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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晓风残月 ...

  •   扶风都督府里,云门子樱神色惨然道:“阿兄有下落了,他……他所嫁之人就是莲锋。”
      景晴大惊,过了一会儿低声道:“他并未改嫁?”
      子樱摇摇头:“我那阿兄啊,他就是毁在忠贞两字上了!”
      景晴暗道:“完了,这真要成一桩大悲剧了。”
      莲锋的故事,她是听过的。据说她在故乡早有一名夫婿,而且出身名门,具体怎么得来并没有细说。两人成婚后没几年,莲锋被征召从军,其后又投奔凤楚,夫妻已经十余年未见。在莲锋投奔凤楚后每多久,她从一个同乡口中听说,她走后没两年,那年轻貌美出生富贵的夫婿耐不住贫苦,已经抛下公婆改嫁他人。听到这个消息,莲锋封印留书,不顾一切地要返回故乡。江漪连夜追赶,最终追上莲锋,晓以大义,使莲锋返回,继续征战。再往后,就是扶风之战,美貌多情的西珉王子恋上了这个年轻将军,故乡那个贪恋富贵的结发夫婿自然就被彻底遗忘了。
      发生这件事的时候,景晴并不在现场,听说之后对于江漪劝回她到没什么意见,但对莲锋被追回后就对夫婿改嫁一事不再追问有些不可理喻。她曾找到莲锋,对她说夫妻之事乃是人伦要务,道听途说不可信,让莲锋告知家乡名称,她愿意派人去帮她打探。她知道莲锋是丹州人,当时丹州还不在邵庆辖下,但是她西山家人脉广播,打探点私事有的是办法。然而莲锋意兴阑珊的说:“罢了,我原本就配不上他。既然他另的良缘,总比等着我这么一个四海为家,随时都可能战死的人好。”景晴怎么听怎么不对,又劝说道:“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肯放手成全,倒也是女儿家的豁达。可现在什么都没查清楚,哪里谈得上成全不成全的。若是你夫婿并未变心,难道你不想让他知晓你已有前程?这样他的等待也不至于太绝望啊!”莲锋重重叹了口气:“不用查了,不会错的。告诉我此事的人是我至交。至于他……你是不知道的,他出身实在太好,一等一的富贵人家。其实,他能和我在一起那几年,我走了后还能等我两年,我已经十分感谢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又是人家的私事,她也不好再管闲事。何况,她和莲锋之间的交情原本就不深,来过问此事也是一时意气,再坚持下去,别人还以为她故意嘲笑莲锋呢。
      那时她就有一种预感,或许有朝一日莲锋会为此后悔。
      莲锋虽不是薄情,却对自己的夫婿太无信任。
      景晴和云门子樱结识在她投奔凤楚之初,子樱自己也有一段惨淡情事,当时万念俱灰,尤其对夫婿冷淡至极。在结识景晴后子樱才算“活了过来”,此后还在景晴幕府中任职过几年,两人还是换贴的金兰之交,当下子樱因受其二姐去年的贪污案牵连,辞官归隐。子樱与景晴同年,但是性情敏感,对景晴宛若对自己的长姐一般敬重依赖。子樱说此次莲锋回乡,随侍的卫队长曾是她的下属,私交颇好,也知道她家的往事。在丹州见到云门慕,立刻写了信托心腹飞马报给她。
      景晴皱眉道:“既然知道了云门慕的下落,你怎么不赶去丹州,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若是你阿兄这么多年来矢志不渝,他就依然是莲锋的结发夫婿,正要你这个本家妹子替他做主的时候啊!”
      子樱惨然到:“来人说……说阿兄他已经病入膏肓,活不了几个月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害怕去见他。”
      景晴又愣了一下,忽然想到一件重要事,脱口道:“当年云门慕出嫁时候你还年幼,不知道他所嫁之人的名字籍贯,但是你的家人知道的啊!这几年他们也都见过莲锋,为什么……”
      “当年阿兄坚持要服从天意嫁给一个平民女儿,全家都觉得丢脸,不肯提起。之后……莲锋名满天下,可她说阿兄已经改嫁,家里人更觉得丢脸,又怕因此得罪莲锋,所以,只字不提。阿姊,我们云门家就是这个样子的,子女的幸福乃至生命都不如所谓的家门荣誉。什么都可以抛弃,什么都可以践踏,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啊——”说到这里,子樱掩面大哭。
      景晴心想“这实在是太残忍了”,话语里自然不能透露,对子樱安抚了一阵。
      “当年,是他们把慕教成了那个样子——此心无二人,此身不二许。身为男儿,就要节烈忠贞才能为家族争光。他们一直一直给家里的男人们灌输这样的思想,而慕兄长就是最坚信这一点的人。这些东西明明是他们教导的,可到了那一天,他们却反悔了。绣球招亲,本来就是天意择媳,是不可以反悔的。可他们却嫌弃人家平民身份,要悔婚。他们反悔,慕兄长做不到,他一直都是被这么教导出来的,不能反悔,不能背叛,听从天命……所以他不惜放弃家名和嫁妆,也要服从天意,忠贞不贰。
      “他们明明知道慕兄长是这样一个人,可莲锋说他背叛了,他们就这么相信,阿姊,偌大一个云门家,上百号人,居然没有一人为云门慕问莲锋一句‘你确认阿慕背叛了么?”,没有一个人到莲锋面前替云门慕说一句‘我家阿慕不是这样的人!’阿姊,我们云门家的人哪里还有脸去见慕兄长。”
      景晴知道子樱的惨然是将自己的遭遇和云门慕的遭遇混合在了一起。子樱服礼后不久喜欢上了一个平民男子,两人互许终身。那男子也知道自己身份低微,不求正室。然而子樱是云门嫡系正出,纵然侧室也要取官宦人家的儿子。子樱原本就多情,又是容易冲动的年龄,就和那男子私奔了。可云门家什么样的本事,不到半年就被家里人找到带了回来,那男子则被一顿毒打丢在街头。
      后来,子樱被关了半年,其后又被逼成亲,直到成亲后才获得自由。然后听说那男子被乡里邻人嘲笑唾弃,不到半个月就自尽了。
      这之后的几年,云门子樱行尸走肉一样活着,不过本职做得始终尽心。但对那个被迫迎娶的夫婿无限冷淡,不但甚少同房,连话都十天半个月不说一句。她被调到景晴属下时也是这个样子,后来被景晴骂了一顿,说她“即不能为家族增辉,又没本事脱离云门而活;即没有勇气抗婚,又不尽人妻之责,是个无能无用胆小怯弱之人”。一顿骂倒是唤醒了子樱,其后又经她多加开导,子樱终于从自怨自艾中挣脱出来,而且看到了自己夫婿的温柔多情,从此成了个疼爱男人的好妻子。
      等到子樱平静下来,景晴又问了些细节,她也说不清楚。景晴叹了口气说:“不管怎么样,你还是该立刻去一趟丹州。一来,把事情弄弄清楚。二来,别的不说,就算是替你阿兄狠狠揍莲锋一顿也是好的啊。这样,至少让云门慕知道,云门家始终有人惦念他,也有人可以为他撑腰,你说是不是?”
      子樱想了许久点点头:“阿姊说的是,全赖阿姊提点。”
      景晴苦笑,又问她出来的时候可与家人打过招呼,得到的答案又让她一惊——子樱这次居然是带着丈夫和女儿一起跑来的,理由是“一刻也不想留在云门家了”。她想,这姑娘的纤细又冲动的毛病又犯了,于是说你那夫婿沉稳能干,遇到麻烦的时候还比你靠得住,带着他一起去丹州吧。至于小姑娘,就别山高水远的折腾了,留在我这里正好给铭霞做个伴,等处理完云门慕的事,你再来接她。
      子樱的情绪也恢复过来,一一应了。临行前,景晴又找了她的夫婿一番嘱咐,又派了身边两个老成的家人跟着。再三叮咛子樱千万不要冲动,遇到事情先派人来和她商量。最后说:“莲锋这个人端正重义,云门慕若真的为她守了那么多年,她一定会有所回报,决不至再做出让云门伤心的事,这点你放心。”
      子樱夫妇走后,景晴为这件事也唏嘘了好几天。不到半月,没等到子樱的回信,却等来了皇帝的嘉奖诏书。
      云门慕以望族公子之尊而信守婚约,更在莲锋从军之后,坚贞不移,苦守十余年。其间侍奉公婆尽心尽力,养老送终,乡人皆赞赏。当时传来“莲锋以死”的消息后,他的公婆都劝其改嫁,云门慕却立誓守节。其公公重病期间,得到乡人援助,其后这位乡人一家因瘟疫而亡,留下一个孤女,云门慕将其收养,抚养至今。皇帝感念其贞节高贵,忠义双全,为天下男儿表率,故而敕封其为一品诰命。起先对琴双的册封不改,但琴双按礼居云门慕之下。
      景晴看着更是唏嘘,旁人问其故,回答是:“皇帝敕封来得如此之急,看样子云门慕真的是时日不长了。”

      清渺四年七月,安国公莲锋回故乡丹州祭祖,与结发夫婿云门慕重逢。在琴双努力下,夫妻重归于好,皇帝册封云门慕为一品诰命。十一月,云门慕病逝在妻子怀中,时年仅三十五岁。

      七月末,铭霞回家住了几天,跟着一起回来的还有凤吟台。两个孩子往景晴面前一站,景晴“哎”了一声,笑道:“吟台苗条多了。”短短一个多月,这位明侯瘦了一大圈,尽管还称不上“苗条”,但再也不是以前那种一踢就能滚的样子了。凤吟台这阵子终于知道什么叫做“吃苦”了。军营里吃住简单,起居严格,和她一起的见习生们都是当作未来国家栋梁来培养的,训练表排得满满的,所选教师均是该方面出类拔萃的军官。责打叱骂是不会的,但是不做到合格绝不停止。吟台一开始还信心满满,不到一旬就哭天喊地,好容易熬到旬假就盼着能去都督府好吃好喝一天。然而铭霞却对她说:“母亲大人的规矩,家里没有人来叫不许回家。母亲说了,你和我同吃同住,一切规矩一样,所以……”摊摊手一脸“爱莫能助”的样子。吟台希望落空,眼泪都下来了,铭霞慌忙安慰说:“虽然不能回家,但没人说不能上街去玩啊。咱们到城里买好吃得去,还比家里自在不是么?”吟台虽然觉得这么个边关城市一看就破破烂烂没什么好东西,可想想也没别的办法,也就跟着一群人一起出去了。
      集庆在扶风是州城郡治,很多扶风人一辈子的梦想就是“能去一次集庆开开眼界”。然而和京师永宁城比起来,集庆就是穷乡僻壤,除了城不小,没一点能让风吟台看得上眼。吟台满心委屈的出来,没多久却开心起来了。铭霞这一群人年龄差不多,性格活泼,在集庆城里又很受百姓喜欢,哪里好吃哪里好玩她们都知道,所到之处也处处受欢迎。吟台哪里尝试过这种市井生活,跟着吃吃玩玩,忽然觉得果然比以往跟着母亲凤翔出入富贵人家好玩多了。
      最初大半个月熬过去,吟台对军营生活也就习惯了,她也学会了骑马,射箭也能摆出像模像样的架子。如此又过了一个月,大都督府终于派人来传话:“请世子和明侯回府住两天。”吟台感动的想哭,铭霞心想“还不是为了磨磨你的性子,害得我也跟着一个多月没能回家”。铭霞这次是官府放凉夏假,那时每年夏天分两次有几个连休,一个在暑气最盛的时候,叫做消夏假;一个在即将转秋的时候,意义就是熬了一个苦夏,在这气候合适的时候可以出去游山玩水散散心然后迎接秋日的丰收季。
      这是清渺元年西山景晴出任扶风大都督后,扶风第一次过凉夏节。往年夏日牧草丰美之季,特别是夏秋之交,是西面那些国家进犯最频繁的时候。这一年,陈泗自顾不暇,庐裘这两年在景晴手上吃够了苦头,初夏稍一试探就被长捷打得落花流水,于是把目光投向曾经的盟友陈泗。自五月后烽火一直没有燃起,集庆人也终于能过一个风雅宁静的夏日。
      景晴也知道凤吟台这段时间能熬下来不容易,这天让家人准备了极其丰富的菜品。吟台吃的心花怒放,景晴看她这么一个多月下来不仅人苗条了,谈吐举止都谦和许多,与铭霞之间相处也融洽,深感欣慰,暗道:“终于对凤楚的嘱托有个交代了。”
      这日在西山府做客的还有长捷和韩竹。长捷想要收一个合适的弟子想了很久,然而军中见习均是女子,他虽未嫁人,可从来持身端正,对男女之防看的极重,故而不肯收女弟子。而官宦人家又没有肯让自己儿子走军旅路的;军中年轻士卒里也没有年龄小又资质出色的,这次遇到韩竹终于了了他的心愿。景晴一直很关心这个“安靖武职里官阶最高的男儿”,让人去问他这个弟子收的可合心意,结果长捷第二天就带着韩竹过来“展示”了。景晴在校场看了韩竹骑射、长枪的演练,笑着对长捷道:“果然是名师出高徒。”韩竹自拜长捷为师后十分努力,他也知道,若是再也回不了故乡,这是他在清渺出人头地的唯一希望。要不然,他就只能象在陈泗时的姊妹们那样,把一生希望寄托在一场婚姻上。长捷则对景晴说若是还能遇到如韩竹这样资质良好的,他还想再收两个弟子。又说不管怎么说战场上比拼体力的时候男子是有优势的,若是清渺能鼓励男儿上进,那么将来可以在边关军队中增加男性军官的比例,对战事必有帮助。
      当天景晴留长捷在府中用餐,又说铭霞要回来,让他指点一下武艺。长捷自然一口答应,韩竹对凤吟台还有芥蒂,景晴笑笑也不逼他,让他在府中随便玩耍不用拘束。
      铭霞登门认父后,庭秋特地和他长谈了一次。顾及景晴的名声,没有说侍婢之类的往事,只说这是他成亲之前的事,当时西山大都督因为国中巨变逃亡,故而两人有了段缘分。韩竹虽然只有十一岁,对于“大家族”的事也有足够认识了,何况庭秋虽然“为尊者讳”,没多久他也把真正的往事听了个大半。从那以后,韩竹每次想到西山景晴就有很复杂的感觉——他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对方。当然不能算嫡母,再怎么他娘才是韩庭秋明媒正娶的女人。但要说“庶母”,也不象话,人家是什么身份啊,是能用这种词称呼的么。他琢磨着以前同窗家里也有相似的事,可都是外室带着私生子哀哀怨怨上门,可怜兮兮的跪在主母面前求进门,到了他家里怎么就能闹腾出那么奇特的结果。
      庭幕、紫媛也对家里的几个孩子反复教育,你们和铭霞的确血脉相连,姊弟兄妹相称没有关系,可千万不要觉得自己就是西山家的亲戚了,这一点让他们千千万万记在心里。韩芝、韩竹两个私下议论,说就算不提醒,这样的亲戚谁敢随便去攀啊,就算放在故乡,忽然冒出来一个侯爵亲戚,他们也要掂量掂量攀上去会不会被人嫌弃。所以韩竹对景晴一向是能躲就躲,没法躲的时候,就和众人一样叫一声“大都督”。
      景晴等人走了后,韩竹一个人在校场上继续射箭、练枪,倒也玩的开心。如此又练习了半个时辰也觉得累了,收了兵器擦擦汗,准备找管事的弄点吃的,一转身就看到场边站了一个少女,看情形像是已经看了他一阵子。韩竹走了过去,笑吟吟道:“你是府里的客人么?”少女脸上微微一红,点头道:“我叫云门书霖,在都督府做客。”韩竹到安靖后还是第一次看到说话会脸红的女孩子,觉得十分有趣,也自我介绍道:“我叫韩竹,是跟着长捷将军来得。”
      “啊,你就是他们说的,长捷将军收的得意弟子?”
      “唉?”
      “刚刚吃饭的时候,大都督和世子都说起了。”
      韩竹心里得意,脸上倒是一点不显,还谦虚了两句。两人又交谈了几句,书霖忽然叹了口气:“我就是怎么都练不好武,没用极了。”
      韩竹眨眨眼睛:“练不好武怎么就一定没用了呢?”
      “但是我所出故国还有邵庆都重武,女儿家都讲究擅骑射,可是我连长平乐舞的基础都学不会,一直被人笑话,还让母亲大人跟着丢脸。”
      “真没道理!我家芝兄长也不会武,骑马都骑不好,但是他文章写的比我好的多,字也漂亮,一样很厉害啊。你只是不擅长练武,但是一定有其他擅长的,有什么好笑话的。以后,你也拿自己擅长的笑话他们去!”
      书霖扑哧一笑:“多谢小郎君开导。”
      韩竹这才觉得对一个看上去年龄比自己还大一些的女孩儿这样说话,在安靖来说是很不合适的,脸上也微微一红,嗔道:“你取笑人——”
      书霖摇头道:“绝无此意。”
      两人越说越投机,韩竹都忘了饿,还是管事娘子寻了过来才想起。书霖还不舍得和他分手,跟着一起去吃东西。韩竹自到此间,遇到的清渺女儿与以往大不相同,特别是铭霞的朋友们,虽然亲切,可也太喜欢逗他。书霖谈吐文雅,性格腼腆,让他想到故乡。而在书霖,这些日子一个人留在都督府,没有同龄玩伴,以往又因为不通武艺常被取笑,难得遇到个见识不差性格又好的同龄人,也格外高兴。两人一直玩到天色渐晚长捷告辞的时候,才依依不舍的告别,书霖又问了韩竹所在地址,说改日去军营看望他。

      管事娘子看这两个孩子好玩,向景晴回事的时候顺口说了,景晴啊了一声,说是我疏忽了,书霖整日在府中无人作伴,想来寂寞的很。于是把她叫来抚慰一番,又说在子樱回来之前让她到城中官学读书,能与同龄人共处。景晴和子樱是换帖的金兰姊妹,铭霞小时候和书霖也是玩在一起的,便说不用去官学,跟她一起到军营去不好。景晴笑了笑:“书霖不擅武学,和你去军营不会快活。”书霖垂头道:“是啊,我怎么都学不好骑射。”景晴亲昵的揉了揉她的头,笑道:“这有什么好沮丧的。你母亲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你小小年纪已然有她的风度,何尝不是本事?铭霞正应该多和书霖学琴棋书画,天下即将太平,光会打打杀杀不是长久治世之道。”铭霞嗯了一声,低下头偷偷扮了个鬼脸,朝书霖一笑。景晴无可奈何叹了口气,心说过两年一定要把她送去太学院东阁,作为西山家的继承人,优雅风范也是必不可少的,至少要能装得象样。
      凉夏节是要连休三日,景晴和两个孩子说明天带他们出去郊游,也不辜负夏末时光。铭霞两人自然高兴,书霖更是兴奋,出来后问会去哪里,铭霞扑哧一笑:“还能去哪里,集庆不比旧都,春夏秋冬,能去的地方只有一个——杨柳原。”书霖笑道:“你是去腻味了,可在我,哪里都新鲜。”顿了顿又道:“今天长捷将军那个小弟子也会去么?”铭霞眨眨眼睛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扑哧一笑:“是说韩竹么,唉,你怎么认识他了?”
      “今天在校场看他习武,嗯,他甚是有趣一个人。”
      “韩竹怕是不会去消夏了,长捷将军对他寄予厚望,督促严格,今儿也是母亲大人问起才带他出来一天。”
      书霖哦了一声,露出一点失望的表情。铭霞笑道:“你们相处的那么好啊?”
      “说了一下午话,挺开心的。琴棋书画他都懂,和一般安靖男孩儿不一样。”
      “自然是不一样,他又不是安靖人,他是陈泗逃难来的。”
      书霖啊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韩家这几天也在享受团聚之喜,韩琳前些天因公务回集庆,交差后正好遇到凉夏节日,得以在家里多住几日。韩琳知道韩竹的事情后十分欣喜,特地买了一大堆东西跑去军营看这个一向让她疼爱的侄儿。长捷也能体谅自己这个小徒弟的亲人的心情,亲自过来与韩琳见面,即表扬韩竹聪明勤奋,又承诺一定照顾好他。韩琳千恩百谢,又对韩竹吩咐了一番这才离去。末了,长捷笑着对韩竹说:“你家的女儿倒也落落大方,与一般陈泗难民不同。”韩竹一脸的骄傲:“我们家在陈泗的时候姊妹们也是读书识字的,我这个姑姑据说六岁就能做诗了呢!”长捷心想“原来陈泗和安靖一样,也有‘异类’之家。”
      韩琳在家里最高兴的就是韩玫,她再两年就要服礼,对韩琳接受职务后的事充满兴趣。韩琳也把入职后的各种得意事说给她听,不断地给她灌输一个概念——此间才是我们女儿该生活的地方,不要回陈泗去了。紫媛每每听到都想恐怕不只是这姊妹俩,陈泗内乱再拖个三五年,韩梅恐怕也不会回去了。她还操心的就是韩琳的婚事,在陈泗,没有特别原因,女儿家十八岁之前还不出嫁就要被人说闲话了。清渺当时也流行早婚,特别是平民之家,服礼之后也就开始准备婚礼了。紫媛这里也遇到了几家人来试探,不过都是和他们一样的陈泗人家。紫媛稍微一问,韩琳就把头摇的波浪鼓一样:“才不要嫁给陈泗男人。”说完了忽然想到自己的两个兄长也是“陈泗男人”,脸上一红,补充道:“要是两位兄长这样的自不用说,可哪里去找啊。”紫媛扑哧一笑,说知道了知道了,你不嫁,你是要娶的,那要不要我替你留心合适的安靖人家?韩琳低头道:“多谢嫂子。不过……不过那种娇滴滴的,什么都不懂的,我也不喜欢。”
      此前紫媛曾经问过庭秋,为何逃难前不让韩琳嫁到自幼定亲的人家。得到的回答是:“我派人打听过,那个人就是个标准纨绔子弟,吃喝嫖赌无所不精。我早就不想让韩琳嫁给他,只不过不管什么原因,一旦退亲,吃亏的总是女儿家,这才犹豫。”
      这天韩琳姊妹在做女红,庭秋、庭慕则在对弈,然而难得一个下午的休闲很快被打破了。几个人跑到韩家,哭着要见庭秋兄弟,刚看到两兄弟出来就往地上一趴,哭喊着求他们救命。等到把事情问清楚,两兄弟也唏嘘不已。
      这家人自然也是陈泗来的,而且是最早的一批难民,带了些银子过来,日子过得还安稳。这家的长子这一年十七岁,家里很早给他买了一个童养媳,两人一起长大,感情倒也很不错。到了陈泗后,这家人担心在安靖这种女贵男卑的气氛下媳妇会变,前些日子就在家里摆了桌酒,让他们正式圆房。
      叙说到这里的时候,庭秋脸色一变,截道:“你家媳妇几岁?”
      “已经满了十五岁。”
      兄弟两对看一眼,庭慕差点跳起来,叫道:“服礼大防!律令训读了几次,次次都反复提醒,你们怎么……”
      一家人只是哭,也答不出个像样的话来。
      后面的事情不问也知道了,小夫妻圆房后不久,邻居知道了女孩儿未满十六,就去报了官府。对安靖,服礼大防是不可逾越的红线,保甲查证后立刻来抓人,开始是将两人一起送到官府。县令查问后,知道女孩儿是这家买来的,念她没有自主权力,就把她放了。而她新婚的丈夫和她婆婆都被关押在牢房中,依律令是要判至少三年苦役的。
      新媳妇已经哭得眼睛都肿了,哭一声婆婆、哭一声夫婿,连声求庭秋兄弟两个帮她把人救出来。
      紫媛和韩琳在那里帮着劝人,兄弟两到后面商量,都觉得麻烦的很。律令训读进行了几次,也不能说新来不懂,要说不管,这对小夫妻实在可怜,难得两情相悦,异地成亲,本来是同甘共苦的佳话,却落得新婚分别。而三四年苦役下来,年轻男人大概还能熬过来,他母亲怕是活不了,这么一来小夫妻即便日后团聚,也有跨不过的心结。兄弟两个商量了很久,还是庭秋出去见这家人,对他们说:“律法森严,不要说我们连吏都算不上,即便是集庆令也无能为力。但是,你们若是有慨然之决心,有一个办法可以试试看。”
      那家小媳妇止住了哭声,抬头道:“怎么我都愿意,就是豁出命去,我也要把婆婆和夫君救出来。”
      庭秋笑道:“这倒不至于,只是要点勇气罢了。我替你们写一个陈情书,你们带着直接到扶风都督府去击鼓鸣冤。”
      这件事发生在凉夏节开始的第一天,于是第二天西山景晴带着女儿郊游的计划就这么被毁了。根据清渺王朝的规定,任何人击鼓鸣冤,地方官必须先接案。当然,百姓随意越级上告一顿打是免不了的,同时案子还是会被发回相应的层级处理。但是这天景晴看完递上来的状子只说了一句话:“让事主先行回家,三五日后,会给他们一个答复。”转头对燕飞道:“看看,看看,这就是当过官的人的讨厌之处!”韩庭秋替他们写的不是“诉状”而是陈清书,所陈内容是直指律令执行中的疏漏之处,这已经不是县、州官员能处理的了,递到她这里一点没错。
      韩庭秋的陈情书里主要写了这样几点:第一,他们是陈泗难民,托身于此,并未得到清渺身份,因此还算是陈泗人。其二,作为陈泗人,既然托身于此,尊重此间律令天经地义,但是陈泗人也有自己的传统,与他人无害的,希望清渺能够容纳。其三,既然还是陈泗人,那么等到国家恢复太平,他们还是要返回故里的。因此,如果强迫他们一定要按照清渺的方式生活,比如女娶男嫁,女儿继承家产等等,那么等到将来返回故土,又会增加很多困扰。如此种种,恳请扶风大都督斟酌。
      其后才是叙述自家的遭遇,说小儿女相伴成长,两情相悦。陈泗婚龄则是男子十六,女子十四。他们没有遵守清渺的服礼大防的确是大错,但是并没有妨碍他人,也无强逼之举,但求法外开恩,莫要让年少夫妻新婚永别。至于这家的家长,也是想奔逃他土,萍踪无依之时,让本来就两情相悦的小儿女早成夫妇,若有变故,也能相互扶持,共度难关。
      景晴向秋官乡士道:“你看看,这件事如何处理为好?”
      乡士斟酌再三,谨慎道:“就像陈清书说所说,此事虽然违反我清渺律法,但是与人无碍,法外施恩也是可以的。下官建议,杖责小惩即可。”
      景晴点点头:“此事就这么定了,你去处理。”
      乡士看看她表情,显然这件事并没有到此结束,想了想道:“大都督是不是觉得还有不妥的地方?”
      “就这件事而言并没有不妥,但是陈情书中所述的确是我们该好好想想的。”
      “就为了这些陈泗人,犯不着耗费这份精力吧。”
      “并不是完全为了他们。”看了看那两人都是迷茫的样子,景晴叹了口气道:“最多明年春末,必定要开始收复凌霜。凌霜的许多地方都已经被侵占了五十年以上,早已是风俗迥异了啊——”
      几个人一颤,心说:“对啊,我们怎么忘了这个。凌霜许多地方已经被侵占两代人,怕也和陈泗一样,男尊女卑,各种三妻四妾,男子继承;等将来收复失土,该怎么对待这些人呢?”
      这时候她们才理解为何西山景晴力排众议收纳难民,原本只以为是她的仁德之心,现在看来是拿这些陈泗人作将来治理凌霜的实验品……

      西山景晴骑马前往杨柳原的时候天色刚明,她几乎是赶着城门打开的时间赶往杨柳原和前一夜在那里游湖的孩子们会合。
      杨柳原之所以是名胜,除了春日杨柳满眼,还因为此地依山傍水。西端是连绵的群山,山下就是扶风最大的湖泊——黛芳湖。画舫游湖是凉夏节的传统,不过这个传统带着浓郁的艳色。所谓画舫评美人,旖旎一水间。除了这种花舫外,自然也有带着家眷正经的泛舟湖上,揽星观月,为了区别开就叫“清舫”。花舫上结彩挂花,清舫则素朴简约,一处湖泊各寻自在。
      杨柳原上,河流缓缓而过,这是集庆的母亲河,水色清澈,河岸杨柳成行,晓风残月之时,风过柳枝,水香弥漫。
      景晴在河边的杨柳下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召唤了一声。韩庭秋被惊动了,抬头望过来,露出一个笑容:“大都督好。”她下马走了过去,和他一起在这晓风残月之时站在杨柳树下。
      “凉夏节都不让你们休息么?那么早就来了此地?”
      庭秋微笑:“昨日临时被派了个小差事,办完后来不及回城,就在此地宿了一夜。”
      “嗯……昨日你一封陈情书也毁了我的休假,你说说该怎么补偿?”
      “再下所言难道没有可用之处?真的是需要补偿的么?”
      景晴扑哧一笑,叹了口气道:“收益非浅。可也带来了更多麻烦啊……”
      “十二年前,景清丽离开的时候可也给我留了不少的麻烦啊……”
      “真的是麻烦么?”
      “是麻烦!不过也受益匪浅!”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九章 晓风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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