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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关河冷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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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州,扈县。
扶风以西,宜岭之旁,这里因为地势陡然升高而被称为“秦州高原”。扈县之外是扶风最著名的三个关城,冰河关,冷月关,菡萏关。这三关互为依仗,以冰河关最西,冷月、菡萏南北呼应,合计驻军两万余人。
安靖边关四郡,鸣凤米粮地,鹤舞山高水远但平原之地丰饶美丽。扶风与凛霜则是最符合人们对“边关”两个字的幻想的——铁马金戈,长河落日。其实扶风郡治长州的小部分地方,和东边惠州、梁州都可以称为“风调雨顺,土地肥沃”。正因为如此,扶风才会成为劭庆的米粮要塞。
扶风真正的边塞困苦地就是秦州,特别是冰河三关。高山、荒原是这里最主要的景色,河流曲折穿过为莽原带来生机。这里在长达五个月的时间里,寒风卷着鹅毛大雪肆虐天地。
韩家兄妹抵达扈县的时候是秦州一年中最后的绚烂,草原上呈现出各种迷人的色彩,金黄、艳红交织成大地的彩毯。这是他们第二次踏进扈县,前一次到访是在大半年前,那时寒风凛冽,天地萧瑟。当时,他们刚刚通过冰河关进入安靖,一家大小仓皇不安。因为大雪,他们在扈县住了几天,也是在那里,韩庭秋购买了车马,在天气刚刚变好后就带着一家人一最快的速度前往郡治集庆。
韩琳不喜欢这次故地重游的感觉,那些看过一遍的风景不断勾起半年前那场逃难的恐怖的痛苦。陈泗的崩溃好像是在一夜间发生的,从京城发生宫廷政变的消息传到珑北不过两个月几乎每个州都笼罩在了战火之下。十一月,珑州司马杀州官叛变,州属五县中两县呼应,三县抗拒。就是在这个时候,韩庭秋做出了离开故乡,逃亡异国的决定。
到集庆最初的两个月她还打听陈泗情形,希望某一天听到王师重定的消息,一家人可以重归故里,她也可以回到大家小姐的生活。等到她行了服礼就再也不问故国,她下定决心留在安靖成就事业,本以为故国已远。可是,当她踏着来时路步步向前时,却发现自己对故乡依然是刻骨铭心的眷恋。她还是不会回去,可依然希望陈泗能重新太平,更希望有朝一日在安靖有所成绩的自己能衣锦还乡。
韩庭秋却格外平静,至少在他的谈吐神色之间看不到任何多愁善感的痕迹。这支队伍里除了韩庭秋外还有两名男性官员。其中职位最高的是地官司救,名唤玉舟,正七阶,这一年二十九岁。这是一个眉目端正,举止利落的男子,扶风秦州明堂人氏。
玉舟的入仕经历非常特别,劭庆六十四年的时候,秦州沦入庐裘之手。在那四年沦陷中,庐裘也用自己的方式统治和同化这些人。其中一条,就是禁止女子为官,在将所有女性解职的同时,也强行提拔了一批出身良家、知书达理的男子为官。玉舟的母亲本来是秦州掌节,父亲也出自官宦家庭。他和姐姐自小得到良好的教育,秦州沦陷的时候,十九岁的玉舟正在准备出嫁。一夜间,家园沦丧,母亲丢了官职,姐姐也失去了前进的道路。没有了收入的家庭很快陷入困境,劭庆六十五年,为了养家糊口,玉舟在当地官员的推荐下做了庐裘的一个下级官员。劭庆六十八年,西山景晴、莲锋收复扶风。大多数在庐裘统治时期出仕的男子退归家庭,玉舟却留了下来。一方面,他的确是一个能干的官吏;另一方面,他的妻子和妻家都支持他继续官员之路。而他的同僚们,除了的确能力不及的,绝大多数男子都因为家人的反对而离开官场。
因为是男子,又因为是在庐裘时期入仕的,好几年里他都挣扎在最偏远的地方,且保守歧视。直到景晴担任扶风大都督后,经过乡师燕飞的提拔才得以到郡治任职。这些经历让他对陈泗难民们在这片陌生土地的遭遇感同身受,也与韩庭秋格外谈的来。
玉舟其实也多次萌生退意,只是家里没有多少田地,夫妻两合计过几次,除了做官想不到其他体面且能让一家人过得舒服的营生。玉舟告诉韩庭秋,即便是在秦州被占领的时候,庐裘竭力推行男尊女卑的规则,可是百姓们并不以为然,象他这样出仕的人就算在那个时候也是被乡邻说闲话的。芦裘统治时要求女嫁男娶;长辈过世,家产由儿子们继承。这些事在扶风被收复后引发了许多悲喜剧,比如当时得到遗产的儿子们面临姊妹索要家产,倘若这家男子尚未出嫁倒好办,大多数还是姊妹兄弟同住,无非是家长换个人,兄弟们继续拿嫁妆。可要是男儿已经成亲,甚至生儿育女,就算他肯还家产,妻家也是不同意的,理由就是“嫁过来的时候带来的都是嫁妆,没有给姊妹们拿去的道理。”
至于夫妻之间,劭庆是不存在“男娶女嫁”的事情,夫妻和睦的没关系,男儿们从小受的教育都是嫁人从妻、恭顺端正;遇到夫妻不和睦的,特别是妻子不喜欢丈夫的,就说当时是被逼“嫁人”,不合规矩,死活要休夫。可是好端端的,谁家愿意让自己的儿子从此带上绿萝带,于是夫妻两个整日吵闹,两家人也打打闹闹。这些事在最初两年里闹得春官、地官们头大如斗。
玉舟成亲的时候也是“迎娶”,他那样的情形,门当户对的人家都不愿将女儿许他——若是平民,官面上“男娶女嫁”,私底下依然是男子出嫁、女儿当家,反正民不告官不纠。但是,他品阶再低也是官员,照着芦裘传统,男子三妻四妾,女子只能恭顺服从。最终和他成亲的那个女子受过基础教育,肯嫁给他是因为家里太穷,所以他一直被亲戚们嘲笑不是“成亲”只是“买个女孩儿回来”。一路行来,他把这些年来遇到的类似郁闷事都对韩庭秋说了一遍,庭秋耐心的听着,恰好好处的安慰或开解,心里却想:“要说际遇多变,你还不能可我比,只是我这一番遭遇还不能随便对人说。”
庭秋和景晴的关系,扶风都督府高阶官员和三营大将军都知道,但到六阶以下就还是个秘密了。若是玉舟知道眼前这个谈吐优雅的陈泗男子乃是西平侯世子的生父,恐怕就不敢随便和他说话了。
扈县虽然是秦州第二大城,可与郡治集庆相比只能算一个小镇。馆驿当然也很简单,好在这里是军事要地,往来官员将领很多,馆驿里房子充足,庭秋这样的小吏都只需要两人一间。
韩琳来之前受集庆神官所托送件东西给这里的神官,到了扈县也不休息,问明道路就赶去。她本以为这么个小县城的神宫也就是简简单单几间房,等跟着上香的人过去,一眼看到就惊住了——一处碧水潭边,巍峨殿宇,重叠修建在一座小山之上,气势宏伟,山门上金漆三个大字“轻云宫”。
待到进入神宫,更是雕梁画栋,精美绝伦,香烟缭绕、信众络绎。出来接待她的是一个神师——在清渺,女神官统称“神官”或者“神士”;男神官则被称为“神师”。这个神师眉目如画,举止间行云流水,有着神宫中人特有的恬淡超然的气质。
因为服礼的缘故,韩琳对神宫产生了兴趣,在集庆时她也常常去服礼的那个神宫进香供奉,神官们也对这个第一个接受服礼的异国女子印象深刻。她因此知道了很多神宫以及安靖信仰的故事。
在安靖,至高无上的神灵就是水缨女神——她是水神、光明之神、创人之神。几乎所有神宫都有殿宇来供奉水缨女神。水缨女神虽然至高无上,却不是唯一之神,也不是“法力最高”的神明。在素凰族的信仰里,神明并不是排列在一起比法术高低的,万物有灵,万物有司——神明们只是司掌的事物不同,而不管是送风、起云、农业、畜牧,这些都是素凰族人得以生存的基础,无法排序,神明当然也就没有高下。
神师看过集庆神官的引荐信,客气的为她引路,在她停步观看的时候耐心介绍。显然,这个神师在轻云宫中担任着司宾的职务。轻云宫也的确有很多东西可供介绍,这里的每一座殿宇都有精巧绝伦的雕刻,神像雕塑之美远远超过集庆。韩琳感觉到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药香,好奇的问了一下。神师含笑道:“姑娘不是扶风人吧?”
“我是陈泗人。”
神师显然有吃惊的表情,上下看了她两眼,这才道:“扈县轻云宫供奉的是药神,也以医药之术闻名安靖。若非如此,我们在此边境小城又安能有如此恢宏规模。”
“原来是悬壶济世之所,难怪信众如云。”
“我们轻云宫虽然偏居一隅,但是曾是大神司的直属神宫,所以能获得百姓们的信任。”
韩琳赞叹了几声,心中却想:“这里的神官好骄傲。”
等到一圈转完,终于见到主事人,但也不是大神官,而是位列第二的神方。这位神方四十来岁,容姿端正,穿的是神官的黑白服饰,但是韩琳一眼就看出所用衣料精细昂贵,可以说不亚于当时她看到的西山铭霞的那一身行游服;发上步摇点缀了一颗拇指大小的黑珍珠,价值更是无法估算。韩琳心想:“这处神宫的香火居然旺盛到这个地步么?战乱年代,边关小城,竟能让神官奢侈如此?”
神方倒是听说过她,笑吟吟的说了句:“原来你就是第一个在我安靖接受服礼的陈泗女儿,怎么样,服礼有趣么?”
韩琳愣了一下,正色道:“服礼庄严。”
神方轻笑:“难怪集庆宫对你颇多称赞,果然是个有趣的女孩儿。”顿了顿又道:“你可是要在我们安靖成家立业?”
“但愿如此。”
“你的家人竟不反对?”
“阿兄、阿嫂皆是开明人。两位阿兄也在为扶风官府做事。”
“我的确听说大都督允许陈泗人参加官吏考核,却没想到录用了那么多人。”
韩琳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只能沉默。好在神方很快把注意力转到书信上,她则端正地坐在一边等候,目光自然扫过四壁,见此处接待宾客的房间倒是与集庆神宫相似,简单舒适。四壁皆有书画,内容当然是颂扬神迹和劝诫世人。进来时,神师也带她去看过供奉水缨女神的正殿——这里也是行服礼大典的地方。正殿之后,照例有几间隐蔽的小房间,则是暖席礼的专用。轻云宫虽然精美华丽,但在格局上与集庆宫并无明显差异,是最传统的神宫布局规范。大约过了半支香功夫,神方才放下信,缓缓道:“辛苦姑娘了,天色渐晚,在此间住一夜再回去吧,正好尝尝我们轻云宫的斋饭。”
“多谢神方,但是阿兄在驿站等候,回去晚了恐他担心。”
“姑娘是为此间陈泗人而来的吧?”
“我只是听从指示,跟随上官而来,到底要做什么还没接到命令。”
神方扑哧一笑:“韩琳姑娘好生严谨。天色已晚,你要赶在城门关闭前回去,我就不耽误你了,两三日间或能再见。”
韩琳行礼告退,心想:“这座神宫的人都古古怪怪的,全不似集庆那里的人亲切。”
离开神宫,夕阳向晚。路上的人已经很少,到县城还有好几里路。韩琳叹了口气,心说都怪轻云宫的人拖拖拉拉的,在她说了要赶回去后还问了一大堆毫无意义的话,不知道扈县城门关闭的时间和集庆是不是一样,若是错过了时间该当怎么办?越想越烦恼,脚步也就加快了许多。尽管全力走着,却怎么都看不到扈县那高高的城墙。
来的时候走过那么多路么?
是不是走错了?
她更心慌了,明明来的时候看到信众络绎不绝,怎么回去的时候路上空空荡荡,一定是走错了吧。若是掉头返回神宫,到的时候天也已经黑了,而且那段路更加荒僻,更重要的是出门的时候并没有和庭秋说明去哪里以及有可能外宿。她想要是城门关了,就只能在城下熬一夜,好在这样的经历也不是没有过。正想着,忽然听到马蹄声,回头见一队人策马而来,都是扶风军队的服装,没有打旗。她稍微安心了一点,心想这个点这队人应该也是进城的吧,看来没有走错路。转眼,骑小队到了眼前,她退到路边微微低头等着军士们过去,忽然听到一声叫:“这不是韩家的姑娘么?”
一抬头,看到的几张面孔都不陌生——全部是西营中人。韩竹入伍后她去看过几次,认识了不少西营军官。
“你到扈县来公干?”
韩琳点点头:“你们……有军情么?”
领头的笑道:“我们护卫大将军来巡边。天色不早了,搭你一程吧,边关城池,城门关得早。”
她笑着致谢,与她同骑而行。且行且谈,才知道集庆三营大将军不仅要管理好本营事务,还各兼一地军事长官,城防、训练等都在其职权之下。扈县等地是西营辖区,即便没有战事,隔几个月长捷就要来此巡视,这队人乃是奉命去几个烽火台巡查结束后回城复命。
“阿竹也在这里么?”
“小郎君在集庆,他的年龄还不能担当任务,大将军不会带他到边关来。”
韩琳松了口气又有些遗憾。
一行人一直将她送到驿站才告别,他们住在县衙之中。庭秋也出来致谢,那领头的骑兵和他对答了几句,笑吟吟道:“小郎君已经是我们的同袍,对他的家人照拂几分也是分内事,不用客气。”
到房中,庭秋对韩琳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外出自然说了两句,韩琳也低头认错,然后又说起和西营中人遇到的情景,又说了轻云宫的种种。
“听描述,和集庆神宫的气息完全不同。”
“是啊,集庆神宫虽然简单,但是神官们热情亲切,这里的……高傲的很,我不喜欢。”
庭秋想了想,笑道:“久负盛名之所难免养育骄气,但是一个神宫能以医药闻名,想来有其济世救人的高贵之处。倒是神方说近期还会再见你,这句话颇有兴味。”
“我也就是替神宫送个信,还能有什么事,我可不想再去轻云宫了。”
“或许我们此来的任务会与此相关呢?”
“陈泗人会和神宫有什么牵连,在集庆日子还好过的都不见几个人去神宫,这里的人还有这份闲心?”
庭秋笑笑,心想人就是在最过不下去的时候才更容易倒向神灵。他这天下午也没闲着,跟玉舟几个在城里转了一大圈,特别去看了“难民最集中的地方”。
集庆的陈泗难民的生存状态在夏天得到很大改善,官府放开了很多限制,唯才是用,不问国籍也不问性别——这让陈泗的读书人看到生存的希望,尽管在这里得到的仅仅是给官府打杂的差事,连小吏都算不上。大都督府更号召郡中的富裕人家雇佣陈泗女性为仆佣,在高级官员们的身先士卒下,富户们也开始尝试,并且很快传出“陈泗女人更恭顺、更能吃苦”的评价。大多数在集庆的难民都稳定下来,至少能勉强养活自己和家人,他们大多和韩家一样在便宜的坊里租了房子,境况好些的会把儿女送去给难民们开办的免费学堂。在扈县,难民们在桥洞、废弃的房屋里栖息,而在城外,他们聚集在一处靠近水源的地方,用木板和茅草搭建最简易的屋子。这里的人对他们充满戒心,也没有任何像样的工作能提供给他们。男人们无处效力,女人们就算是想要卖身也没有买主。这里生活得最困苦的人大多来自与安靖接壤处的村镇,他们很多人没有受过教育,不识字,当然也不会说安靖话。
韩琳一整天都在这些地方穿行,她和另外两个人要给这些滞留在扈县的难民再次逐一登记造册,与他们每一个人做沟通,帮他们寻找在此的生存之道。一天下来,她不知道自己叹了多少次气,特别是在和那些女人们谈话的时候。有几次她恨不得抓着对方摇晃说:“振作点啊,你来到了一个对女人来说最好的地方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啊啊啊啊啊——”
她向庭秋抱怨的时候,显然后者比她更能理解陈泗女人的心情,他的回答是:“的确,这里能让女人们建功立业,但是也剥夺了她们依赖男人们而生的权力,所以,并不会所有人都觉得这里美好。同样的,也一定有男人觉得这里才是他们梦寐以求之地——再也不用承担家族的重任,可以把人生都寄托在他人之上,其实也是很轻松的事情。”
韩琳想了一会才道:“阿兄……也有过后一种想法么?”
庭秋笑笑:“是啊,也有过。”
这下韩琳彻底愣住了。
“近来有不少人家上门给你说亲,让你嫂子很困扰。”
韩琳撇撇嘴:“我才不嫁给那些连在此地求生都做不好的男人。”
“近来上门的多半都是要把自家儿子嫁给你的人,其中还包括了我们的同胞。”
“啊?这也……”
“木匠铺里帮工的老陈家的儿子你还记得么?阿芝受伤的时候帮忙去请大夫的那个!”
“嗯,记得,瘦长个子的那个少年人,生的还有些清秀……他和阿芝差不多年龄啊!”
“他下个月满十六岁,按照此地律令可以成亲了,老陈说愿意把这个二儿子嫁给你。怎么样,我的好妹子,要不要把这个清秀的少年娶回来?”
韩琳苦笑道:“阿兄,别拿我开玩笑了,光想想他和阿芝差不多大,而且还是玩伴就让我受不了。”
庭秋朝她笑笑:“阿琳想要的其实也不是真正的安靖男人,对不对?”
她想了一会儿,红着脸点点头:“我不要那些娇滴滴的什么也做不了的男儿。”
“哎哎,所以你阿嫂越想越烦恼,要为你操碎心了。”
韩琳心想照着安靖贵家女子的习惯,她到了二十三四再成亲也不晚,紫媛这心操的着实有点早。但再想想,也觉得自己的心意的确有些让人苦笑不得——不愿意托身于陈泗男人,依偎着男儿度过一身;也看不上传统的安靖男儿。她其实也发现了,自己的心里还是想要一个足以让她敬仰的男儿,甚至能让她放弃安靖梦想来与之共度终身。
今后几天的工作大体相同,进行的也还算顺利。几个官员都看出来不可能将那么大批量的难民长时间留在扈县,这里没有足以养活他们的条件,距离边关也太近。对于完成登记的,身体健康的难民,扶风官府将协助他们向东迁徙,进入其他县城求生。韩庭秋又上书一封,说目前难民都靠各处帮工、帮佣为生,但是这从来不是谋生的主流,要让他们真正安定下来,最好的办法还是给予田地。他请求扶风官府以官方的名义租田给难民,每年收取田租,这样既可以让难民们做自己擅长的事,又不违背“难民不得买田地、房屋”的朝廷命令。最重要的是,田亩之中就不用痛苦于“男人干活还是女人干活”这样的事了。
官员们看看相对苦笑,说这个上书的内容太大胆,他们不敢向上呈递。庭秋笑着说不急在一时,到返回集庆还有和很多时间,各位官长慢慢斟酌。
这几天里并没有发生什么需要和神宫交集的事,韩琳嘀咕了两天也就忘了。差不多在他们到达扈县十天后,忽然得到了“扈县知县宴请”的通知。几个人都有些奇怪,历来“八阶以下无官员”,就是八阶以下在安靖已经不被是做“官”,自然也不入官场的常规应酬。他们这一行人到扈县,领头的七阶官员当天就去拜会了知县。扈县令当然也举办了接风宴,连带着两个八阶的也作为陪客同席。但是,这些事情与他们这些的小吏毫无关系,更不要说韩琳他们吏都算不上的“官家临时工”。
扈县县衙位于城南,形制标准,房屋却一点不气派。这天天气良好,风清月朗,宴席摆在花厅,竹帘隔断寒风,挑帘就是明月当空。扈县知县三十多岁,是有家名的人——家名一个“沅”字,本名“红期”。她是旧孟国人,景晴献国后自然并入劭庆,在一年半前调任扈县。对官员来说到边关之城肯定不是好事,但是沅红期反而十分兴奋——回到“旧主”麾下,她觉得这是时来运转的体现。
韩琳没心没肺,庭秋却是在官场上一路打滚过来的,一到扈县就把此地主事人的来龙去脉打听的一清二楚。他看扈县尽管还是残破些,但是作为边关重镇,战火反复侵扰之地,已经算是非常不错了——由此看,沅红期算的上一个能吏。从扈县县衙内院的布置来看,她的出身应该很不错,才能即使在困难中也努力营造属于自己的优雅贵气。但是!他还是不明白这位知县把他们这些临时工客客气气请到宴席上是为了什么。
宴席上了几道山珍,都是扈县周边的特产,庭秋在铭霞生日的都督府宴会上都没吃到过,可见主人为这顿晚宴费了心。
红期对他们的态度也相当客气,拉着韩琳询问她的年龄、来历,又问她对扈县是否适应;对其他几个人也一一询问,神色柔和,举止殷勤。过了一阵子庭秋忽然明白了“大概是把他们两个‘混到官府的陈泗人’当稀罕品来观赏了”。
酒过三巡,扈县县衙的另一位贵宾姗姗来迟。这位贵宾尊贵的程度胜过席上所有人的总合——西营大将军长捷。长捷前些日子巡边的时候在旷野遇到一场暴风雪,染了风寒,连着在县衙歇了几天。这天原本也说了身体不适不出来应酬,也不知怎的,到了此时忽然改了想法。长捷与红期见了个平礼,原本照着他的品阶一屋子人都该拜见,但是此时并非公务时间,长捷既是男子又没有家名,礼仪上也就简单了些。他难得穿了身便装,青色绸缎织锦,韩琳看了一眼,心想:“这位大将军穿上便服到很有些温雅气韵。”
长捷入席后目光一扫,微微露出惊讶之色,对着韩庭秋道:“你们也来扈县了?”
“公务而来。”
“前几日营中人说路遇熟人,原来是两位。”
庭秋笑道:“那是舍妹,多承军官们相助。”
韩琳这才微微探了下身,朝着长捷嫣然一笑。她容姿本来就好,月色灯下,一笑间百媚生,长捷看的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醒悟过来这样看着一个姑娘家实在太轻浮,慌忙收回目光,正襟危坐,好在席上饮宴正欢,也没有人注意到他举止的不自然。长捷又和庭秋说了几句话,自然都和韩竹有关,说他在军中身体健康,营中姊妹兄弟也都喜欢他云云。庭秋平静道:“男儿从军,生死由天,大将军只管严格要求,管束越严,将来上了战场才有建功立业的可能。”
沅红期注意到他们两个的对话,微露惊讶神色,抽了空问长捷:“将军和这位韩郎君是故交?”
“他的儿子在我营中。”
红期眨眨眼睛,心想:“这个陈泗人还挺有本事,短短几个月,不但自己和妹妹都进了官府,连儿子都送入军中。他还真没把这里当异国啊——”这么想着目光自然瞟向韩庭秋,见他正与旁边一人低声说话,神态端正,举止自然,全没半点小民见官的局促,心说:“难怪这些天引得县衙中的人议论纷纷,果然是个漂亮又有趣的男人。”
扈县晚上严格宵禁,即便是官员,没有公务也严禁上街。所有人筵后都宿在县衙,索性这个县衙简单归简单,房间倒是特别多。庭秋问了句,得到的回答是:“前线重镇,往返官员甚多,必须要有准备。”又说:“你们这点人算什么,这里是照着大都督出行时能安顿下所有随员的数量修建的房屋。”
庭秋的住处在西厢,这里主要安置随员中的男子,长捷的随员们也都住在这里。安顿好后没有感到睡意,出来在庭院里漫步,遇到同样睡不着在廊下聊天的几个军官,就此谈了起来,没一会儿听到有人说:“大将军回来了!”几个人都站起身望过去,果然是红期亲自提灯送长捷回房,几人喊了声:“大将军好。”后者远远的点点头,与红期行礼后进了房间。
沅红期却没走,将灯笼交给随员,自己朝他们走了过来。她的目光一直锁在韩庭秋身上,其他几个人向这位知县打了个招呼各自回房。庭秋有些莫名,心想:“看了一晚上还没看够么?陈泗人有那么稀奇么?”神色里自然没有任何变化,恭敬的行礼对答。最初几句话问得还是他在陈泗的事情,籍贯家世,庭秋轻描淡写的应付过去。红期却道:“我听说原西之地四季如春,可是真的?”
原西是文城王朝时对扶风高原以西几百公里土地的称呼,这里的确温暖潮湿,特别是庭秋的故乡珑北很多年都看不到一场雪。就算在陈泗也是数一数二的桑梓之地。
三百年前,这里属于文成王朝的原西郡,那是安靖有史以来最广的疆域,超越了扶风高原,文成人惊讶的发现,更西处不是他们想象的更为寒冷荒寂的土地,相反,一片绿意。一直到文成王朝走向衰弱,这片土地才被更西面的敌人占领。而占领这片土地的“异族”后来建立了陈泗。
这些历史早已经被封入典籍,即便是在珑北长大的韩庭秋也从未听说,更不曾升起“我的祖先是否曾是安靖人”的疑惑。然而,安靖人却是记得的,记得这是他们失去的山河。
面对红期的询问,庭秋回答说:“珑北的确是桑梓之地,那里三冬无飞雪,正月柳即萌,是温婉入梦的好地方。”
“那么初到扶风一定不习惯这里的冬日吧?”
“的确很冷。”
“扈县比之集庆更为寒冷,你们人生地不熟的,必有许多不便。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地方,尽管和我说。”
庭秋更诧异,还是行了个礼:“多谢府君。”
“不用客气,我愿意帮你点忙。”话音里带着点笑意,还在他手臂上轻轻捏了一下,转身走了。
韩庭秋望着她的背影愣了许久,才在心里冒出句话来:“见鬼,居然被人调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