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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四海宦游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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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前,在陈泗北庭,已经在韩府度过两年多时间的西山景晴终于得到了自己期待已久的信息——由于新君昏庸、权臣贪婪,朝廷对百姓横征暴敛,对各地封疆大吏们不断挤压和残杀,终于孟国西境的主将向朝廷举起叛旗。为了寻求更多的支持,他们需要一个宗室成员的支持,而最合适的对象自然就是昔日名声最好的正亲王西山境的后裔。景晴命心腹燕飞持她正亲王府信物与对方接触,果然一排即合,西府大将军派出心腹精锐秘密前往陈泗迎接西山景晴。
景晴离开北庭时除了给韩庭秋留下一封“告别书”,还做了另外一件在她看来算是“趣事”的事情。
当时的陈泗朝野也已经弥漫着一种昏庸贪婪混合的气氛,纵然自命清流者也往往怨天尤人而无心政务,寄情山水,纵情声色。在这其中,韩庭秋算是异类。他志向高远,勤奋敏锐而又不乏为官者必须的悲天悯人之心。景晴与他在一起的日子,正是韩庭秋三十余年人生里最意气风发的时候,获得上官的欣赏,有强有力的援助,在百姓中也有卓越口碑。庭秋有时候会把自己处理的得意案件说给他宠爱的这个婢女听,说到兴奋的时候眉飞色舞,充满了少年的锐意。
而作为庭秋的贴身女婢,她自然能看到庭秋带回来的所有公文,她会忍不住在心里设定自己的解决方案,然后与他的决定对应。相同的时候,婉然一笑;不同的时候也会腹诽几句。这是她在韩家平静的生活中能得到的最大乐趣。
她离开前的那段日子,正好韩庭秋遇到了几件为难的公务。说为难,因为案子本身并不复杂,是非曲直也很清晰;只是当时各方背景太过复杂,不管倾向哪一面都可能得罪权臣望族。这几件事让韩庭秋烦躁的都把情绪从公堂带到了内室,连着几天,就连他的贴身侍婢们都尽可能不和他说话,以免招来迁怒。
在那两年里,每当韩庭秋和她说起自己的公务时,她总能从他的神态里读到一种东西——身为男儿的优越,纵然不出口,他的表情也在讲述这样一个事实——这些事只有男人能做,只有我们能齐家治国平天下,而女人们是懂不了这些的。
于是,临行之前,她在那几个案卷里夹入了小笺,上面是她的处理建议。
最初的几天,韩庭秋忙于寻找失踪的“景清丽”,等他从故乡回来彻底心死后,重新开始处理积压的公文,结果发现了她留下的书笺。当时他的震惊之心可想而知,震惊之余也豁然开朗。并不是景晴比他高明多少,一来她皇室宗亲最擅长这种贵族间的调解,二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此后,韩庭秋有了对“清丽”来历的新猜测,在陈泗,能找到琴棋书画的女子,却找不到能理政的女子。那时候他就有了“这个人是不是来自邻国安靖”的想法,当时他若是再找紫媛多问几句也就能证实了。但是“侍婢逃跑”这件事是他的心头痛,更不要说不但逃跑了还留下“指点之词”,更是他说什么也不会告诉别人的郁闷事。
当下听到这句话,景晴也想起了这段往事,嫣然一笑:“时隔十二年,君子投桃报李,果然是韩家大郎会做的事。”
杨柳轻拂,江花似火。
岸边两人相对,少年之往事,离别之牵袢,年华之沉淀,都在这相对中流淌。过了许久,还是景晴先开口,笑语盈盈道:“黛芳湖景致如何?”
庭秋摇摇头:“不如北庭和珑北。”
“哎哎,扶风荒凉之地,怎能与陈泗膏腴之地的北庭相提并论。”
“但是,昨日也见到了惊喜之景。”
“哦?哪一处?”
“昨日所宿的驿站在湖边,有一处一壁夜来香,水香花香,月色涟漪,极其撩人。”
景晴楞了一下,瞬间觉得脸上微微发烫。
当年的北庭司马府后院也有一片夜来香,夏日花前月下,曾有极尽缠绵旖旎的往事。
“大都督有闲,可去看看,纵然熟悉之地,也会有意外之惊喜。”
“好,有闲必去月下寻香。”
说完这段话,两人分手,景晴上马行出一段路又回头看了一眼,韩庭秋站在路边也正望向她的方向。
景晴脸上又是微微一红,心想:“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居然在挑逗她……”
西山铭霞、凤吟台几个孩子前一天玩得太晚,就连最勤快的铭霞一觉醒来也已日上三竿,此时,景晴已经来了多时。这么多年来,景晴对她每日功课要求严格,误了早课,铭霞心想必逃不掉一顿骂,心情忐忑的到景晴面前请安。出乎意料,景晴神色和缓,见她忐忑的样子笑了起来,招手让她到自己身边,伸手轻轻捏了下女儿的脸颊,柔声道:“你已经长大了,母亲不会再对你的一举一动都加以约束。你从来勤奋好学,相信即便没有我的约束,你也会安排好自己的时间。”铭霞大喜,扑到母亲怀中翻滚撒娇,母女俩亲近了好一会儿。此时书霖几人也起来了,见过景晴后招呼铭霞一起去用早餐。景晴问她们这天计划,回答说要去登芸翠山。景晴说自己要顺便去一次北营,让她们自去游玩,晚上早些回来便是。看着铭霞走到门边,又把她叫住,笑道:“虽然不再对你多家约束,可也不要因此放纵啊?”
铭霞点点头,旋即笑了起来:“母亲大人,孩儿还未服礼,又怎么会‘放纵’呢?”
景晴瞪了她一眼,心想这个宝贝女儿果然长大了,已经能和母亲开玩笑了。
芸翠山是杨柳原除了黛芳湖外的第二个名胜,尤其是其中的红花谷怪石嶙峋,飞瀑垂崖,为无数文人墨客吟咏。这地方不要说凤吟台他们,就连铭霞都只是第二次到访,一群女孩儿说说笑笑,兴致盎然。书霖本来自从跟则母亲离开故乡后心情就一直很复杂,她已经知道母亲多年来思想寻找的兄长云门慕有了消息,却是让人心碎的悲惨。此时子樱夫妻离开集庆已经一个多月,传回来的只有很少的信息,他们与云门慕相见,子樱依然不能原谅莲锋,但是她也珍惜与兄长的最后相处时刻,没有与莲锋产生更大的冲突。对书霖来说,这些消息是远远不够的,只能给她带来更大的忐忑。一直到前日与韩竹玩了半天,心情才好些,这两日跟着铭霞几个游山玩水,各种娱乐,终于把家里的烦心事抛掷脑后。
一群人说说笑笑,你追我逐,很快到了半山,凤吟台开始叫累,抱怨没有让人抬个软轿上来。铭霞早习惯了她,笑笑了事,书霖却一本正经道:“皇帝去年下了圣旨,禁止官员和贵族们出门乘轿,除了年老病弱,一概骑马,明侯不知道么?”吟台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其他几个人都笑出声来,有人打圆场道:“我们都还没服礼,坐个软轿也没什么吧……”书霖想了想道:“年满十二以上就是‘半成人’,明侯你又懂骑术,既有能力就该遵守。”这一下连铭霞也笑了起来,搂住她道:“到底是云门姑姑的千金,博闻强记、分析透彻,书霖将来入秋官道吧。”吟台这些日子脾气好多了,叹了口气道:“好好,不让我乘轿,总能让我找个地休息一会儿吧。”铭霞笑道:“前面不远有一座亭子,咱们到那里休息一会儿,吃点水果点心再走。”
转过一个弯,却遇到一群奔跑着下山的士兵,看服饰都是北营中人,显然是在此训练。没多久果然看到那个亭子,亭中一人抱臂而立,铭霞看一眼就“啊”了一声,三五步跑上去道:“大将军怎在这里?”
“今日带儿郎们出来操练,世子来此游山?”
“是啊,唉,母亲大人到北营找将军去了,这下可扑空了!”
“大都督……我并未收到大都督巡营的通告!”
“我看母亲大人也就是随便走走,并不是正式巡视,今儿还是凉夏节,要巡视也不会挑今天啊。”
北营将军笑笑,又和吟台几个说了几句话,然后把副将叫来吩咐一番,匆匆忙忙朝山下跑去。凤吟台望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叹了口气道:“真是威风凛凛,名不虚传。”
这位北营大将军身高八尺,体态健硕,莫说女儿,放到男子中也是让人惊叹的。据说臂力超群,历次大战中,陈泗、庐裘的战将们看到她都心生寒意。吟台叹完一句,过了一会儿又道:“要是武将都是这样的,我宁可当个文弱书生。”其他几个人相互看看,神色里分明也有同感。吟台戳戳铭霞,低声道:“还好你娘不是这个样子,你说,这都是武将,怎么区别就那么大?”铭霞笑道:“母亲大人在战场上并不以力量取胜。”
休息了一会儿,一行人继续登山,很快就到了此行的终点——红花谷。
铭霞在此四年,只去过一次红花谷,因为在这一年以前,此处被私人占有,莫说游人,就连山民想要下山都只能绕远路攀悬崖。
红花谷并没有红花,而是怪石遍布,石上多长一种奇特的地衣,到了夏末一片通红,远望如红花满山壁,故而得名。此时正是红花谷色彩最为浓烈之时,游人却不是很多,这一行人看到这番壮丽又妩媚的景色赞叹不已。书霖首先发现了异常之处,问道:“这里如此美丽,怎的游人不多?是因为北营在此训练么?”
铭霞的目光却落在一人身上,那人衣衫华丽,仆从如云。听到书霖的问题,她叹了口气,朝着那人看看:“为甚么没人啊……因为直到新年前这里还为他们家所占据。”书霖还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那个衣衫华贵的青年女子也注意到了她们,快步走了过来,朝着铭霞微微拱手:“世子,许久不见。”
铭霞也回礼,含笑道:“今日凉夏节,和朋友们一起来红花谷揽胜。多谢瑢家高义,此间又见胜景。”
那人唉唉了两声,目光在众人面前扫了一圈,停留在吟台身上,脱口道:“这位气宇不凡的姑娘是……”
“我是凤吟台。”
“原来是明侯!久仰久仰!”
凤吟台看她又惊又喜的目光和充满钦慕的口气,得到莫大满足,点点头道:“敢问芳名?”
“家名澄,本名碧黛。”
铭霞看凤吟台没有表情,补充道:“这是澄羽轻的千金。”
“哦——原来是澄贵妃的妹妹,幸会。”
这位澄碧黛出自邵庆官宦之家,在劭庆贵胄中这个只有一代担任过二阶以上官员的家族并不显赫,这个家族目前最大的荣耀在于——他们是凤楚极其宠爱的澄贵妃的家人,而澄贵妃又是皇次女的生父。澄贵妃十六岁入宫,最初册封宾,但他容貌出众、精通乐律,很快得到凤楚宠爱。等到皇次女出生,他就被册封为贵妃,且恩宠如昔。提到澄贵妃,大多人都会说一句:“出色”,容貌才华和性格都堪称出色,从不搬弄是非,也不持宠而骄,更不干涉朝政。他唯一的“弱点”就是母系澄家,尤其是他的母亲澄羽轻。
谈到澄羽轻,劭庆贵胄们都是笑着摇摇头,举凡吃喝玩乐、贪婪好色这样的形容词都能用到她身上。除了生了个好儿子,人生一无是处。凤楚每次想到这个外戚就头痛,可再怎么样,这毕竟是皇次女的母系,若是不出意外,这个皇次女将来会成为正亲王,她的母系太过羸弱丢的就是凤家宗室的脸。
当年收复扶风之后,派出的第一批官员都来自劭庆,其间也不知道谁让凤楚相信羽轻已经洗心革面。凤楚本来就想提拔她,于是任命她为扶风司制。事实上,羽轻请缨边关并不是忽然间志向高远,而是想去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为所欲为。一到扶风,趁着大乱方定,运用司制的官职想尽方法圈地夺田。司制尚且如此,扶风官场上行下效,结果可想而知。当年扶风收复之时,大军所到之处百姓夹道欢呼;到了清渺元年,却是各地民变不断,乃至有形成规模的叛军占据县城,称侯道王。一直到叛军占据县城的消息传回朝廷,凤楚震怒,于是任命她最为信任的西山景晴为扶风大都督,给予便宜行事之权。
景晴到扶风后,用了三年时间外抗强敌,内清吏治。当时,扶风的官员们以羽轻为首,沆瀣一气,形成一张严密的网络,期间斗智斗勇不言而喻。一直到清渺三年之后,景晴才真正将扶风政务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这番争斗虽然艰难却不象旁人想象的那样“惨烈”,在这个过程中只有几人丢官,其他人多为降职、外调,以这种柔和但是坚定的方式一点点澄澈扶风。清渺三年末,景晴逼羽轻退出红花谷,拆除了她的别业。羽轻几次上书弹劾景晴都石沉大海,心灰意冷的在清渺四年春以“体弱多病”为由辞官休养。她本以为皇帝会有所挽留,然而凤楚很快下一道圣旨“允许其辞官退养,早归京城。”羽轻气的差点晕过去,但是木已成舟,只能一封信叫来大女儿碧黛处理留下的家事,自己带着成群夫侧回到永宁城找她的贵妃儿子诉苦去了。
澄碧黛到扶风后铭霞见过她一面,最大的印象就是“容姿出众”,她曾对燕飞嘀咕说“前司制那样的人居然能生出如此美貌的女儿,真是奇怪。”燕飞笑着回答:“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她还生出了倾城之貌的澄贵妃。”铭霞知道母亲在扶风这几年,给她找麻烦最多的就是澄羽轻,对这位澄家大小姐也自然怀有戒心。
澄碧黛倒是热心,笑吟吟的挽住她道:“能在这里遇到明侯和世子,真是有幸。来,来,今日我做个东,带各位好好看看此间风光。”铭霞还要婉拒,碧黛又说他们家的别业在此多年,对红花谷没有人比他们更熟悉了,能让他们玩的尽兴。话说到这个地步,铭霞也不好拒绝了。澄碧黛果然热情,而且对红花谷每一处景观都如数家珍,说来精彩纷呈。午间一行人在潭边对着百丈瀑布用餐,虽然是郊游便餐依然做的精致美味,所取食材都来自山珍。莫说吟台几个,铭霞在此数年,也是第一次知道这处山林还能出产那么多美味佳肴。凤吟台吃的心满意足,小声对铭霞道:“这才象我们劭庆出来的贵胄,看看你家……”铭霞白了她一眼不搭话,书霖听到了,低声道:“明侯没去过京城的西山侯府吧?”吟台摇摇头,书霖轻笑道:“改日让铭霞请你去玩两天,就知道明侯刚刚那句话实在说错了。”
吟台还没开口,铭霞抢先道:“别这么说,吟台家是亲王府邸,我们家可拿不出能让明侯惊讶的好东西。”碧黛朝她笑笑:“世子真是谨慎人。”书霖惊讶的看了铭霞一眼,后者也给了她一个眼神,书霖顿时明白了“这个人和西山家有不对头的地方”。
铭霞虽然怀着戒心,架不住澄碧黛热情待客,而且她博闻强记,谈吐精彩,和铭霞认识的那个言语无趣,自大傲慢的羽轻截然不同。一天下来,莫说其他几个人,就连铭霞也承认这一天过的十分高兴,对碧黛也多了几分好感。临别时,碧黛又邀请他们下次旬假的时候到自家庄子里玩,吟台一口答应,两人约定好了这才分别。
晚上吃饭的时候,凤吟台深怕景晴要磨练她,绝口不提今日之事。铭霞知道母亲对这家人没什么好感,也不想说来扫兴。景晴看出几个孩子的神情间有些奇怪,但心想女孩儿们长大了总有些小秘密,也没有追问。
吃过饭,几个孩子原本计划还要夜游湖上,可这天登山实在累着了。景晴也看出她们没了游兴,挥挥手让她们早去休息。铭霞几个行礼告退,此时刚刚掌灯,景晴看着空出来的一个晚上顿时觉得无聊起来。这个凉夏节,她是一本正经要陪着女儿做好母亲的,结果女儿有一群同伴不需要她陪伴。白天到北营转了一圈,没想到遇到大将军亲自带着士兵们在外头训练,只能在营中转了一圈早早回来。本来就是郊游,既没有带书籍、公文也没有带伎乐,百无聊赖中后悔没把那擅舞青年带来做伴。在房间里写了两封书信,还是没有半点睡意,于是到湖边漫步,走了一小段忽然想起早上韩庭秋说的“别有情致的小景”。便对亲随说:“去驿馆那边走走。”亲随惊讶的问大都督可是有什么事,让属下去跑个腿就成了。景晴笑着说:“没事,只是听人说那边有一丛夜来香,临湖映月,别有风致,想去看看。”亲随更是惊讶:“小人在那里住过几次,角角落落都走遍了,从未见过此景。大都督……是听何人提起?”
景晴愣了半晌,忽然笑了起来,在夜色湖边,背靠柳树,许久未有的畅快笑着。她心想:“这个男人,竟是恢复到了陈泗时候的模样。”想到了韩庭秋,心情就朝着回忆流淌下去,年少的动荡,初萌的情爱,痛苦与憧憬,以及那探险一般的异国经历混合成她这些年来对陈泗三年的记忆。
亲随看她神情变幻,唇角带笑,又想想这一晚上的行动,凑上去小声道:“难得大都督今日得闲,又在湖边,要不要……小人给您找一艘花舫?”
景晴想了想,神色里流露出一点兴趣,过了一会儿还是摇摇头:“罢了,难得清闲,还是湖边走走,就当修身养性了。改日约几个有趣的再来游湖,花舫品美还是要人多些才有趣。”
她这个亲随陪伴了她十年,也就是她投奔劭庆后就在身边的,听她说了那么段话笑了起来:“大都督自清渺开国以来实在是变了许多。”
“风流倜傥的事只合年少去做,沉迷过久就成了世人的笑话了。而且……”她叹了口气,笑容更深:“纵情声色了那么些年,玩够了。寻花攀柳已不是我今日的喜好,我今日想要的……”略微顿了一下才缓缓道:“我今日想要的,是有人能与我比翼长天。”
亲随心里长长叹了口气,暗道:“要能与这位大都督比翼长天,到哪里去找这样的男儿啊?”又想:“该不是拿着选绣襦交的标准在找男人吧,这可太为难天下男儿了!”
清渺初年边关的官制,最高长官只设大都督一人,直到清渺历八十五年才加设郡守。到了后代,因为郡守的出现,大都督以军事为主,遇到承平之日,除了例行巡视、演练,其他时候大可风花雪月,浮生偷闲。西山景晴的时代,边关大都督是没有清闲时候的,战事还会因为刮风下雨、草枯粮缺而停止,民政却是不管什么时候都有事可以让人操心。一镇之守尚且如此,天下之共主的忙碌可想而知。
永宁城,在四年前这里还被称为“水西城”,因为整体位于流玉河以西,在过去两百多年的乱世里曾经当过三个诸侯国的“都城”。承平十年,莲峰、江漪攻克了正作为中原大国玺国都城的水西。战后,江漪登上城外双龙峰,意外的发现水西城宛如凤凰展翅。当时,已经下定决心统一安靖的凤楚正觉得劭庆国都过于偏西,想要在中州之地另觅都城;水西城凤凰展翅的形状让她和臣子们为之激动,于是承平十年末迁都于此,改名永宁城。
永宁——永久安宁,当时劭庆仅仅占据了安靖一半土地,凤楚却已经为百姓许下“永久安宁”的承诺。
迁都永宁城的第二年,改元清渺。
劭庆五十七年的历史走到了终点,清渺三百年王朝拉开序幕。
永宁城皇宫是承平十年在玺国皇宫的基础上改建的,四年来边用边修,想来要真正成为一个气象万千的皇宫大概还要在一二十年之后。不过上到皇帝凤楚,下到贵胄群臣对这个皇宫都挺满意——比劭庆旧皇宫好多了。玺国建立的时间不长,只有四十来年,但是这个国家从第一代君王起就大兴土木,穷奢极欲。劭庆军队攻入玺国后,一半城池不攻自破,百姓们对凤家王师夹道欢呼。这样的玺国留给后来者一个华美奢靡的皇宫,和一大堆仍在修建中的宫室。
凤楚入主永宁后将绝大多数正在兴建的宫室停止,只对在战乱中被损的主殿等加以整修,去其奢靡之态,但以实用为好。
皇帝寝宫位于皇宫中轴,在劭庆时,寝宫名曰“梧桐殿”,取凤凰非甘泉不饮、非梧桐不栖之意。定都永宁后,凤楚下令对玺国皇帝寝宫玉屏殿做了简单整修,改名“栖凰殿”。这座宫殿据于高台之上,气势宏伟,更难得的是,这座宫殿没有繁复装饰,是凤楚喜欢的简约大气的味道。
江漪觐见的时候,凤楚正在绘画。
这个清渺王朝开国皇帝,被后代成为“雄才大略”的君王擅长丹青,在她还是皇太子的时候,就以一笔栩栩如生的工笔花鸟扬名京城。在登基之后,这份喜好依然没有淡去,在很长一段时间,她的近臣中不乏丹青高手。春日里与群臣花园赏景,泼墨争彩,是这个皇帝十分中意的消遣。但是,从承平六年,也就是她决定统一安靖起,这样的画宴再未举办。然而,凤楚并没有终止绘画,只是不再示之群臣,而是藏在栖凰殿中,仅仅作为闲暇时的一点娱乐。
与卫柳在鹤舞创造了“三箭平天山,高歌过玉关”的奇迹后,江漪以“负伤体弱,染病不愈”为由,请求回京休养,旋即离开鹤舞,在盛夏时节抵达京师永宁城。凤楚在她回京的第二天,亲自登门抚慰,其后江漪在家静养,直到夏末才奉召进宫。
凤楚一直到画完最后一笔才抬头看向她,含笑道:“嗯,脸色比刚回京的时候好看多了,身子已无大碍了吧?”
“承蒙陛下赐药,又得以偷闲月余,已然痊愈。”
凤楚笑吟吟道:“清渺天下刚刚开始,以后还有太多需要倚重爱卿的地方,一定要保重身体。”
“多谢陛下关怀。”
“过来看看朕的新作。”
江漪上前观看,见她画的是一幅工笔花鸟,蝴蝶翻飞在花丛之上,笔触细腻、栩栩如生。
“陛下画的是那种花?竟然如此华贵?”
“这是春天洛国公进献的花,名唤牡丹。”
“好生华美。”
“朕也观之惊叹,可惜花期只有十余天,不能留与卿等同赏。”
“臣今日能看到陛下这张画作,也算半赏名花。”说到这里,抬起头含笑望着凤楚:“斗胆请陛下赐画于臣。”
凤楚摇摇头:“要让爱卿失望了,朕做此画时已想好了所赠之人。”
江漪微微想了想,笑道:“扶风路远,西平侯收到此画该是秋风已盛了。”
西平侯就是西山景晴的封号,这是清渺元年景晴出任扶风大都督时新改的封号,君王期待尽在其中。
“扶风地高风寒,没有多少花木,朕只能聊以此画为她送去一点永宁花色。”
江漪叹了口气:“臣可有些嫉妒了。”
“澄羽轻回京后对朕说了不少事。”
这个话题转的太快,江漪也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又想了想才道:“陛下对着新作说这句话,看来羽轻所奏当与西平侯有关。”
凤楚指指堆在旁边的竹简:“这只是一部分,卿自己看吧。”
这“一部分”江漪就看了半个时辰才看完,看完后叹了一口气:“上面写的有些事实在是匪夷所思,臣不敢相信。”
“朕也不太相信。羽轻写的这一大堆东西里的西山景晴不是朕认识的那个人了,而那些恣意妄为、目中无人,就是她最年少轻狂的时候都不曾如此,何况她二十五岁后性情日渐收敛。当年她在朕身边尚且不骄纵,而今千里之外,她骄纵给谁看啊?”
江漪觉得这段话实在是有趣,忍不住笑了起来,纵然到安靖已经超过十年,对绣襦之交总总也有了了解,可每每听到还是有强烈的违和感。特别是放到凤楚、景晴这对君臣身上,更是古怪。若是照着她以往的认知,那就是君王与“佞幸”,但在这里,一来西山景晴为清渺王朝建立的功勋,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不能用“佞幸”来定义;二来,上到宗室朝臣,下到平民百姓,谁也不觉得绣襦之交有什么问题,相反还作为美谈。除了凤楚,宗室、重臣之中有绣襦之交的不在少数,比如景晴的弟妹栖凰殿典瑞离锦屏就与少司礼订立过“生死之契”。从文成王朝开始,春官魁首一向被视作天下礼仪典范,也就是说,大司礼、少司礼能做的事情天下人都能做——清渺人对绣襦之交的态度可想而知。
江漪一直在观察凤楚的神情,见她虽然在说的是对任何一个臣子来说绝对不轻松的话题,可表情柔和,举止闲适。在江漪看来,不管以哪个国家的标准,凤楚都当的上“容姿出色”这四个字。她柳眉凤目,一张标准瓜子脸,不笑的时候会让人觉得威严,笑起来则分外妩媚。很多人都说,但看凤楚容颜就知道此人必是人中凤凰,这句话江漪也是赞同的。至少当年她随莲锋投奔劭庆,第一眼看到凤楚就被她的气宇折服,心想“一路过来所见人物,其中只有此人能成事业。”
自文成后期,官场重相貌,能获得众人赞赏的人物多半都有出色容颜。这个风气经过两百多年动荡后依然在影响清渺,至少后宫女官和文官们“容貌端正”依然是推荐录用的重要标准。在这样的风气下,伴随凤楚开创清渺王朝的功臣名将中不乏出类拔萃的美人。
在后代,江漪被传诵为:“天人之姿,世所罕见。”事实上,只要翻开《清渺王朝史》就会看到,对这个传奇女子的容貌描写仅仅是:“秀美出色,如玉之华。”相对于被称为“桃李之姿”的莲锋,和“倾城之貌”的西山景晴,她在清渺初年的朝堂上并不以美貌惊人。当时,她和莲锋、景晴已经被称为“开国三杰。”凤楚曾笑着品评她们说:“莲锋艳丽,景晴华美,江漪恰到好处,观之可亲。”在过去的半年内,江漪先后经历了两次伟大战役——江南之战和鹤舞之战。再往前,永宁城之战、丹霞大捷,这些清渺开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战役都留下这个年轻女子的身影。其中,永宁城之战、江南之战,与之并肩的就是莲锋。而丹霞大捷则是她和西山景晴少有一次联手。她和景晴的友谊也是在这场战斗后才浓烈起来,在此之前,对于这个“可以随意出入宫闱,帝王之信无人能及”的女子,她总有“敬而远之”的心情。
丹霞之战,凤章领大军与敌人在丹霞关对垒。景晴用江漪之计,带领两千人马翻越险峻的丹霞岭奇袭丹州州治,使得敌人仓惶分兵。江漪、凤章一日之中攻破丹霞关,追击敌军一百许里,直到丹州城下。此时丹州城上飘扬着的已经是邵庆的红纹朱雀旗。这一战后,邵庆西得膏腴之地的益州,向东打通了通往中州的门户。江漪也在这场战斗中真正认识到了西山景晴的军事才干,更看到这个巧笑嫣然的女子所拥有的惊人的坚韧之心。
与西山景晴建立了友谊,就意味着江漪真正能融入邵庆望族世家的圈子,尤其能更深入的接触到皇帝凤楚。在江漪看来,凤楚毫无疑问是一个“好君王”。她勤于政务,志向高远,对后宫的尺度也把握得恰到好处。统一安靖,仅此一点就足以让她名垂青史,但是再往后,她到底能“好”到什么程度,评判其实还未开始。对江漪来说,她更关心的是,作为一个臣子,在清渺稳定之后,她还能与凤楚并行多远。
清渺元年秋天,西山景晴受命为扶风大都督,出发前夕,江漪到侯府看望她,两人就此事有过彻夜长谈。景晴的评价是:“能共富贵,无非两点。君王豁达,臣子谨慎。”又说:“虽然不敢妄论将来,但是直到今日,我所认识的凤楚依然是一个心怀宽广的君主。至于未来,这也不是我们操心就能决定的。作为臣子,所能做的只有‘谨慎’。历来不能共富贵之主,君臣多半都有责任。臣子过骄,功高震主,君王就算是圣人,旷日持久也难免心生怨念。”
江漪问她:“西平侯所了解的凤楚,什么样的尺度才是臣子应该有的谨慎?”
当时景晴白了她一眼,却还是回答道:“比如现在,坊间均在歌咏我等开国功臣的故事,却是无碍的。坊间会歌咏,是因为我们是凤楚的臣子。所有这些故事,加于你我之上的传奇都是为了佐证凤楚是天下之共主。但是,若是哪一天,这一切脱离凤楚而存在,就是危险的时候了。”说这些话的西山景晴正是将自己的人生与凤楚紧密相连,除了收复扶风和之后的丹霞之战,她其余经历的重要战役都是与凤楚搭档。一个坚守城池,一个就领军出击;一个正面迎敌,一个就奇兵奔袭。她们所获得的功业或许不如江漪、莲锋所赢得那些战役那样辉煌夺目,却是踏踏实实的为劭庆开疆拓土、扬名诸侯。
凤楚吩咐宫女收拾了书案,又送来一壶酒,和江漪相对而饮。三杯之后,忽然笑了下:“爱卿的后院彻底安定了么?”
江漪脸上一红:“已然无事。”
“哎哎,此事源头要怪朕,若是害得爱卿夫妻失和,朕就太不安了。”
词英离家这件事的确与凤楚有关,江漪回来养病后,凤楚除了赏赐珍宝药材外,还赐了美貌青年十余人,其中有一人乃是诸侯国的亲王子。后宫传言,皇帝将这一批青年赏赐之时,特别指着那亲王子说:“此人出身良好,正好给江漪做侧室。”
“陛下厚爱,臣感恩戴德,只可惜臣但求一人相伴终身,陛下的好意,臣无福消受。”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这首歌谣已经传遍永宁,你的心意朕十分明了了。”
“让陛下见笑了。”
“相伴有年,知心有人,是大好事,何来见笑?”略微顿了下又道:“不过,朕倒是没想到词英柔顺平和之下竟然刚烈至此。就是可惜了那么个好青年,早知道朕将他改赐他人。”
“臣愿将他们尽皆送还,陛下尽可再做他用。其实……”她笑了笑:“那孩子出身高贵,配给臣真正可惜,给西平侯做侧正好。”
“是啊,朕正后悔着呢。不过,当下这个人毕竟是你不要了的,朕就不能再把他给景晴。退回来也不必了,你自己给他们找去处吧。”
江漪哭笑不得,心想只有找楼月霜、离锦屏她们商量一下,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解决这么些人。过了一会儿,凤楚微微含笑望着她:“爱卿既然休息够了,朕给你派个差事吧。”
江漪心想“来了,来了,正事来了……”。
凤楚拍拍那一叠弹劾西山景晴的折子:“既然写了那么多,放着不管也不好。正好,迁都也已经三年多了,西南之地是清渺开国之基业,也要有人经常去看看。朕给你个钦差的差事,替朕巡视西南,安抚百姓,查察吏治。”
江漪领旨。
凤楚又道:“知道朕为什么选中你?”
江漪想了想笑道:“因为臣最闲吧……”
“胡说!朕选你,因为你和景晴私交不差,你去巡视,不至于让她觉得太难受。同时,你江漪素来严谨公正,如果……”她顿了顿:“如果这里面说的是真的,你也会给朕一个清楚的答复。”
“臣明白了。”
“早日出发,朕静候信息。另外,待你回来,也该给自己选个好家名了。”
清渺四年夏末,江漪受命为巡检使,离开京师永宁城,开始了西南四郡之行。
她出发的同一天,庐裘的使臣抵达永宁,三日后,凤楚于昭明殿接见。
庐裘是在清渺元年开始与安靖往来渐密的。这个国家半农半牧,兴起于一百七十余年前,在前后两代英主的带领下开疆拓土,很快成为安靖西面的强大国家。在一百七十余年间,庐裘是不考虑与安靖“友好相处”的问题的,面对四分五裂的安靖,他们所做的就是一点点蚕食。
这一切,到邵庆八年彻底改变了。
扶风之战,邵庆军队将敌人驱逐出冰河关——这是文成末年扶风的边界。此后,陈泗、庐裘与扶风军极度激战都未能占到多少好处。特别是西山景晴出任扶风大都督后,庐裘的每一次叩边都以“惨败”为结束。清渺元年,庐裘派出使臣恭贺凤楚迁都和改元。这是一百七十余年来庐裘第一次向安靖派出“友好使节”,之前跨过冰河关的使臣们都是来要求安靖的某个诸侯国割地献宝以求太平的。
一直到扶风之战,邵庆也是长年向陈泗、庐裘进贡,从而在遇到邻国入侵时能得到他们的兵力帮助。邵庆八年,扶风之战惊动天下,在多年的失地献贡后,安靖儿女又一次找到文成鼎盛时剑指天下的快意。凤楚也正是在这一战之后才被视作“天下之共主”,安靖儿女将结束乱世的期望寄托在这个青年君王身上,民间开始传颂“凤凰现世、星君下凡”的故事。
庐裘特使自然从扶风进入清渺,在经过集庆的时候,百姓夹道观看。韩琳和韩芝正好在路上,也在人群中凑热闹。韩芝的评价是:“好气派。”韩琳则笑吟吟说了句:“真帅气。”回来和家人一说,庭幕愣了一下,脱口道:“阿兄,此人会不会就是表弟?”韩家老夫人的堂妹远嫁庐裘的贵族之家,其子少时曾跟着母亲到陈泗做客,在韩家住了一年多。其后,两家通信多年,直到韩老夫人去世后才淡了往来。这次逃难,一家人最初就是想去庐裘投奔这个姨表弟。然而冰河关外,韩庭秋看到形式的恶劣做出改投安靖的决定,而族兄弟韩齐则带着另外一批人照原定计划前往庐裘。
庭秋等人安顿下来后就一直在担心韩齐这拨人的安危,当下兄弟两个就去馆驿打听,得到的消息是:“大都督在府中宴请特使。”第二天一早,特使就离开集庆,庭秋倒是打听清楚了此人的姓名,果然就是他家的亲戚,于是这份遗憾也更深。庭幕想到特使回国途中十之八九还会在集庆停留,就找了驿馆的官员说明情况,对方也很同情他们,答应下次特使来的时候寻机会传个话。
凉夏节后不久,韩庭秋启程前往邕县,这是秦州仅次于州治明堂的第二大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