、卜吉凶,称为‘巫司’,从事者女为‘巫女’男为‘巫士’。神司所在的庙宇称为‘神宫’,巫司所主的则称为‘巫殿’。轻云宫以医药闻名,而去病穰灾正是巫司所从事的‘除秽’,所以,那里是巫殿而不是神宫。只不过近一百年来神巫合流,巫殿也常被人统一用‘神宫’来称呼。”
几人就着这个话题又说了几句,庭幕就被紫媛找了个借口叫走。景晴望了一眼外面,笑道:“紫娘子越来越有大家主妇的气派了。”庭秋点了点头,旋即道:“你来得正好,我有一件东西要给你看!”
午后,透过窗纸的淡淡阳光下,《春江图》一点点打开。
数百年前画家笔下,春水泛舟、群山回绿的景色呈现在画纸上。山间桃花隐约,游人江上吹笛,衣衫乘风,这是画家对春日的赞歌,和对春光的最纯粹的享受。
景晴连呼吸都屏住了,看了许久才深深吸一口气:“你从哪里得来的?”
庭秋将过程又说了一遍,她连连叹息:“不知道多少王公贵族都在寻找这四幅画,居然被你在那样的地方得到。只能说名画择主,世事天成。”
“只可惜秋江图离散,不然就凑足三季了。”
景晴望向他。
“这是我送给你和铭霞的礼物。”
景晴眨了眨眼睛,沉吟了一会儿笑道:“我收下了。”旋即起身道:“走,到我那里,我们对酒赏画。”
紫媛听到动静出来送客,看了两眼拉住景晴道:“这会儿带走,什么时候才把人给我们送回来呢?”
景晴白了她一眼,又一个妩媚的笑容,娇声道:“是啊,我带走了,谁要急着找人,就到扶风都督府来吧。”
紫媛回去,庭幕笑着说:“阿兄那个宝贝总算送出去了。”
“是啊,这件事上大伯可真够大方。”
“怎么,舍不得?”
紫媛笑着点点头:“是有那么一点。”
“阿兄心理,这样东西是他为铭霞置办的嫁妆。”
紫媛想了想扑哧一笑:“原来如此,这倒是应该。”
“另外,我们家现在这种情景,那么个珍贵东西,我是指望越早送出去越好。放在家里,晚上都睡不安稳。”
“只可惜《秋江图》丢了,要不然两张图放在一起欣赏,该当更有感受。”
庭幕笑道:“我们这位西山大都督也是同样心思吧,所以赶着回去取《冬雪图》同赏。阿媛啊,改天你出面提句,让我也去欣赏下。”
紫媛一口答应,此时韩芝、韩竹几个孩子拜年回来。韩梅一眼看到摆在那里的点心盒,嚷嚷道:“婶娘,是不是姊姊来过了?”紫媛摇摇头:“这个丫头,成天就想着铭霞给她带好吃的东西来。”又听韩芝道:“不象。若是铭霞过来,定会等我们回来见一面再走。”韩竹也道:“阿姊这两日带着明侯、书霖她们去承平城了,据说过两日那里有一场大祭祀,十分好看。”
韩梅笑道:“你怎知道的那么细?”
“听大将军说的,他家的两个姊姊也都去了。”
韩芝道:“她们两个年后就要去边城了吧?”
“她们马上就要服礼,须得去边城带队兵马,不经战阵,将来不好过见习,得不到位阶。”
韩梅啊了一声:“那么大阿姊服礼前也要去前阵?”
“她是侯爵世子,其实就算不见习,等服礼后也是要授官的。听她们说,她将来是要从太学院东阁进阶的。”
“差那么多啊……”
韩竹撇撇嘴:“听她们说,若非王朝初建,她们这样没有家名人家的女儿是得不到见习忌讳的。就算是大将军的侄女,也只能从士兵开始,靠着军功前进。当下只要出了见习,至少能是个八阶武官,她们都觉得幸运得很呢。”
“那阿兄呢?”
韩竹叹了口气:“我是男儿,还是异国来的,自然只有功名沙场求。倒是阿梅你,好好读书,将来或许有推举到州郡官学,甚至直接入仕的机会。”
“我才不要当官。”
紫媛在后面听得有趣,转过去搂住韩梅道:“阿梅不想当官,那就是和我们一样找个好婆家相夫教子喽?”
韩梅摇摇头:“我要和芝兄长一样,教人读书,被人称做‘先生’。”顿了顿又道:“我才不找婆家,我要娶一个听话的夫婿进来。”
韩芝和韩竹对看一眼都忍不住叹了口气。紫媛忍不住笑:“哎哎,定是你两个姑姑教的!”韩梅一时有点不好意思,四下看了看:“阿爹在家么?”
“你阿爹去做客了。”
韩梅想了下哦了一声,旋即又道:“不知道会不会带好吃的回来。”
韩竹伸手拧了下她的鼻子:“吃吃,小心吃成个小肥猪,到时候哪家的少年人肯嫁给你!”
韩梅扑上去捶打,顿时兄妹几个闹成一团。闹腾了一会儿,韩竹抱住妹子笑道:“阿梅再闹,明儿就不带你去军营玩了!”
韩梅眼睛一亮:“要去军营,真的么?”
“明儿我要去给师傅拜年,芝兄长早说了要去看看,我捉摸着把你这个胖丫头也带去开开眼界。”
韩梅顿时喊道:“我要去的,阿兄最好了!”
紫媛一边看着转到后面对庭幕道:“这几个孩子疯疯癫癫的样子,在陈泗的时候是怎么也不会允许的。”庭幕笑道:“也没什么不好的,我倒觉得至少我们芝儿比在珑北时要快活多了。”
紫媛扑哧一笑:“嗯,阿芝随你,都是闲云野鹤的性子。”
庭幕咳嗽一声:“在这里,当说‘淡漠无争,真正大家男儿风度’。”两人说笑了几句,庭幕正色道:“我想和阿兄商量一下,让家里跟来的人各自自立。”紫媛吃了一惊,庭幕解释说家里现在根本用不着那么多人,当下大家对此地的风俗也习惯了,可以各自谋生。又说当然不是让他们继续为奴婢,也不是像刚来的时候那样做些卖苦力的最底端的活计,而是他们跟着一起想办法,让那些有一技之长的自立谋生,一时找不到合适生计的继续留在家里。
紫媛想了想点点头,又问他觉得哪些能自谋生计,庭幕道:“刚才大都督不是让陈娘子也跟着去都督府了么?”
“啊,她想念陈娘子做点心的手艺了,让她去几天做点我们珑北的点心。”
“对啊,这不就是一门好营生!我们身边还留了些珠宝,大都督送来的银子也都没怎么动过,可以拿点出来给他们当本钱,开个点心铺子什么的。我看,就算是扶风大都督府里拿上来的那些点心都不如我们珑北的精致。这是一个,至于其他人咱们慢慢想,他们若能自立对那些孩子们也有好处。”
这一日,扶风都督府中依然充满了节庆的喜气。
正房内,西山景晴与韩庭秋对画饮酒,谈天说地。
再往后,发生的事情其实在两个人共同的期待里,一切水到渠成、天经地义。
时隔十三年,再一次芙蓉帐暖、鸳被同眠。
相别时即爱意未消,相逢后又情愫重燃。
晨光透过窗棂唤醒景晴的时候,她的第一个念头是:“已经十余年没有和一个男子同眠到晨。”前一夜,缠绵之后,她本也想对庭秋说“我多年没有与男子同眠的习惯了”,然而唤入侍从后又改变了主意,只让人端来水喝了几口又睡下。
微微支起身子,看着身边人的容颜,她轻轻叹了口气心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她想,即便她提出迎娶,韩庭秋也不会接受吧,他这样骄傲的人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不接受依附他人而生;宛若她自己。昨夜她曾半开玩笑的问庭秋:“若是当年相识时就告诉你我是孟国正亲王的女儿,你待如何?”他想都不想的回答:“应该会供起来吧。”
“供起来?”
“等到你复国之后,对我们韩家一定有用处。反之,即便复国失败,反正是异国的事,与我等无关。在此之前,当然是小心翼翼的供起来。”他又道:“倘若彼此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也就不会有今日,更不会有铭霞。”
当时她大笑起来,心想:“知我者庭秋。”
这么想了一阵,忽然笑了下,心说:“先这么顺其自然的过一阵子吧,也或许对庭秋重燃的情意也不过是一时之兴,现在就想太多岂不是自寻烦恼?”
这一日,小雪霏霏。用过午餐后,韩庭秋告辞,景晴送到门前,看着飞扬的雪花道:“天气又冷了些啊,我让准备车送你去回去吧。”
庭秋笑着摆摆手,撑着伞走入雪中。景晴正望着他的身影出神,忽然一个人凑到身边:“这也算是良辰美景了吧?”
“词都不会用了么?”
“昨日良宵,当下美景,有说错么?”
景晴白了燕飞一眼:“大过年的不和同僚们出去找找乐子,在我这里寻开心么?”
“两位贵客相约远行;司制、司约几个与澄碧黛相请甚欢;几营将军都不能擅离职守,前两日也拜过年喝过酒,你看,我还能到哪里去找乐子?”
“到碧黛那里去喝杯酒不好么?既然秋笙也在那里,不愁没有佳乐美人。”
“其实,澄碧黛和司约她们交情再好也不值得大都督您关注吧?什么时候,她与三营大将军们往来莫逆才需要盯着。”
“一时半会她不会去和将军们攀交情。澄轻羽在这里的几年把璃琅折腾得够呛;而东营的明楚在我幕下八年;至于长捷……”她笑了笑:“碧黛不屑于和一个男子攀交情。她若是真有动作,下一步应该是借着秋笙重结和轻云宫的渊源。”
“轻云宫啊……”
“元宵祭,你和司制代我去轻云宫参加祭祀,如何?”
燕飞叹了口气:“真小气啊……不过就是说了句玩笑话,第二天就把人发配最边关了……”
“沅红期两年来考评都不错,司制已经将她纳入提升之列,你们两个正好去复查一下。沅家家世虽然不显赫,族中入仕的子弟却不少,仅我知道的就有十来个,到不比那些靠着一脉高官撑场面的人家来的差。另外,她的夫婿家名‘蓉’,蓉家在中州一代到她夫婿这代再无英才,但是他们家的正脉其实是在鸣凤。鸣凤司寇就是蓉家的当家。”
燕飞暗地里叹了口气,心想贵族家系实在复杂,亏她件件都能记得那么清楚。
“沅红期入仕以来走得一直不顺,所有人又都说她没娶对人。哎,清渺都已经到第五年了,我们这些从邵庆出来的贵胄们还是只拿旧都百里来算门第。”
“鸣凤归顺之后,那些官员到不知能被授予什么样的官职。”
“鸣凤这位司寇精通律令、擅长刑断,她断案的故事,我在丹州都听人拿来说唱。当下秋官这一脉都无名士,如果她恰如传言,日后前途无量。”
燕飞想了想笑道:“沅红期这个人做官做人都不错,就是性好渔色,每一任都有与治下官吏有染的传言。”
“瑕不掩瑜即可。”
燕飞过了一会儿玩笑道:“我和司制的差事都派好了,接下来几天大都督独守官厅不嫌闷么?”
“我等着上元节和铭霞一起看花灯。去年被边境的事扰了,都错过了铭霞点高彩的场景。”
集庆都督府,景晴与燕飞对雪论公务。通往扈县的官道上,一队人踏着皑皑白雪覆盖的道路,在狭窄的山路上艰难前行。
被侍卫拉着攀上一段陡坡,好容易在稍微平坦的地方站稳,江漪抬手擦了擦汗,回头道:“子樱啊,大过年的,拖着你来这样的地方,实在过意不去。”云门子樱到显得远没她那么狼狈,听她这句话笑道:“这倒没什么,只是来之前和我说声要翻山越岭呢,看看,可惜了这身行旅服,这可是阿姊才送的。”
“我身为巡查使本来就要到冰河关去慰劳将士、巡查边防;前两天听人说轻云宫的上元祭极有特色,正好私事公事合并,所以临时决定前往扈县。哎哎,没想到这段路上还有好几个险关,此间官员将领还都说前往扈县的路好走呢。”
“扶风也是多山之地,对这里的官吏来说,这条道的确不难走。什么时候你试试看走金堂道,那才够味。”
江漪上下打量她一番,笑道:“旁人说起你云门子樱都是‘多才多艺’,结果行走山路、骑马驾车也都是好手,真正想不到。”
“我在景晴幕下数年,期间也经历了大小三十余场战斗。我若是娇滴滴的样子,怎能和她意气相投,换贴金兰。”说话间看看她,扑哧一笑:“倒是你,经历战阵比我还多,怎得还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马上东倒西歪的柔弱样子?这条路就走得那么辛苦,鹤舞之战,你是怎么撑过来的啊?”
“别提天朗山,想想都噩梦,那地方,我是再也不要回去了。”
说了这几句,向导又催,说还有二十多里地才到镇上,雪地难走,需的加紧才能在天黑前赶到。江漪叹了口气,一脸的痛苦。幸好后面的路以缓坡为主,向导也说在行数里道路更宽,到时候就能骑马了,她这才有点如释重负的神情。子樱和她走得很近,两人时不时说几句话,倒也缓解辛苦。行过数里果然道路变宽,江漪上马后回头望了下来路道:“这是通往前线的要道,该修整得好些才对。”担当向导的是从西营借出的军官,听了这话插道:“大都督早就想要重修长河道,还想要在此处加设一个关城,只是苦于银钱,至今未能如愿。”
江漪点了点头,心想这些年频频用兵,同时为了安抚新领土的百姓以及恢复经济又接连降低税赋和免税,国库早已空虚,扶风无钱修这些“不是太要紧”的工事也是正常的。正相着,忽然听子樱低声道:“巡查使,这些地方的修筑与否乃是锦上添花之事。关键还是前线军堡、关城的修筑是否有差池。”
江漪心中一颤,暗道:“子樱已经察觉到我的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