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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6章 情 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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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情苦
对令狐冲的一番感慨,肖珩全然不知,他心中原有迷障,一时被琴声所惑,等冷静下来已经朝着琴声来处走去,越走越是偏僻,渐渐已经没有道路,待转过一个竹林拐角,看到前方不远一处平地上两个人影,心下疑惑间,琴声却停了。
“看到我,你很惊讶?”说话的是位梳着妇人髻披着白色斗篷的女子,虽然只是远远一个侧影,却窈窕有致、风姿绰约。
一时没人作答,坐在他对面石头上的瘦削男子手里拿着胡琴,微低着头并不看她,只是沉默。肖珩认出正是莫大师兄,因为站在拐角的阴影里,两人都未留意到他。
未曾料到这番景象,肖珩心下尴尬,踌躇间竟不敢动作。
“呵,”只听那女子低笑一声,语调微讽,“五年不见,莫师兄真是一点没变!”
“师妹。”沉默了好一会儿,莫大才终于开口,声音沉沉。
“错了!”对方的声音陡然锐利起来,“你该叫我嫂子!”
月光下,莫大仿佛被猛击了一掌,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眉头攒作一团,持弓的右手猛然一抖,划出“嗤”地一声。
他闭了闭眼,改口道:“大嫂!”
“闭嘴!不许叫我!”这称呼显然并不是她的真实期望,却彻底点燃了她的怒火,她压抑着声调几近嘶吼,身体甚至在微微发抖,“你这个懦夫!胆小鬼!”。
莫大再次沉默了,他直挺着腰,如身侧的石壁般似乎不惧任何疾风暴雨,可是头却逃避似的微微低着。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想沉默到什么时候?莫成铭!”近乎蛮横的刁难里却隐隐透着绝望,肖珩忍不住抬头去看,却又赶忙收回目光。
莫成铭是莫大的本名,但自他入衡山拜在刘阚师叔门下后,一直被刘师叔叫做莫大,久而久之,大家都只以为他就叫莫大,反而忘记了他的本名。
肖珩心下叹息,终于想起那女子的身份,却也是一位衡山派的师姐,唤作曾以荇,几年未见,原来已经嫁人,而且似乎其中另有纠葛。
“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你不该再来这里。”也许是那声“莫成铭”唤起了他的勇气,莫大哑着嗓子道。
“为什么不?他已经死了!”曾以荇倔强地反问,“我有权利找回我的幸福。”
莫大仍然不看她:“不管怎样,你始终是我嫂子。”
“已经不是了。”她蹲下身子,扶着莫大的膝盖,带着恳求软下声调道,“师兄,我心里的人始终是你,我知道你也喜欢我,你为什么不肯承认?”
莫大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她沉声道:“当年的事情不过是误会,我对师妹从未有非分之想。”声音微微颤抖,却又仿佛决绝。
“误会?只是误会?呵,”曾以荇苦笑两声,“你敢发誓你不喜欢我吗?”
莫大微微抽动着嘴角,一字一顿地道:“我从来只当你是师妹。”
这句话如利剑般刺穿了她所有坚硬的伪装,否定了她的全部,月光下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莫成铭,你真残忍。”
莫大的回答仍然是沉默。这时的沉默比任何武器都锋利,能伤人于无形。肖珩仿佛看到了曾以荇惨白的脸色,就像那拖曳在地的白色斗篷一般,令人心惊。
轻轻摇着头,曾以荇终于还是缓缓站起身来,“我还以为你当上了掌门就会不一样,谁知道你还是那么喜欢自欺欺人。罢了,如果在你心里一切都只是误会,我还能说什么?我早该知道的,五年前你选择了退缩和逃避,如今又能奢望什么?我早该知道,早该知道的……”
这是位勇敢却骄傲的女子,肖珩感叹。
“十年相思如一梦,谁记当年明月。离别只盼重相守,任凭风尘满袖,谁料柔情付水流。未信相知成沧海,只道是曲终人须散……”她喃喃地转过身来,月光下肖珩看到她脸上的表情,似哭非哭,仿佛噩梦方醒。
莫大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沉默地垂下了眼。
也许他是这世上最不愿使她伤心的人,可是此刻他只能沉默,责任和道义就像枷锁,让他把所有痛苦和悔恨锁在心里,不能言说,唯有沉默。
曾以荇朝着这边走来,肖珩避无可避,只能迎上去,曾以荇却并不看他,整个人失魂落魄地往山下走去。
看了这样无论如何都称不上轻松的事,任是谁都不能无动于衷。肖珩走到莫大的面前,在一块石头上随意坐下:“我无意去看,却看到了不该看到的,真是抱歉。”
莫大仿佛没有听到,兀自枯坐。过了许久,突然搭弓,再次拉起琴来。仍然是那首曲子,却仿佛更加凄苦。
以乐知人,他绝不像刚才所说的那样绝情。可是这情带给他的是深沉的痛苦,从他的眼角眉梢,从他紧紧抿起的嘴角以及越发哀戚的琴音里流露出来。
肖珩没有说话,没有试图去安慰或者劝解,因为他知道语言是多么的无力。何况有些事情本就无解,而有些人根本不愿意去解。
他只是静静坐在那里,听着那怆然的胡琴声,放任思绪飘远,想着那些过往的漂泊日子。
那是妻子和儿子出事半年后,他辞去公职,去做了一名记者,天南海北跑了很多地方,见识了许多或欢喜或悲苦的故事,开始尝试接受和放开。
有一回遇上一个许久不见的同学,唏嘘于他的遭遇,好意陪他喝酒,两人在小酒店里喝到深夜,对方从心理学谈到佛学,说了许多话,最后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却清醒着苦笑一声把人背回去,点一支烟坐等天明,脑子里只记得那一句“你总得认命”。
其实他不过四十岁,事业上顺风顺水,周围的人感叹他的不幸,却不理解他的颓然。只有他自己知道,命运是多么残酷。
虽然家境尚可,但父母感情不和,从小到大家里没有断过争吵声,他甚至吃不上一顿热饭,有时候不得不去邻居家蹭饭吃。十几岁时父母离异,他被判给父亲,正是叛逆的年纪,整日里逃学,跟着一帮社会上的无业青年到处惹是生非,喝酒、打架,满口的江湖义气。
直到亲眼看到同伴被人砍死街头,自己被捅穿肺部,所谓的兄弟四下奔逃才忽然明白,所谓的江湖如此可笑。
他在重症监护室躺了三天,险死还生。血的教训让他幡然悔悟。幸而年轻,重返学校后埋头苦读,后来倒考上了不错的大学,这期间父母双方都已经再婚生子,他彻底成了多余的那个,好在他已经长大,已经能看得开。
毕业参加工作,娶了当年横死的那位兄弟的妹妹。两人也算青梅竹马,相知相许十几年才修成正果,婚后自然恩爱无比,很快有了一子。
人生已算圆满,可幸福却如此短暂。本以为生活会在那平平淡淡中细水长流,谁知天降横祸。
那天是儿子的生日,一家人定做了大蛋糕,开车到一家餐厅庆祝。在餐厅门前,他停下车,妻子和儿子先下来开后备箱取蛋糕,不想却有另一辆车横冲过来,将二人撞到在地。
短短几十秒,等他从车里下来,正看到肇事车辆在倒车碾过妻子的尸体试图逃逸。他疯了一样跑过去大叫:“车下有人!快停下!”可那醉醺醺满脸通红的司机置若罔闻,任凭他怎样拍打车门……
这场变故几乎把他击垮。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即使酒驾的肇事者最终受到了法律制裁,他仍然无法释怀。庭审的时候,肇事者痛哭流涕,几次试图下跪求他原谅,可是怎么可能?
周围亲友的同情和安慰没有让他好过一点,每天回到家里,总觉得到处空荡荡的,整夜整夜地失眠,无法振作。终于有一天昏倒在办公室里,在医院醒来后,他下定决心离开,卖了房子,辞去工作,应聘去做记者,专跑那些偏远地区,近乎于自我放逐。
流浪的生活让他渐渐恢复了平静,可是身体却垮了下来,看到那肺癌晚期的报告单时,他甚至有松了口气的感觉。本以为一切都将结束,却又来到了这里。
虽然是几乎全然不同的世界,也有许多不如人意,可是他却开始珍惜。
生死之间,他终于学会了放开和接受。