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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羌笛杨柳玉门关 1-4 ...

  •   扈县县府夜宴后的第二天,韩琳起了个大早。在珑北做大小姐的时候,她是不知道什么叫做“早起”的,但在集庆入选为官府做事后,每日都第一个赶到公务房,为此她连旬假在家的时候都强迫自己起早。简单梳洗后到了庭院里,才发现也许是前一日宾主尽欢,东厢房的主客们都还在贪恋暖衾,偌大的院子里只有打扫的仆役们在那里往来,脸上还带着一点倦意,见了她都说一声“姑娘好早。”她想反正起来了,离开早餐怕是还有些时候,索性在后院走走。扈县县衙最突出的优点就是“大”,但是除了昨日夜宴那一小片,其他全无景致,就连树木都很少。走了一会儿,从东厢转到西厢,这里的人起的早,特别是军士们已经在庭院中结束了晨练,正说说笑笑的回房梳洗。韩琳在这里又遇到了长捷。他显然也是刚刚结束练习,一身利落装扮,见了她打了声招呼,她也回了礼,刚错身而过,忽然听到他叫她的名字。回过身,见长捷站定在那里,神色里好像有些犹豫,过了一会儿还是朝她招招手,自己先向不远处一小从树林走去。
      韩琳莫名其妙,还是跟了过去。长捷在树林前站定,又犹豫了一会才道:“昨日筵上,红期对汝兄颇多关注。”
      “哦……”
      “筵后,也在西厢那里与他交谈了一阵。”
      韩琳更莫名,心说大将军您这是什么爱好啊……
      长捷见她一脸茫然,又停了一会儿,轻轻咳嗽一声,低声道:“扈县府君为人做官都不错,只有一个小毛病——性好渔色……”这句话说得艰难,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简直很难听清楚。韩琳花了一会儿时间消化这句话,一想清楚就傻了,低呼一声,瞪大了眼睛道:“她……她对阿兄……嗯……有意思?”
      “她虽不骄纵,平日里也没那么喜欢结交寒微之人。”
      韩琳双手捂脸,□□了一声:“不至于吧,这实在是,实在是太奇怪了。”
      长捷本来颇为尴尬,可看她更尴尬的样子反而轻松下来,笑道:“只怕令兄还是旧时习惯,未能解沅府君心下之意,所以借姑娘之口提醒一声。”
      韩琳胡乱点头,心里想的是:“我的天啊,这要怎么和阿兄讲啊。”正哭笑不得的纠结着,听到有人叫“将军”,一转头却见刚刚话题里的主角之一——沅红期正朝着他们走过来。韩琳一下子想到那句:“沅府君性好渔色。”不知道怎么的一下子满脸通红,而红期看看一大早在树林旁相对的两个人,特别是韩琳那红霞飞染的脸颊,也露出一点疑惑又好奇的神情。长捷倒是没多想,笑着说了声:“府君起的早。”
      “嘉宾尚在,我这个做主人的当然要勤快些,若是误了话别,岂非失礼。”
      长捷心想:“这位知县对韩庭秋还真是上心了,那么早就从西厢方向绕过来。”本来红期看上了谁想要勾搭谁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在安靖男子对女子不恭是大罪,但是女子用点手段得到地位低于她的男人,只要不过分,不涉通奸,没人会多关注。但是韩竹毕竟是他的弟子,看在这点情分上管点闲事。他也听说,在陈泗男子遇到女人家主动示好,那便是风流旖旎的韵事,但是放在安靖,虽然韩庭秋无妻算不上通奸犯事,可被人知道了,一辈子的名声也就完了。他听韩竹说过庭秋志向高远,但要是有了这种名声,在仕途上再无希望。最多靠着“美色”混个半大不小的闲职过几年。正想着,忽然听到红期似乎在说韩家人什么事,回了回神,听了半句——“这兄妹二人都是好相貌。”说话的口气有些奇怪,看了她一眼,对上一脸奇妙的表情,长捷忽然醒悟过来,心说:“完了,刚刚急着说话,没有想到男女之礼仪,让这位沅府君起了大误会了!”他也知道这种事情越描越黑,只能笑笑道:“他们都出自陈泗的官宦人家,自有气韵。”
      “原来是名门子弟,难怪。”
      长捷看看红期很想说一句:“收起你那点心思吧,那人的牵连说出来吓死你的……”
      不管沅红期怎么心猿意马,在这天也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用过早点,客人们告辞,韩庭秋站在后面和着众人一起向知县道别,沅红期笑吟吟的和官职最高的两个人说话,又说各位为我扈县辛苦,改日再摆酒云云。
      韩庭秋心想:“下次绝对不来了。”——调戏人挺有趣味,被调戏实在是让人郁闷的体验。
      韩琳到底还是没敢把:“沅府君想要勾搭阿兄你”这样的事和庭秋说,她也想反正在扈县就那么些日子,尽量躲着别见就行了。下次若还有宴会,她就装病,让庭秋也去不成。这天是旬假,他们这些人也得一天闲,或者回去闲聊,或者到市场上去买些吃用。庭秋和韩琳回了馆驿,才坐下还没喝一口水,驿丞小跑着过来,一把抓住韩琳:“姑娘是陈泗人吧?”
      “是啊。”
      “那,会说陈泗话?”
      “会说山南的。”
      驿丞眨眨眼睛,没听懂,过了一会道:“会就好,快来快来,神宫的人来了许久了,偏偏这日一个人也找不到!”
      韩琳一眼就看到了神官,很眼熟,就是轻云宫礼宾的那个神师。她也很快知道了原委,原来这些日子陈泗难民里开始流行一种怪病,得病的人高烧不退,胡言乱语;但是又会忽然恢复正常,如此反复。知县沅红期担心疾病流行开来,由官府出钱找了大夫去看,但是没人弄得清病因。最后,官府只能求助轻云宫。
      轻云宫的神官们去了几次,也没找到病因,不过这个病看着虽然吓人,倒也不致命,传染力也不是很厉害。只是神宫以医药为名,遇到疑难病例总想弄清楚究竟,但是这个怪病是在最底层的陈泗人之间流行开来的,他们在故乡也没受过教育,只会说陈泗土话,很难交流。于是,神宫想到了来扈县出公差的他们。
      很快,他们一行中为首的官员也回来了,听到神宫请求,一口答应。本来庭秋也想跟去,但是被拦住了,理由是“神宫的差事,男人不适合去做”。
      韩琳骑上马跟着神师出城的时候心想:“难怪那个神方说过些日子还要再见……”

      韩琳去的地方不是神宫,陈泗人不是水缨女神的信徒,神宫没有义务给他们提供庇佑。甚至,这一次神宫出手,也只是看在官府请求的面子上。生病的陈泗难民被安置在一个已经很残破的大房子里,韩琳转了一圈对这里的结构有些眼熟,同时也明白了为什么将他们安置在此。
      这里距离官道不远,但是要翻过一座山,看情形荒废已久,不会有什么闲杂人跑来。而且这处宅子虽然残破,但是房间众多,便于隔离病人。有一些穿着神宫衣服的人在那里照顾病人、煎药施针。韩琳的任务就是为他们做翻译,神官们想要知道这场瘟疫的源头,他们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特别关心是否碰过病死的动物。以及最初是那些人得病,最初感到不适的时候是什么个情况等等。如此两天,韩琳累的要命却也没问出实质的内容。这些难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平日里弄到什么吃什么,山林田头的小动物、城里的讨来的各种食物;可以说每一样都可能引发食物中毒或者疫病,哪里找的到统一的源头。在她看来,难民们衣食不继生病是难免的,年初的时候,她阿兄那么好的身体还不是一场大病躺了月余才好,未必就是什么瘟疫。
      其实不仅是她,折腾了许久后,不少神官和官府找来的大夫也持这个看法——这些人都是五六个甚至十来个人住在一个小屋子里,一个人病了传染给同屋的人,甚至在一定范围内扩大都很正常。只有一个人不同意,这个人四十不到的样子,平日里很少说话,一直在忙碌,休息的时候也不断翻书,很长一段时间韩琳并没有注意到她。
      但是,就是这个人在众人都准备放弃的时候站起来说:“原因未明,怎能轻言放弃,再观察五天。”
      众人的表情都是不赞同的,却没有人发声音,只是相互看看,各自又去做事。于是韩琳知道这个沉默寡言的神官地位还不低。
      如此又忙了几天还是没有结果,倒是在这里的一些病情较轻的难民在悉心照料下好了起来,连那个最坚持的神官也动摇了,于是他们留下了一些药物、写了方子交给在此帮忙的大夫,返回神宫。韩琳也把这些事和庭秋说了,他们兄妹两个对医术一窍不通,也讨论不出什么结果,庭秋也就是嘱咐她自己小心,不要传染了疫病等等。
      这一天刚起来,就听人在外面说“好大的荣耀”“上百年没见过了”之类的。出来一问,一群人七嘴八舌的说,听了一会儿韩琳才搞明白——皇帝颁布了节夫旌表。
      旌表张贴在城门旁和城中重要聚集地,每一处都有一群人围着看,都连连咋舌的说这次好大的气派,哪家男儿得到“全国举哀”的荣耀。韩琳挤进人群看清楚了布告上的内容,这次旌表的主角是安国公莲峰的结发夫婿——云门慕。
      皇帝在旌表上称赞他为“节孝感天,清渺男儿典范”,令传颂全国,并在他和莲锋的故乡分别建牌坊以为纪念。
      这是清渺开国以来第一次“旌表”,而且是最高规格的旌表。韩琳心想,原来安靖也讲究贞节孝烈这个玩意,只不过受旌表的对象从女人变成了男人,她对着黄榜看了许久心想这个巨大的荣耀背后不知道这个叫做“云门慕”的男子经历了怎样的悲惨人生,想着想着叹了口气。再看一遍,忍不住“咦”了一声,心说怎么旌表的是莲锋的夫婿,她的夫婿不是西珉王子琴双么,什么时候变成了云门慕?又在旁边听人议论了一阵子,说的都是这场旌表的荣耀,为云门家光宗耀祖等等。韩琳撇撇嘴,挤出人群,没走多远就遇到了韩庭秋。庭秋负责的为流落在此的难民们登记造册,结果惊讶的发现在这里的并不是只有陈泗人,居然还有来自庐裘的,问原因,说是“遭遇雪灾,牲畜死光了,逃难到这里来的。”原来是去年冬天受灾的庐裘牧民,当时混在陈泗难民中,就也被当作陈泗人了。这些事情并不复杂,近几日已经被借去帮县衙整理文书,和扶风其他地方一样,这里也有一大堆发霉退色的档案等着重新誊写。这种抄抄写写的差事韩琳最不喜欢做,庭秋却一点不嫌烦,在这些文书里他能看到扶风数十年来的变化,看到安靖的风俗和历届官府的为政特点。
      韩琳见他从集市方向过来,手上还抱着一个盒子,问了句:“阿兄买了什么好东西?”
      庭秋笑笑:“这次的确找到了好东西,回去给你看。”
      兄妹俩一路返回,韩琳将旌表的事说了,庭秋道比她知道得多些,说这是莲锋的结发夫婿,失散多年,终得相逢。又说:“阿竹结交了一个玩伴,就是前些日子到西营找过他几次的小女孩,那就是云门家的千金。”韩琳也见过这个女孩儿,愣了愣道:“书霖那丫头居然是有家名的人家?”
      “岂止有家名,据说云门家曾是出了三代大宰的望族。”
      韩琳惊了一下,心想那丫头衣衫朴素,谈吐谦和,一点看不出是如此了不起的人家出来的。
      回到驿馆,韩琳才算看到庭秋小心翼翼抱着的宝贝,是一幅画轴,一打开韩琳就叫了一声,瞪大眼睛道:“这,阿兄从哪里找来的?”这是一幅山水画,春日山下,丽人泛舟,画的作者名唤梦华,是一百多年前一个诸侯国的司寇,也是文成之后安靖最著名的画家。她的名声不但响彻安靖,也传遍四邻,各国文人雅士都以能得到一幅她的作品为荣。
      韩琳之所以一眼认出,是因为在她故乡北珑的家中就挂着这样一幅画卷——秋江澄澈图。梦华以京城郊外南山的景色为蓝本,绘画了春夏秋冬四游图,经过一百多年辗转,一度认为只有存留藏在韩家的秋江图。逃难的时候原本是把这幅画带出来的,但在分道扬镳时大约被另一半人带走了,等到稳定下来后,韩琳每每想到都很伤心。
      “我在一家售卖书画和笔墨的店里看到的,店家不识,二十两银子在那里售卖。”
      韩琳心想:“这幅画,两千两都不换啊!”又痴痴看了一阵,叹息道:“原来四季行游图还有存在于世的,真好!”
      “自是还有,前些日子我看到了《冬日观雪图》。”
      “在哪里?啊,难道是大都督府?”
      庭秋点点头:“偌大的厅堂只挂了一幅,可见主人珍爱。但是,一幅未免孤单。”
      韩琳想了一会儿才醒悟过来,惊道:“阿兄买这幅画……是要……送人?”
      庭秋淡淡一笑:“当年景清丽在的时候你还没到家里,当下见了,觉得怎样?”
      “大都督她自然是了不起的人物。而且……真是漂亮”说到这里嫣然一笑,小声道:“难怪阿兄当年为她倾倒。”
      “今日再见,我依然为她倾倒。”
      韩琳大惊:“阿兄,这里是安靖……她不是景清丽,是扶风大都督西平侯西山景晴!”
      庭秋又笑,缓缓道:“那又怎样?”

      在皇帝的旌表传遍全国之前,西山景晴就已经接到了云门慕的讣告。来传信的是云门子樱的亲信,她也是来接书霖前往丹州的,子樱想让女儿为从未蒙面的母舅送行。听到噩耗书霖的心情自然十分失落,正好韩竹旬假来都督府玩,和她说了半天话,两人依依惜别,书霖说等到这件事了了他们一家人因该还会到扶风来一次,到时再见。韩竹嗯了一声:“到那时候我把长平乐舞的最后一段教给你,你学会了,我们就能结伴共舞。”书霖用力点了点头,又摘下腰间玉佩递给他以作礼物。韩竹收下了,上下看看自己,叹了口气道:“我身上没有什么好东西,不过我会雕刻东西,等你下次来,我雕一个小玩意送你。”两人又做了相约才分开,书霖的心情因此好了许多。
      待到旌表下来,春官忙着带人各地张贴,景晴看着这“天大荣耀”却感慨万千——十八年婚姻,三年相伴,十五年孤苦,最终只得数月重逢;不要说子樱不能接受,连她这个外人听了都为云门慕叹息。最唏嘘就是这是一场完全可以被避免的悲剧,如果云门家没有那么绝情,如果莲锋象云门慕那样坚定……
      进入冬季后,景晴一下子清闲下来,北方朔寒之时是不会有敌人叩边的,何况陈泗大乱、庐裘示好,而西珉最是见风使舵的国家。到了十月,漫天飞雪,山河冰冻,百姓们也窝在家里歇冬,此时正是歌舞戏班们生意最好的时候,城镇村落,一曲故事便能让几百人高兴的渡过一天。而扶风都督府最主要的工作转向年末大量的祭祀,当然,这也是一年里冬官最忙碌的时候。除此之外,景晴举办家宴的频率也提高了,呼朋唤友、嘉奖将官。因为天气寒冷,扶风官学到了十一月中旬后就要关闭,军队也进入休整,在军中见习的女孩儿们也就开始放漫长的冬假,一直到元宵之后才需要回来。铭霞照例会在军中留到腊月里,其实其他的见习军官都是此地将官的孩子,多半和她一样继续留在军营,只是没有了每日功课约束,习武读书少了压力反而能得到游戏般的趣味。就连凤吟台也一反常态的主动要留在军中,找的理由是:“弓马都比铭霞差太多,要多练习。”景晴自然不会说出:“府中也有校场”这样的话,她理解这个年纪的女孩儿都想要少些束缚的心情。
      这日处理完公务还未到中午,看了一会儿书想起好些天没见她收的那个舞伎了,于是让人将他唤来。
      听雁听到传召整理了一下衣饰就慌忙赶来,到了门口深深吸一口气,调整出自己最满意的表情,这才挑帘入内。景晴笑着朝他招招手让他坐到自己身边,柔声道:“好些日子没见你了,在这里可顺心?”听雁自然连声说一切都好,只是许久不见大都督十分想念。说话的时候神态自然,不带半点娇意,景晴就喜欢他这一点。她的故乡孟国喜好的是纤弱娇美的男子。她年少时看姊妹们的爱宠们,各个貌若女子、体不胜衣,声音娇柔,脆弱的甚至抱不起女人,仿佛风大一点都会被吹走。那个时候她虽不迷恋,却也不觉得这样的男人有什么不好。但在流亡异国,特别是和韩庭秋在一起后对这种“比花更娇”的男儿再无好感,甚至一看到男人捏着声音娇滴滴的说话就一身冷汗。
      听雁看她不说话有点着急,靠近了一点,低声道:“大都督,今天晚上让我陪您吧。”
      景晴笑了笑:“好。”
      这一下午两人就这么说说笑笑的过去了,听雁则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来做心里建设,终于鼓起勇气道:“大都督,您……嗯……您喜欢我么?”
      景晴扑哧一笑:“不喜欢你留你在身边做什么?”
      “大都督能让我一辈子留在身边么?”
      景晴沉默了一会儿,瞟着他缓缓道:“你想我正式收了你?”
      听雁连呼吸都屏住了,怔怔的望着她,等待对自己命运的宣判。
      “你挺讨人喜欢,说话做事也本分,所以正式收你做亲从没什么不可以。”
      “真的,这,这……”
      景晴又是扑哧一笑伸手搂住他,过了一会儿脸色一正,缓缓道:“在我是不是收你做亲从没什么关系,可在你,要不要接受还是好好想想。”
      “大都督这话……听雁听不懂。”
      “我从来不亏待跟过我的人,只要是陪伴过我,没有做错事的,无论时间长短,走的时候我都会给一笔钱,好好安顿。”
      “我不想离开,只想一辈子陪着您。”
      “一辈子啊……”又打量了他一遍:“你年方十九,一辈子是什么意思只怕都还没想明白。听雁,我不给你名分,等你哪天想要离开,或者我不再想要你的时候,都会给你一笔钱,甚至还可以给你安排一个好姻缘。到时候,你得有良人,生儿育女。
      “但是,我若是收了你,从此往后不论生死,你都是我西山家的人,再无退路。而且……”她轻轻抚摸这美貌青年的脸颊,动作温柔,说的话却十分冷漠。
      “我不能保证喜欢你多久,你也不会有自己的儿女。自然,不管将来怎样,只要你本分,保你一生锦衣玉食。到底要不要这个名分,你自己想明白。”
      听雁被吓着了,怔怔看着她,景晴的神色又柔和起来,靠到他身上,柔声道:“唉唉,别这么个样子。我又不会明儿就赶你出门,日子还长着呢,慢慢想。”
      这么一段在景晴自己看来,又诚实又体贴的对话,让听雁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神思恍惚,她看不下去,让这青年先回房,于是毁了预定的良宵。晚上颇有些委屈的说给燕飞听,后者笑得前俯后仰。她嗔道:“有那么好笑么?”
      “嗯,其实不该说好笑,该说感佩至极。这世上,如我们大都督这样连个陪床的舞伎的一生都要筹谋的,怕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景晴拧了燕飞一下:“让你过来是陪我聊天的,不是让你拿我消遣的。”
      “唉唉,我可不负责‘陪伴’大都督您。”这句话自然又换来一个白眼,过了一会儿朝着她恨恨道:“什么时候变得没一点正经,等回到京城,小心问书他不待见你了。”
      问书是燕飞的夫婿,两人的姻缘也是一段传奇故事。燕飞是正亲王府侍卫官的女儿,问书则是隶属王府的宫侍。问书与景晴同龄,十一岁就在她身边侍奉,他生得端正,性格也好,很多人都觉得他早晚会给景晴通房。等到孟国巨变,这两个人和她一起逃亡。在陈泗的时候,她托身韩家,燕飞等人则在外奔波打探。在陈泗,单身女子行动上太多不便,于是燕飞就找了问书假伴夫妻。天长日久,弄假成真,甚至在离开陈泗之前两人就生了个女儿。等到景晴复国成功,燕飞得封官职,问书也成了官员夫婿,尽管经常有人嘲笑他出身低微,夫妻两却情深和睦,至今已有三女一子。当下她们的大女儿在太学院读书,另外三个孩子都跟着问书生活在故乡——故乡当然就是孟国旧都。
      说到丈夫,燕飞神色里也多了一些温柔,想了想道:“对了,大都督还要在扶风多久?要是还要个两三年的,我想把问书他们接来。”
      “接来扶风?要是准备搬个家,还是我让锦屏他们在京城给你物色个合适的宅子吧。”
      燕飞眼睛一亮。
      两人又闲聊了两句一时无话,而时间尚早,燕飞目光转了一圈,看到桌案上堆的一叠书信,笑道:“又把家书搁那里不管了?既然无事,大都督不如把家信看了吧。”景晴想了想,虽然嘀咕了句:“看不看也没什么关系”还是拿了信过来展开。除了少数几个亲戚,比如她的弟弟外,景晴平日里最不喜欢看的信就是“家书”。孟国走到剧变的时候,西山家早已是一片糜烂,一场剧变更是将少数能干的屠戮殆尽,剩下的都是无所价值之人。他们的家书里自然也提供不了景晴感兴趣的东西,除了家长里短就是恳求——求她给自家女儿安排官职;或者说自家儿子即将服礼,生得何等漂亮,又是何等琴棋书画,问她能不能引荐入宫等等。至于几个长辈,最喜欢做的就是给她“指点”,要她成亲,劝她纳侧,还有怪她不该把世子带去边关入军营,应该留在太学院才是西山家正朔的尊贵等等。这些东西看了只能添堵,所以她一向是能拖就拖,收三四封信才回一封。好在她现在是西山家的族长,而且是“至高无上”般的存在。一来,同辈和长辈中均无人才,一族人都靠着她维持荣华;二来,她是孟国正亲王的女儿,而且是“只差一步就登上皇位的人”。对西山家来说,她就是君王,其他的人,无论长幼在她面前都是“臣”,可以建议,无权干涉。这些亲戚们也知道在她面前说不上话,就去打她身边人的主意,尤其是那些正亲王府的“故人”。燕飞夫妻两都出自王府,问书更是“宫侍”,又住在孟都,自然成了“重灾区”。问书面对这些“旧主”最拉不下脸,只能赶着燕飞也找机会就帮着说两句好话,对不打紧的事能帮就帮。
      景晴一边看一边抱怨,但也把能处理的事挑出来放在一边,看了一阵又白了燕飞一眼:“就你们夫妻好说话,也没见他们给你们什么好处啊!”
      “终归是西山宗族的人,就像问书常说的‘若是老主人仍在,都是放不下的心事’。”
      “好,好,就你们两个热心。”她甩过来两封信:“这两件事就你们夫妻去处理了吧。”
      燕飞笑着接了,看她又展开一封信,看着看着竟然笑了起来,笑了一阵子随手塞给她:“你看看,你看看,七姑姑越来越有趣了,这都在想些什么啊!”
      景晴口中的“七姑姑”就是她那亲弟弟的养母,老人家与世无争,就是总喜欢把景晴当作不经事的孩子来对待,特爱替她操心。因为弟弟的缘故,景晴对她也格外尊重,因此也对她的“热心”最无可奈何。燕飞拿过来一看也笑了起来,直到看完,已经笑得直不起腰。
      景晴叹了口气:“就知道七姑姑早晚要来操这个闲心。”
      韩庭秋的事情经过各种渠道,特别是景晴那异父兄弟的传播,终于西山家人尽皆知。西山遥觉得自己是长辈,与景晴的关系也最亲近,一本正经写了一封信来说你身为族长一直不婚终究不妥,听说那个韩庭秋在陈泗也是望族子弟,要不你就娶了他吧,然后再广纳侧室还能再添一女半儿云云。燕飞笑了许久终于平复下来,看着景晴道:“其实姚侯这个主意也不差。大都督一直不娶亲是为了不因外戚而被牵扯,换了韩庭秋就没有这个顾虑了。”
      “不妥。”
      “这又是为什么?”
      “没什么可多想的,不妥就是不妥。”又看看燕飞:“少操这个闲心了,接下来有的我们忙得。”
      “大冬天的就等过年,有什么好忙的?”
      “澄碧黛在扶风颇为活跃,她富贵门庭的大小姐愿意在这么个地方耗着吃苦,要一点都不让我们陪着忙,才真是怪事了。”
      “她到这里后还安分,红花谷也退了出来,半年来也就是呼朋唤友附庸风雅,并没有其他举动。而且,澄碧黛没有官职,当下的扶风,她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我看最多就是和羽轻一样找点捕风捉影的事到澄贵妃那里去嚼舌头。”
      “自从凉夏节之后,每到旬假她都让人去接吟台。”
      燕飞眨眨眼睛一时没回味过来。
      “澄碧黛一直没有进阶,到底什么性情我也吃不准。但是在楼月霜、锦屏他们说来,这个人也从来不是有耐心陪着小孩子玩闹的。”
      “明侯毕竟是皇家血脉,不同于一般的小孩子,她或许是为了澄贵妃而结交宗室。”
      “襄王的话在皇帝那里有多少作用?”
      “这……”燕飞苦笑着摇摇头:“这倒也是。”
      凤翔在宗室里出了名的没什么用,凤楚对她从来只是“宽容优待”,压根没有让她担当责任的意愿,更不要说听她出什么主意。
      “反过来说,就算对吟台再好,襄王也不能帮他们做什么,所以……”
      景晴叹了口气:“是啊,就是古怪的很才让人不安。”顿了顿又道:“江漪快到扶风了。”
      “哎?”
      “皇帝任命她为巡检使,巡查西北各地,如今已经到了劭庆地方,很快就进孟州。”
      燕飞这下不安起来,张口欲言,却见景晴抬了下手,做了个禁言的手势。过了一会儿但听她缓缓道:“燕飞,有些话不要说说出口,就连想都不想才是对的。”

      等到一人独处,满室宁静,景晴抱着被子在塌上坐了一会儿毫无睡意,心想“就不该在晚上看那些无聊信”。西山遥那一封信让她又想起韩庭秋,在分别的十二年里她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个男人,特别是望着铭霞的时候,常常会想起北庭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韩庭秋改变了她对“男人”的喜好,自此能吸引她目光的再也不是孟国流行的那种纤柔少年,在她纵情声色的那几年,能入她眼的也都是英俊挺拔的类型。凉夏节,杨柳原上庭秋含蓄的挑逗的确挑动了她的心绪。她想:“若没有铭霞这层关系,或许早对他出手了”。转念又想到江漪的巡视、澄碧黛对凤吟台的示好,她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心说:“事情够多了,风花雪月就放放吧,没这个闲工夫去平衡。”这么胡乱想了个把时辰才睡去,结果没睡两个时辰又被叫醒,扈县急报“县中爆发瘟疫,感染者已有两百余人!”
      或许是猛然被叫醒脑子还没恢复清醒,景晴过了一会儿才醒悟过来,一下子跳了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皱眉嘀咕道:“大冷天怎么还能发瘟疫!”
      深夜来报的是前往扈县公务的地官司救玉舟,他自几百里外飞马赶回,终于卸任后一下子晕了过去,这会儿刚刚醒过来,都督府的军医官正在为他诊治。
      见到景晴玉林挣扎着要起来,她上前两步柔声道:“不用这些礼节,躺着便是,先平口气再说。”过了一会儿,大夫起身说已无大碍,景晴这才道:“扈县发生了什么事?”
      “瘟疫,其实我们也不知道是不是瘟疫,得病的人疯疯癫癫,有的见人就咬;有的整日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还有的说自己大富大贵、神明护体。其情形各异,但是都十分可怕。同时还有高热、腹泻等症状,一发病就是一片。”
      “之前的确收到报告说扈县难民中有疫病蔓延,但是经过神宫诊治已经控制,怎么忽然又爆发了?如此天寒地冻之时,并不是疫病爆发的时节啊。”
      “最初的确是控制住了,而且那时候的疫病也没有现在这样可怕,只是发热、腹泻而已。大夫们没有找到引发疫病的原因,我们寻思着可能并没有特别源头,只是难民们住得密,且又脏乱,一人染病拖累了其他人而已。
      “最先出事是在五天前,我们都已经准备回集庆,正好是扈县赶集的日子就说去买点特产,就在大街上遇到了第一批发病的人……”
      扈县集市上不仅有当地的土特产,还有从西珉、芦裘等地贩运来的货物。当时关市还没有正式开通,但是当地土地贫瘠,一直以来都有胆大的人偷渡出关到西珉去贩运商品。两年前景晴向常年在这条线上往返的“商人”发行了一批“许可证”,结束了几十年来的“偷渡”历史。不过外患未平,走此路行商次次都是在赌命,运来的货物也格外珍贵。这些商人八成是扈县人,此地也就成了“外国商品”的第一个集散地。官员们最感兴趣的还是西珉运来的丝绸,质地柔软,染色和纺织的工艺都比扶风当地能买到的好得多。一群人在那里挑布料的时候忽然听到吵闹之声,看到是几个衣衫褴褛的人晃晃悠悠走在路上,还在那里大声地喊什么。一开始大家只当是到集市上来乞讨的,并未放在心上,还有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地笑。
      忽然,一声惨叫。还没等大家回过神来,惨叫声此起彼伏,官员们也被惊动了,相互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是不是斗殴了?”也有立刻让随行的侍卫去查看,没一会儿就听人喊“有人发疯了,咬人啦——”人群呼呼啦啦朝着两边跑,转眼就冲倒了两边的摊位,商贩们拼命保护货物,一时间叫骂声、呼喊声连成一片。官员们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他们丢下手上的商品赶往事发点,然后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那些发病的难民死死抱着路人啃咬,力量之大两三个人都扯不开,有人找了棍子来打他们,可这些人还是不松口,仿佛唯一的目的就是把眼前人咬死。
      事态一直到衙役们赶来才得以控制,被捆住的人还在嘶叫挣扎,对每一个看到的人张大嘴巴露出牙齿。最初人们还以为是陷于困境的难民们的报复,但是在一天之后,这些人的亢奋结束陷入高烧和昏迷。第二天,同样的一幕又发生了,当事人却不是难民,而是十个本地人,他们高呼着“风神降临了,扶风要毁灭了”之类的风言风语,手舞足蹈,形容疯癫;同样是一天的亢奋期,然后就是高烧和昏迷。一直到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十来起,波及百余人,扈县令才意识到这或许是一场可怕的瘟疫,于是紧急修书,由玉林带人一路飞驰回集庆送信求援。
      景晴等人听完汇报互相看看,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茫然之色。她们都是见多识广之人,但是不管在史书上还是在亲历中都从未看到、听到这种匪夷所思的“瘟疫”。景晴立刻下令春官、地官两部加以处理,延请郡中名医询问疫病的名称,寻找有效治疗方式。同时,命春官、夏官召集所部郎中和军中医官前往扈县,在集庆等地收集常用的防治瘟疫的药物等等。
      短短两个时辰,扶风的应急措施就开始运作起来,作为边关重镇,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应付紧急事态”。下达一系列指令后,已经日上中天,景晴这才松了一口气开始吃晚了个把时辰的早餐。没吃几口又叹了口气,心想:“好端端的怎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不知道庭秋他们在扈县可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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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羌笛杨柳玉门关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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